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卷)(1959)

27.更美好的幻想:集市、马戏、童话和通俗小说



  鸭崽子,鸭崽子
  格蕾特尔与汉泽尔
  没有跳板,没有桥梁
  把我们搭载在你白色的脊背上。

——《格蕾特尔与汉泽尔》


  然后,我们去睡觉。但是,我没有睡,我醒着,我寻求帮助。我聚精会神地考虑一个决定。这时,我想起读过的一本书,标题是《莫雷纳山脉的匪窝或所有身陷困境的天使》。当爸爸回家入睡时,我从床上下来,把自己锁在小房间外,轻轻穿上了衣服。然后,我写了一张字条:“你们不可用沾满鲜血的手工作。”我把字条放在桌子上,衣兜里揣了一块干面包,还有玩保龄球赢得的少量硬币。我下了楼梯,悄悄地开门,深深地、抽泣地吸了一口气,但是声音很低,谁也听不到。然后,压低脚步声,走出市场,从小径走出来,直奔隆维策尔大路,这条路越过利希特施泰因和茨维考而通向西班牙:一个扶助困境者的高贵的强盗的国度。

——卡尔·迈[1]:《我的生活与奋斗》



  海员的惊险故事,加上恰当的海员方式
  灼热与寒冷,暴风雨与信风
  船舶、群岛、冒险方式
  被放逐者、宝藏和海盗。
  所有古老的英雄行为和魔术
  多么长久地压制我全部的心灵
  告诉我水手的方式
  你们激奋了,你们自作聪明的年轻人。
  听我说!——然而我过分狂妄
  如果你们清醒,无论金斯顿、巴兰坦还是库珀
  也许都忘得一干二净
  年轻时,我对他们多么着迷。
  原来如此,我沉默着,
  与我的英雄一起
  压抑地走进坟墓
  这正是早已吞没了他们及其事业的地方。

——斯蒂文森[2]:《金银岛》,致犹豫不决的买主的献诗


  通过无计划的漫游,通过想象力的无计划的漫
  步,常常惊醒猎物,这样,井井有序的哲学就
  可以把这些猎物带入秩序井然的家务中。

——利希滕贝格[3]


  傍晚也许是讲故事的最好时机。无关紧要的邻近的东西消失了,而遥远的东西却更好地、更接近地显现出来。“从前有个”这句开头语不仅仅意味着像童话一样的某个过去,而且意味着多姿多彩的或轻松愉快的地方。如果变得幸福的人尚未死去,那么他今天仍会生活在那里。在童话中,也存在痛苦,但这种痛苦逐渐好转,确切地说,一再好转。温柔的、被虐待的灰姑娘走向她的母亲坟墓旁的一棵小树。小树摇动自己、震动自己,一件华丽而耀眼的衣服掉了下来,灰姑娘从未穿过如此绚丽的衣服,她的拖鞋一下子变成金鞋。童话最终成为金灿灿的、美好的东西,在那里,幸福绰绰有余。在此,小英雄和穷人恰恰到达生活变得无比美好的地方。

聪明者的勇气


  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温柔的,这种善良尚须等待。于是,他们走出去,寻找自身的幸福,聪明地对待恶劣的环境。勇气和诡计是他们的盾牌,知性是他们的刺矛。因为单是勇气并不能对付肥胖的主人,更不能把主人从权力之塔上摔倒在地。对于弱者来说,知性的诡计是合乎人情的一部分。因此,童话确实了不起,在克服各种困难的过程中,童话总是绝顶聪明。在童话中,获得成功的勇气和诡计与实际生活中的勇气和诡计截然不同,不仅如此,正如列宁所言,总是存在现存的革命因素,而这种因素正是革命者借以虚构既定路线的必要条件。
  当农夫还处在农奴制度中时,童话中的小伙子征服了国王的女儿。当有教养的基督教界善男信女在女巫和魔鬼面前瑟瑟发抖时,童话里的士兵自始至终欺骗了女巫和魔鬼。只有童话才强调“愚蠢的魔鬼”。
  在童话中,黄金时代不仅得以寻求而且得以映现,在黄金时代中,天国之路得到完整展现、一目了然。但是,今天的童话即使占有天国也不能欺骗我们。因此,童话呈现出一个倔强的、烧着了的火红的孩子,一个阳光的孩子。我们可以抓住豌豆的卷须攀援到天国里,在那里,一睹天使如何碾磨金钱。
  在童话《死神教父》[4]中,可爱的上帝亲自向一个可怜的男人提议做他孩子的教父,但是,这个可怜的男人回答说:“我并不渴望你做教父,因为你赐给富人富裕,赐给穷人贫穷。”这里,在勇气、冷静和希望中到处都充满着一种启蒙精神,其实,这种“人穷志不穷”的精神远在这则童话之前就已经存在。
  在格林的童话里,勇敢的小裁缝,即一个打死七只苍蝇的人独自出门闯荡世界,因为他认为,小作坊太小,英雄无用武之地。路上,他遇见一个巨人,他捡起一块石头,双手使劲一捏,捏得石头滴出了水。巨人捡起另一块石头,朝空中一抛,石头飞得那么高,用肉眼几乎看不见了。然而,裁缝压倒了巨人,他不是把一块石头,而是掏出一块软软的乳酪来,轻轻一捏,乳酪就变成了浆,然后,从口袋里抓出一只小鸟,往空中一抛,小鸟欢欢喜喜地飞走,再也没有出现。这则童话的结尾是,聪明的裁缝战胜一切阻碍,赢得了国王的女儿,获得了半个帝国。因此,在童话里,一个裁缝可以变成一个国王,他毫无禁忌,排除大人物的全部充满敌意的恶作剧而成为一个显赫的国王。
  在群魔乱舞的世界上,另一个童话主人公,一个小伙子跑出了家,他试图全面领教恐惧,他点燃尸体取暖,在该诅咒的城堡里,他跟幽灵玩保龄球,小伙子最终捕捉恶魔的头目,以此获得了一件珍宝。在童话里,魔鬼本身易受欺骗,一个可怜的士兵就聪明地欺骗了魔鬼:他答应魔鬼出卖自己的灵魂,条件是魔鬼给自己的鞋装满黄金。但是,这只鞋有个窟窿,士兵在放鞋的地面下挖了一个深坑,这样,魔鬼不得不背来一袋又一袋黄金倒入鞋子里,直到第一声鸡叫,魔鬼仓惶逃之夭夭。因此,在童话里,不言而喻,有窟窿的鞋子是最有用的东西。
  像童话般的唾手可得的手段同样不乏启蒙要素,对单纯的愿望嗤之以鼻,并不能使人垂头丧气。从前,在愿望得以实现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构思了关于青蛙王子的童话。因此,童话不提供作为行动的代用品,但是,童话里聪明的小丑却学会了绝不会使人产生敬佩感的艺术。巨人的力量仅仅被描写为一种装满窟窿的力量,而弱者却通过这个窟窿战胜强者,最终获得全胜。

会摆满丰盛酒菜的小桌子,灯的幽灵


  在童话中,迄今闻所未闻的好东西大起作用。尤其是,对于弱者而言,舒适便利的愿望中的东西特别富于魔力。格林童话里会摆满丰盛酒菜的小桌子、金驴和袋子里的棍子最显著地发挥这种作用:一个主人公,一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年轻人到一位木匠那儿当学徒,当木匠谢世时,他从他那里得到了一张外表不漂亮却神通广大的小桌子。只要有人说:“小桌子,美味来”,它就瞬间摆满美味佳肴(也许,没有一个厨师能够像它那样出色地、飞快地弄来酒菜),而且旁边还有一大杯红葡萄酒。此外,还有创造奇迹的驴子随心所欲地前吐后拉金币。最后,从袋子里出现棍子或有魔力的武器。如果穷人没有这武器,即使他变得富有、幸福,他也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与其他童话相似,“会摆满丰盛酒菜的小桌子”也包含着魔力愿望:在豪夫的童话中,小穆克的飞翔的拖鞋及其探矿杖就是如此。在童话《塞德的命运》中出现一块木头,在沉船下面,这块木头旋即变成一只海豚,把主人公塞德箭一般地载到岸上。格林童话《拉斯廷老兄》描写了一只背包,在这只背包里,拉斯廷可施魔法变出他所想象的一切,烧鹅、八条鳄鱼等。最终,他把背包扔进天堂之后,与背包一道进入天堂。格林童话《女水妖》中有一个巨大的棍棒,冲着追来的水妖,孩子们朝身后扔刷子、梳子、镜子。刷子变成一座长满荆棘的大山,梳子变成无数颗牙齿,镜子再变成一座光滑的山峰,这山非常光溜,以至于任凭水妖怎么爬也爬不上来,水妖只好放弃追孩子们了。
  在童话中,游戏和魔力统统拥有通行证,愿望成为命令。旅行的劳累被略去,时间和空间的区分也不成问题。在安德森那里,把一只飞行的箱子带进土耳其的国度,幸运的长筒胶鞋把一个司法顾问带回到15世纪的哥本哈根。在《一千零一夜》中“魔马”飞到天上,在那里,最强有力地实现愿望的那个“灯的幽灵”袖手等待它的到来。最说明特点的恰恰是,这个内容丰富的童话《阿拉丁与神灯》被构建为一无所有的人实现其纯粹愿望的器具。香料被点燃,烟云缭绕,虚伪的叔父嘟囔着深奥莫测的语言,随即进入洞穴后,发现藏有无尽的珍宝,这些珍宝全是以阿拉丁的名字堆积成的。一个地下花园出现了,树上不是长满了果实,而是长满了宝石。戒指的奴隶以及灯的幽灵(Geist der Lampe)出现了——两种产生幻觉的原始愿望不仅渴望所向披靡的权力,也渴望无所不能的财富,就像“会摆酒菜的小桌子”一样,这种愿望并不仅仅局限在某一财富上。灯带给他的主人所渴望的一切、无限的一切。灯的幽灵授予主人无尽的财富、肉体的美、当下的骑士的艺术、像幽灵般言谈的优美。
  灯的幽灵具有地球上任何人都不具有的超凡能力:一夜之间建造宫殿、宝库、宫厩和军械库。石头由耀眼的碧石和雪花石膏组成,窗户由璀璨的宝石组成。一条简单的命令:一瞬间,神灯把中国的宫殿调到突尼斯,然后重新调回到原处,可是,在风中,大门前的毯子却纹丝不动。
  此外,魔板也是不可忽视的,魔板告诉那个虚伪的叔父世界上一切事情的发生过程:“有一天白天,他设计了一个沙板,在上面画了各种形象,并仔细研究其形象结果,不久,他提出了这些形象的结果:分明是母亲和女儿。”这是同一个泥土占卜板。突尼斯的巫师借助于这种魔板获悉远在中国的财宝,于是,阿拉丁得以发掘这笔财宝。
  纯粹的愿望,即“王道”(via regia)旨在最便捷地(在童话中)到达自然本身所是的东西,因为在童话之外,自然拒绝给予自身所是的东西。在这种童话类型中,利用技术手段和魔法手段发掘宝藏全然是最神奇的童话本身。因为被发现的财宝象征着突然变化乃至突然幸福的奇迹。在阿拉丁的童话中,敏锐的感觉和香料是不可缺少的,同样,在闻名于世的埃德加·爱伦·坡[5]的《金色的甲壳虫》中,在斯蒂文森的《金银岛》中,单是敏锐的感觉就已经足够扣人心弦。
  技术的、魔法的童话就这样间接地或迫不得已地面向占有物。童话随时把事物的变化变成现存的日用品。童话不是描绘几乎每个人都必须把短被子拉长,而是描绘一张舒适自在的自然的安乐椅。“会摆酒菜的小桌子”企图用一则童话来标明所有家乡地区,同样,创造奇迹的“神灯”也企图用一则童话来标明安乐国(Schlaffenland)。烧烤了的鸽子的意义在于:仿佛已经听到某个社会的童话,仿佛已经听到某个国家的童话。这童话在其财富上十分简单,但是它比任何东西都更接近人的生命。

“乘着歌声的翅膀,心爱的人,我带你飞翔”[6]


  一个想要领教恐惧的男孩只做虚弱无力的梦。勇敢的小裁缝几乎无意地获得了公主,因为他只是在路上与她偶然相遇。童话主人公都发现自身的幸运,但是,并非所有的幸运都已在他的梦中对他清晰地活动起来。
  在心理学上,只有后来的童话主人公,因并非拙劣的艺术童话或童话传说(诸如豪夫、A·霍夫曼、凯勒等风格迥异的作者)才呈现出童话人物形象,即梦想的、乌托邦的本性。试想,豪夫童话中的小穆克,他独自出门闯荡世界,寻找自身的幸福:“当他看见地上有一块陶瓷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就捡起来藏好,并且深信它将变成最美丽的钻石。当他望见远方一座伊斯兰寺院红彤彤的圆屋顶好似燃烧着的火焰,一座湖泊亮晶晶如同一面明镜,他便会欣喜若狂地向它们飞奔而去,满脑子以为自己抵达了一处仙境。然而,可惜啊!一走到近处,所有幻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是催促他想起自己的累乏,想起饿得咕咕叫的肠胃,想起自己还是置身在会死的尘世间。”
  A·霍夫曼的童话《金罐》浪漫主义地解释了“源自新时代的童话”,童话主人公大学生安泽尔穆斯是另一位稀奇古怪的、但同样属于天生童话类型的主人公。安泽尔穆斯脑海中同样充满了梦想,而且,精神世界对他不是封闭的,正因如此,他在实际生活中是一个迂腐可笑、笨得要命的人。“我们说过,大学生安泽尔穆斯陷入……一种精神恍惚的苦思冥想状态,因此,他对日常生活中的任何外部接触都表现出麻木不仁。他感到,他的内心中某种陌生的东西在躁动,这给他造成了充满喜悦的痛苦。这痛苦正是思念,而思念对人预兆着某种其他更高的存在。他最喜爱的是,一个人穿过草地,漫游树林,从自身寒酸生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只有在他凝视自身的内心世界时,他才或多或少找回自己。”
  但是,安泽尔穆斯最终赢得了光彩夺目的泽尔彭蒂娜,尽管他不得不同接连发生的阻碍他的倒霉事作斗争,不得不同伪装成背运和邪恶的敌视力量作斗争。在建筑家林德豪斯特的绿椰树房间里,在明亮的水晶中的强烈三和弦中,泽尔彭蒂娜闪亮出现,由于她的存在,安泽尔穆斯意识到了自身的价值。安泽尔穆斯前往大西洋,在那里,他与日光亲王的女儿一起移居骑士封地。他早就对那里的奶牛场着魔,作为内在感觉的财产,在梦中已经无数次拥有了这座奶牛场。这就是安泽尔穆斯,来自没落德国的大学生。不仅如此,在他旁边还徘徊着艺术童话的所有其他愿望,源自堂吉诃德的传说,特别是堂吉诃德不是倾听行动力量的召唤,而是仅仅倾听强烈的想象力的召唤。
  凯勒的传说《骑士处女》中的骑士切恩德尔瓦尔德就是这种异想天开的人物。他优柔寡断,完全缺乏决断力,对现实之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越是脱离实际,他就越是熟悉梦想念头。“当不断燃烧的火热的念头侵袭他的整个心灵时,他总是裹足不前,因为他认为,只要内在地、纯粹地保持这种念头,似乎万事大吉。尽管他喜欢聊天,但是,在带给他幸福的那个适当时刻,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思想不仅先于他的嘴,也先于他的手,以至于与自身敌人的斗争中几乎经常吃败仗,当对手已经站在自己面前时,他仍然犹豫不决,不敢采取最后的行动。”
  这时,有人捎给这位爱空想的骑士一则消息,尽管这消息发生在与梦想全然无关的现实世界当中,但是,它与满足自身想象力的那个对象相当吻合。切恩德尔瓦尔德很少旅行,有一天,他在旅行中遇见了伯爵夫人贝尔特拉德,一个年轻的、极其美丽的富寡。当他停留在她的城堡时,他很快陷入了热恋之中,但是,他沉默寡言,恋恋不舍地离去。此后,整整四个月,切恩德尔瓦尔德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遥远的伯爵夫人,这时候他看到一则印有皇帝手令的骑士马上比武的布告,说是伯爵夫人想要亲临现场,向获胜者挥手致意。他坚信,时来运转,神一样的少女从中调解,真正的骑士将得到她的恩宠,妙手将引导他的胜利。
  骑士终于踏上比武之路。可是,不久,他重新陷入他过去的图像和念头之中,他一厢情愿地预先推定,精心润色他的梦的工作。“现在,在他的想象中接连发生行将展开的冒险,并且在最美好的东西中消失了。是的,当他骑马穿过夏天绿色的原野时,他已经跟恋人进行了一整天甜蜜的对话,在此,他向她预报最美好的发现,在妩媚的快乐中,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潮,但是,这一切仅仅存在于他的天真浪漫的想法中。”
  但是,冥思苦想阻碍了他的步伐。当骑士到达比武场所时,比武已经过去了。对他来说,一切都归于徒劳,天上的处女似乎没有填满梦想愿望与现实之间的坟墓。然而,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原来,贝尔特拉德爱慕切恩德尔瓦尔德,当她发现他没到场时,她毅然女扮男装,披着他的盔甲参加比武,英勇战斗。不仅如此,迟来的梦想家不胜惊讶,他发现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获胜者,即新郎竟坐在美丽的伯爵夫人身旁。他心乱如麻,妒火中烧。他穿过队列,想看清楚这个以假乱真的竞争者,这时贝尔特拉德身旁那个跟他相像的人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伯爵夫人随即把目光转向真实的切恩德尔瓦尔德,她若无其事,让人一点也觉察不到个人转换。“当贝尔特拉德对切恩德尔瓦尔德说起亲切熟悉的画室时,只有他还蒙在鼓里,不知所云。这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某个地方,即在梦幻中多次提到的话题。是的,过了一些时日,他才觉察到,现在他正在跟她交谈的话题正是他整日骑马想入非非、白日做梦的东西。”
  这样,骑士与伯爵夫人幸福了。就像特有的童话一样,幸福从特有的梦中产生出来,而且,美梦成真,以圆满的结局收场。童贞女马利亚本身无异于一个信仰之梦,有助于做梦者通过柔情蜜意的、几乎招致毁灭的一厢情愿过渡到仙境。当然,从处女马利亚的内在行为中,既不出现迂腐的安泽尔穆斯,也不出现软弱的切恩德尔瓦尔德,从她那里,人们并不能获得仙女传说的基础。

“继续向着恒河的原野,那里我知道最美的地方”


  但是,这种类型的早晨并非仅仅是从内部提供的。在街道上,小穆克欣然捡起一块耀眼的陶瓷碎片揣进衣兜里,这块碎片在它所处的“外部”原野上透射出亮光。早在人的愿望图像的内在性发生之前,这些碎片就激起自然的童话般的特征,特别是通过云雾激起这种神奇的特征。在云雾中,在遥远的地方,第一次出现一个层层叠叠的奇妙的世界。
  孩子们把白色的穹顶云看作冰山,看作天上的瑞士,在城堡上,人们也能发现比地面更高的地方,甚至直插云霄,在青年人那里,这种向往本来就是最确实的存在。落日时,启程的晚霞更加强了这种印象。
  在塞尔玛·拉格洛芙[7]的传说《尼尔斯的奇遇》中,小伙子一边听着鸟儿悦耳地歌唱,一边飞往富于传奇色彩的南方。在南方的大地上,耸立着天国的城堡,在汪洋大海上点缀着如家乡一样的幸运的瓦克瓦克岛。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对海洋的第一个印象源自遥远的天国,而且一直延伸到天际。因此,就童话般的视角而言,云雾不仅是城堡或冰山,也是天国海洋中的一座岛屿或一条航船,而白云飘浮的蓝天映照着茫茫大海。然而,在我们的头顶上,那遥远的地方就是大海的空气与云雾浑然一体的地方,甚至是不受海岸限制的或重新映照大海的地方。
  也就是说,所有显现蓝天的童话都消失在一座巨大的天国的海洋之中。童话里的旅行轻松地走向海岸,特别是为想象力所攫住的旅行走向启明星。在一切场合下,星相神话的残余仍然起作用,从“天上的星星”到“星星落银币”的童话一概如此。这些正是比鸟儿飞得更远、更高的童话,这样,人们也就无需飞向基督教的天国了。即使没有这一切效果,童话也拥有自身神奇的洞察力,凭借这种洞察力,童话把某种特有的情绪光辉传遍全宇宙,而且从中一切东西都散发出诗意的芳香。
  因此,在凯勒的《绿衣亨利》中,童话竟使玛格丽特夫人与彩虹一道飘浮起来,一如与一个使者一道飘浮起来。小穆克与众不同,他在一个未知的世界中,借助于陶瓷碎片寻找心中的乌托邦,而它比失去魅力的世界包含更美的东西,对此,他无需羞愧,反倒值得自豪。玛格丽特夫人靠出售搁浅遇难船只冲上岸的废品和珍品而生活,于是,隐匿不见的东西重新渗入她的店铺,从中她听得见大海深处的新的声响。在此,借助来自遥远的国度和异教徒的图书,阳光本身给予了清晰的说明。
  “一切对她都富有意义,充满活力。太阳照射在擦亮的桌子上,同样照射在一杯水上,这时,七种赏心悦目的颜色对她就是一种直接的壮美绚丽的阳光的反射,这应该是天国本身之中的反光。他这样说道:‘难道你们没有看见美丽的鲜花和花环,还有绿色的栏杆和红彤彤的丝巾吗?难道没有看见这金色的小钟,这银色的浴场吗?’阳光频繁地照进小屋,留下一束束亮光,她觉得仿佛隐约看见天国的倩影。”
  凯勒是现实主义者,他接受和描写了玛格丽特夫人这种幼稚的行为。在这种纯洁无辜的情绪中,毕竟这种幼稚的行为推进着趋向太阳的渴望,不仅如此,这种冲动成就一切活着的人并装饰一切活着的人。如果某个遥远的地方像海洋里的贝壳一样怒吼,它就显示出港灯一样的棱镜面貌,玛格丽特夫人稀奇古怪的愿望之光。对此,童话并不反对。
  甚至,童话之梦是可以标明的,这就是,梦能够起草自身海岸的某种形式地图。为此,童话都要援用外部空间,梦就在其中自由活动,由此梦无忧无虑地塑造幻想图像,童话式地整理既定生活,从而在生活的直接空间中被选择、被接受。
  在梦想童话《丛林男孩》中,吉卜林[8]让他的主人公男孩起草这样一幅十分精确的地图,他就循着这幅地图旅行。在此,香港是位于“梦的海洋”当中的一座岛。在它的海岸,坐落着“充满仁慈的城市”(Merciful town),“在那里,穷人早已脱贫,患者忘记了哭泣”。在梦中,丛林男孩跟他从小就思念的姑娘一道骑马出游三十日。借助于他的愿望地图的夜光,男孩同梦寐以求的丛林女孩跃马扬鞭,穿过沙丘、草原,穿越“出于奇迹的非理性的山谷”。
  尽管吉卜林后来长大成人并作为殖民地的军官到达东亚,但在东亚的现实性面前,梦的国度并没有消失。香港是一座城市,而且是一座弹丸之岛,但是,梦的地图依旧有效。
  戴警官定期被邪恶的现实唤醒,然而,梦的地图在现实世界中并未褪色。在这类童话中,主人公的愿望图像时常与单纯的夜梦混合在一起,尽管如此,从夜梦中,主人公并不强求本真的白日梦的感性化。主人公的梦想就是去往理想国度印度,就是亲眼目睹梦中的理想公主。最终,吉卜林童话中的魅力恋人并不仅仅是孤独男人所思念的姑娘。孤独的男人喜欢用梦幻首饰过分打扮姑娘,并把她放置于海市蜃楼之中。相反,丛林姑娘同样是绝对存在的,在特有的、同一的梦想中,她与主人公相知相遇。这样,最终两个人在实际生活中发现梦的主题,并且,在现实的爱情神秘主义中,彼此重新发现他们梦中的印度。于是,对一个更高秩序的现实的印度的梦成为一种许诺和动机,成为幻想素材和不可反驳的背景。
  但是,除了白云、蓝天、彩虹以及远离恒河周围的东方一般之外,是否还存在某种神话般的外部世界,从而童话作者很容易把童话的动机与外部领域里的现存东西连接起来?在那里,丛林男孩觉得在家里一样,在那里,他接受热带丛林,无拘无束地把目光自由地转向外国。在童话中,外国就是本国,就是家乡。南太平洋、土耳其的灰色天空、东方集市市场的拱顶、神秘的住宅等,这一幕幕东方的景色都听任最亲近的童话愿望,同时接受这种愿望。究其原因,绝非简单:的确,绝大多数童话素材都来源于东方,尤其是来源于印度,因此,我们倾向于东方并非偶然。在格林式的某些童话中,尽管上述反叛性格尚未达到顶点,但是,奇迹般的东西、冒险和富有魔力的风景等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这些特征造成一千零一夜的原型光辉。这种原型光辉可以位于香港之岛中,或者可以位于丛林姑娘本身的意象,即奇异女子之中。在梦中的印度洋中,在愿望图像中,童话从遥远的地方停靠岸边并亲自出航。

集市中的南方国度和马戏[9]


  对于青年人来说,遥远的异国他乡异彩纷呈,撩拨人心,并且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在颜色和形态上,异国他乡的图像就像鲜肉一样红艳艳,像彩旗一样多姿多彩,也许只有意大利的屠户才呈现这种五色斑斓的特点。在此,货摊不敌集市,可谓小巫见大巫。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集市上,轮流上演各种娱乐活动,同时一再上演漏洞百出的、被揭穿的魔术。这魔术好像来自一个反常的陌生地方,尽管显得浅薄鄙俗、眼花缭乱,但是,比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公演毕竟还是富有内容。然而,市侩们对这种古老的青年人和人民之友的游戏感到十分恼火。
  这样,这个为演出而搭建的船舶戏台就缓缓驶入港口,这戏台满载着南方国度(Südsee)的简单纯洁又十分复杂的情感。在短时间内,帐篷船舶就固定在尘土飞扬的城市中。帐篷上印有淡绿色的或血红的绘画,其中为救援海上遇难者而作的感恩画与女子闺房相交错。
  马达驱动机械琴,在一种陌生而油腻的非人的气氛中,乐器发出喘吁吁的、懒散的声响。有时,乐器为蜡像女郎伴奏,这个女郎用螺丝固定在入口旁,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可是,有时由于荒唐可笑的脱臼,这个女郎从上紧螺丝的蜂蜡中摇身变成跳舞的女人,时而还傲慢地把头朝后一仰。观众全都吓得战战兢兢,鸦雀无声。只有紧跟其后的兜售者才泰然自若、无所畏惧,他把这个世界赞扬成这个样子:“这个世界拥有像新娘卧床一样甜蜜的秘密。如果在这张卧床旁的某个边缘生出怪胎,那么它就藏有另一个灵床的秘密。”“一旦这个女士脱光她那匀称的上身,你们就看见人的雕像的秘密了。”但是,他还说道:“晚上九点整,在人们的死亡时分,迈斯托斯教授使一具埃及的木乃伊苏醒过来。”一个稀奇古怪的人向观众展示纯属附属小礼堂的病态艺术。吞剑者、吞火者、舌头脑袋刀枪不入的人,毒蛇巫师以及活生生的水族馆等,无奇不有。面貌酷似苋蒿的土耳其人、长有南瓜脑袋的人,还有硕大无比的女人都聚集在那里:“自然在这些躯体上浪费了太多的材料,当这些躯体发育到最充分的时候,体重多达二百公斤。”为了传达反常的陌生世界的讯息,一再出现各种童话,还有惊险小说:东方迷宫、地狱复仇、鬼怪城堡等。
  这就是集市,一个五彩纷呈的梦幻世界,尽管在美国的大城市中,这种梦幻世界日益混杂着高音喇叭、技术化的开玩笑娱乐场所等因素。然而,可以说,在集市中依然保留着憧憬南方国度的中世纪传统。在“更高的秩序”这一渊源于中世纪传统的集市中,尽管马戏的演出形式全然没有帷幕,但它本身无疑是一出吸引人的、娱乐性的演出。因为戏台奇迹多次在某个屋顶下发生,戏台演出频繁在某个场所举行,所以,在那里各种动物纷纷逃出围栏。这样,从南方国度中产生出罗马大斗兽场或马戏。当然,这里肯定缺乏蜡人像、假死、机械管风琴,因为马戏中一切都生气勃勃、活龙活现。
  集市致力于掩盖舞台、陈列柜、帷幕等,与此不同,马戏是完全开放的。马戏恰恰造成这种特点。是的,马戏熟悉艺术,它是基于诚实表演的惟一诚实的艺术形式。在观众面前,在纯圆圈周围,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形成某种墙壁,然而,马戏也使用陌生化手法,如空中翻跟头就是人的身体所能奉献的绝技。马戏提供这种高难动作,令人叹为观止,以至于产生某种幻觉,但是马戏不是骗术。年长的读者还记得,马戏也许是史前的艺术,最初由诚实的流浪者在绿车里制作。尽管如此,马戏艺术体现市民艺术的诚实性,堪称市民艺术的典范。
  马戏是一种集会场所,它除了更衣室和动物窝棚之外,无需其他舞台后面的空间,不仅如此,观众可以在休息中观赏这种喜闻乐见的艺术。在高高的天棚下悬挂着吊架,一切都在跑马场里借助于明亮的灯光进行。马戏富于魔力,扣人心弦,一个特有的理想世界来自滑稽可笑的丑角艺术和精确而轻快的身体动作。马戏的类型很少改变,严密的动作、滑稽的表演、体操造型等亘古如斯,这些类型如约而至,就像我们看见马戏全景一样:大象、狮子、四周小跑的骏马、执鞭子的指挥先生、幕间表演的马术教练、女骑手、跳绳者以及其他施放烟幕者(Ärialisten)、一半像气仙一半像在死亡边缘上嬉戏的空中飞人、驯兽师和折断锁链者,等等。
  马戏给人带来无尽乐趣,民众百看不厌,就其原因,休息中出现的小丑大有裨益。自伊丽莎白时代以来,小丑就以奇装异服出现,闪闪发亮的、涂脂抹粉的浪子,带有红球鼻子的、黑白快乐嘴巴的流浪者,直到戴王冠的乞丐、愚蠢的小丑等等。所有人物都来自某个宜人的圆形剧场的人物,而且更是后半场马戏演出的演员或哑剧演员。小丑演出大都在诸如“角斗士进行曲”一类的最美妙的音乐中开始,并与“循此苦旅,以达天际”(Per aspera ad astra)进行曲一道结束。马戏今天仍然是色彩缤纷的大众演出或引起轰动的表演图像。这好比在罗马圆形剧场上演的最令人高兴的阿拉伯幻想曲。
  货摊和帐篷所反映的东西很少被重现,甚至超现实主义表演装置也是如此。尽管游戏有点阴森可怕,蜡像令人毛骨悚然,小丑披上了费解的、闪亮的衣服,但其幻境还是非同寻常的。只有梅林克[10]才拥有这种特有的童话天赋,从这个世界中获取特有的通俗文学读物素材,其描写诙谐、亲和、卑劣、阴森可怕,可谓无所不包、兼收并蓄。穆罕默德·达拉谢考(Mohammed Daraschekoh)把东方蜡像馆描写如下:“入口处的马达放缓速度,懒洋洋地驱动一种类似管风琴的乐器。突然,一种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的音乐与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一道演奏,这声音高亢又沉闷,从中某种奇异的东西被瓦解,这声音仿佛从水下传出。蜂蜡的气味和燃烧的油灯位于帐篷里。节目:东方的珍珠法特梅(Fatme)已经演完。观众涌来涌去,或者通过蒙着红布的窥视孔,向里窥视墙壁上一幅画笔粗糙的舞台环状背景画,描绘的是德里城被攻克的生动场面。蜡人沉默地站在一口棺材前,这口棺材里躺着一个艰难呼吸的垂死的土耳其人,他那被炮弹击穿的胸膛裸露着,伤口的边缘烧焦,泛出淡青色。当蜡像睁开青灰色的眼睑时,像钟表发条一样的沙沙声轻声地渗透箱子。”
  在此,达拉谢考不仅描写了蜡像人形,也令人印象深刻地描述了蜡像馆内令人惊骇的氛围,但是集市与马戏同样不乏相互关联的梦之光。梅林克的《戈伦》[11]是关于集市的童话通俗读物,他的通俗小说[12]《绿脸》同样零散地含有观看马戏而获得的体验和灵感。尽管在他的通俗小说中,《戈伦》没再探讨黏土人形,但至少描写了得不到任何加付金额的货摊秘密。在此听得见从大街那边传来单调的、令人心烦的风笛声,月光静静地洒在卧床的脚端,一幅苍白的牌子看上去就像一块板油,房间没有一扇门。作为居民,戈伦生活在布拉格城市的某个地方,他的房屋上,有石头砌成的屋檐,客人们抓住屋檐,看了又看,接着纷纷出溜下来,因为石头光溜得就像一块润滑油脂一样。
  还有一个美丽的女人米丽安[13]在徘徊,对她的描写是一个日臻完成的清醒之梦。米丽安的家位于晨光中,十六岁以下访客一概无法进入她的房间,一如无法进入藏有希腊秘密的货摊,无法进入恒星的生命。《戈伦》罕见地把雅各布·伯麦[14]式的神秘与滑稽的幽默不和谐地混合起来,而这种混合却恰恰具有这个领域里的独特的文献资料,以至于进入超现实主义的门庭,但是,这种混合涉及模棱两可的、寓言中双头动物的、纯粹比喻的样式。
  达利[15]的绘画——有时甚至包括马克斯·恩斯特[16]的绘画——活动在由娱乐和深度组成的类似混合大气之中,是的,这些绘画一方面带给人愉快;一方面带给人恐惧。这种绘画模式既诙谐又不寒而栗,从蜡像中,我们也能感受到像美杜莎一样令人恐惧的凝视的目光。在不同程度上,梅林克以及全部集市魔术师(无论是演员还是作者)无疑都是无稽之谈。然而,尽管通俗文学很刺眼,具有可欺骗性、廉价和无规则等特点,但是,其中寓居某种渴望,本身并不是无意义的。这是对世界之中偏僻的、奇异的现存形象图像的渴望,是对稀奇古怪的客观特性的渴望。当然,达利和梅林克都是无人可以相比的,不过,他们也不是不言而喻的,有时他们恰恰受到某种鄙视的恐惧,某个伟大的作家一向擅长并献身于离奇而罕见的、邪恶而诙谐的风格和体裁,但他却对梅林克采取了一种形而上学的羞辱立场。
  这个作家就是戈特弗里德·凯勒,在《梦之书》(1848)中,他这样描述了当时方兴未艾、如火如荼的通俗文学读物。“我进入一间蜡像小房间。看上去,当权者的社会十分邋遢、冷落,渗透着一种令人吃惊的孤独。我赶紧通过一处闭锁的解剖收藏室。在此,人们发现,用蜂蜡人工仿造了人的身体的绝大部分,而大部分蜡像都处于患病的、可怕的状态,这是关于人的境况的一种最奇异的一般收藏。看上去,这些收藏似乎在商议造物主的某个地址。这个可尊敬的社会的美观部分乃是由一个长长的玻璃容器行列组成的人体形态。在玻璃容器中保存着从最小的胚胎到业已形成的胎儿这一未来人的形态。这些胎儿并不是用蜂蜡制成的仿制品,而是自然生长的生命体,在酒精中,他们居于十分深奥的位置。这种沉思越发引人注目,更何况,年轻人本来就充满期待地想象这种收藏的青春时代。但是,从邻近走钢丝演员的小茅屋里,突然传来伴有锣鼓演奏的喧嚣的歌声。房间与房间仅仅用薄薄的板壁隔开,当隔壁有人走钢丝时,墙壁便剧烈地颤动起来。在那里,小观光客全神贯注地观看走钢丝的人,可是不一会儿,他们跟着那边响起的狂野的波尔卡的拍子翩翩起舞:仿佛出现一种无政府状态,但我不相信,地址得到了实现。”
  这就是凯勒的相关描述,在此他的幽默再次引人注目,不仅如此,在此他的冷嘲热讽的思想深度有助于读者感受到双重风趣的幽默。远古的民众乐趣决不是简单的,但也不是颓废的,它保存在集市里,从中移居国外,继往开来。
  一出戏就在边区那里,入场券十分便宜,但是,拥有保存完好的意义,拥有奇特的、乌托邦的图像,这一切都贮藏在了不起的陈列中,贮藏在粗野的背景之中。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世界,迄今人们还很少调查这个世界的特殊的愿望地带。就像在巴洛克艺术中上演过的那一幕一样,在这里最终胜出的还是那个叫“奇妙”(Curiöses)的东西。

通俗小说中的野蛮童话


  在童话中,并非一切从一开始就温和地进行。童话中出现巨人和女巫,他们把孩子关起来,使他们整夜不眠,误入歧途。与这种过分温和或急迫的蓝天不同,也存在孩子们很少观看的童话类型,即一种粗野的、近乎凶猛的类型。孩子们拒斥这种童话,这不仅因为这种童话内容粗俗低劣,而且他们不喜欢刺花纹的“汉泽尔和格蕾特尔”。
  因此,凶猛的童话属于冒险故事,今天它首先作为通俗小说继续存在下去。通俗小说的面貌表露出某种公认的野蛮本质,而且经常是这番情景。然而,通俗小说无例外地表现童话特征。因为与杂志故事不同,通俗小说的主人公不是守株待兔、静候幸福。因此,即使当他接获一包抛来的钱袋时,他也不会弯腰鞠躬。相反,通俗小说的主人类似于民间童话的“穷鬼”(Schwartenhals)[17],他大胆地把尸体抛入烈火中,他足智多谋,使魔鬼上当受骗。通俗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勇敢的人,他一无所有,并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一定程度上,通俗小说肯定从市民家庭中冲出来的小流氓,肯定他们潜逃溜走,但小说主人公大难不死。当他环游了人口密集的亚洲城市返回故里后,他获得荣誉和地位。通俗小说的梦就是永远摆脱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最终获得幸福、爱和胜利。冒险故事映现的光辉与杂志故事截然不同:如果说后者的主人公通过与富裕女人的婚姻而获得这类幸福,那么前者的主人公则通过出游梦中的东方而获得这类幸福。杂志小说不切实际,充满颓废的传说,相比之下,通俗小说具有来自骑士小说的,即来自加里恩的阿玛迪斯的最后的、可认识的假象。
  因此,如同我们从最古老的英雄史诗中了解到的一样,通俗小说的自吹自擂的人酷似《瓦尔塔里之歌》[18]里的瓦尔塔里,能够同时制服十个骑士;酷似洛德尔国王传说中的强人阿斯庇安(Aspian),据传,阿斯庇安徒手把一只狮子抛向墙壁,把它摔得粉身碎骨。但是,通俗小说反对市侩,反对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确定墓志的那种生活,反对围绕炉子角落转的令人窒息的环境。
  由此产生充满野性的真正的童话类型,散发出斯蒂文森世界的浓厚的童话气息:“炎热与寒冷、暴风雨与信风、船舶与岛屿、各种冒险方式、被放逐者、珍宝、海盗”等。这一组童话气息一再包含某种臭鱼烂虾气味(Ludergeruch),特别是当这种气息仿佛没有决断也行得通的时候,即没有文学的斯文也能自圆其说的时候更是如此。这种臭鱼烂虾气味具有二重意义,其一,可以指示三K党和法西斯主义者,是的,对于二者而言,这种气味是某种特殊的刺激手段;其二,这种臭鱼烂虾气味也恰恰指示贪图安逸的资产者有理由对穷鬼点燃的熊熊营火表示不信任。
  每一部冒险史都打破“祈祷吧,工作吧!”这一基督教道德。与这种道德相反,在通俗小说中,首先流行的是诅咒,其次流行的是海盗船。在此,受到重视的不是君主的忠于职守的士兵,而是离经叛道的射手。强盗小说表现另一种特征,即这种小说自古以来就受到穷苦百姓的欢迎,而且,通俗小说家知道这一点。强盗也是由于当权者而没落,他与普通民众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在农民中经常拥有据点。
  因此,与颠倒黑白的警察报告不同,意大利、塞尔维亚,尤其是俄国关于强盗的传说具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启蒙价值。席勒的剧作《强盗》[19]就以下述箴言开始:“打倒暴君!”(In Tyrannos)可以说,《强盗》是戏剧文献中的经典现象,其中,强盗与布鲁图斯可以交换形象。这里正是不成熟的地方,但通俗小说恰恰具有真正的革命代用品的作用,在任何体裁中,都没有像通俗小说中那样充分表现这种革命代用品的作用。如果席勒凭借他特有的天才,选择通俗小说这一体裁,那么今天的通俗小说就会是全然不同于那种骑士小说和寻宝故事的另一种体裁。
  从通俗小说中,三K党和法西斯主义仅仅标上犯罪缩写,并建立一片荒无人烟的地区。与此相反,真正的通俗小说寻求非同一般的目标,即从荒野的监禁中获得解放:主人公麻醉蛟龙,拯救少女,机智地克服困难,突破重围,逃出监狱,向敌人复仇——所有这些剧本都属于自由和荣光。这种栩栩如生、生气勃勃的民间话本不是渊源于法西斯主义,而是渊源于浪漫主义时代的革命行动。
  因此,1789年法国大革命前后,除了席勒的《强盗》之外,出现了许多拯救剧本,确切地说,拯救童话。就像寻找财宝者挖掘洞穴里的宝藏一样,作家挖掘监狱里的囚徒。而且,重要的是,《费德里奥》的脚本是基于描写同一个情节的通俗小说。
  众所周知,费德里奥情节是最鲜明的、最烈性的通俗小说,而且它属于解放之歌。暗无天日的深深的地牢、象征抵抗的手枪、起义的信号以及梦寐以求的营救:这些事情绝不会存在于新的、高水平的图书中,它也绝不会显现在日常生活中,相反,这些事情只能来源于从黑夜到晨光这一最强烈的、现存的紧张之中。通俗文学鲜明地反映最高的、合法的愿望图像,特别是使这种愿望图像曝光,必须根据这一点,重估通俗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的价值。在此,下落不明的意义新鲜活泼地跃然纸上,像在童话中一样,在此,不可遗忘的解放的意义在等待读者。
  主人公历经千难万险,最终赢得幸福的结局:蛟龙除了锁链之外,没有留下任何残余,寻找财宝者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金币,夫妻双双把家还,等等。像通俗小说一样的童话是最出色的空中楼阁,但它是一座位于良好空间的空中楼阁,只要这种空中楼阁能够与单纯的愿望行为完全吻合,它就是合适的。这种空中楼阁最终来源于黄金时代,而且想要重现于某一现在的瞬间中、幸福中,这幸福想要穿过现在的黑夜到达明天的黎明。归根结底,资产者对这样的故事感到啼笑皆非,而今日称作大银行的巨人则根本不相信穷人的力量。




[1] 卡尔·迈(Karl May,1842—1912),德国大众探险作家,专写一些印第安人题材的游记与历险小说。他很少旅行海外,但一生写下以异国风情为背景的探险小说50多卷。晚年他离开德国,仅仅是为了到东方和美洲一游。——译者

[2] 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英国作家,小说《金银岛》是其代表作。——译者

[3] 利希滕贝格(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1742—1799),18世纪下半叶德国的启蒙学者、思想家、讽刺作家、政论家,著有《格言集》等。——译者

[4] 《死神教父》,源自格林童话,大意是,从前有一个穷人,他拒绝认上帝为他的孩子的教父,因为上帝并不公平,他也拒绝认魔鬼为他的孩子的教父,因为魔鬼骗人、害人,后来,他认死神为他的孩子的教父,因为死神使人人平等。——译者

[5]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19世纪美国短篇小说作家、诗人、评论家、编辑,他的小说《莫格路谋杀案》、《神秘的玛丽·罗杰》和《失窃的信》等被认为是现代侦探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的起源,他的《乌鸦》(1845)被誉为世界文学界最著名的诗歌之一。——译者

[6] 在本节和下一节中,布洛赫叙述了童话、艺术、通俗小说等文学体裁中的愿望故事。——译者

[7] 塞尔玛·拉格洛芙(Selma Lagerlöf,1858—1940),瑞典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无形的锁链》(1894)、《昆加哈拉的王后们》(1899),长篇小说《伪基督的奇迹》(1897)和《耶路撒冷》(1901—1902)等。——译者

[8] 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机关打油诗》,短篇小说集《山的故事》,长篇小说《消失的光芒》、《基姆》等。——译者

[9] 在本节中,布洛赫探讨了蕴含在集市中的旅行和愿望图像。集市通常每年举行一次或数次,每当举行集市时伴有马戏等各种游乐活动,同时展示各种人形。在德国,集市每年12月举行,在此,布洛赫主要论及南欧以及西亚的集市。——译者

[10] 梅林克(Gustav Meyrink,1886—1932),奧地利作家,“极简主义”(Simplicissimus)的一员,其幻想小说风格追随霍夫曼(E.T.A.Hoffmann)和爱伦·坡(E.A.Poe)的传统。他的作品《戈伦》(Der Golem)是一部以布拉格为舞台,探索弥赛亚主义、卡巴拉教、佛教等宗教传说的成功之作。——译者

[11] “戈伦”字意为哑巴人形。据犹太传说,这个用黏土制成的哑巴人形具有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力量,能够拯救受尽迫害的犹太人。——译者

[12] “通俗小说”(Kolportage),亦译作“通俗文学读物”或“廉价的低级趣味的图书”。梅林克的长篇小说《绿脸》发表于1917年。——译者

[13] 据《圣经·旧约》,米丽安(Mirjam)是先知摩西的姐姐,她本人也是一个先知。在希伯来语中,马利亚(Maria)一词是从米丽安(Mirjam)变形而来的。——译者

[14] 雅各布·伯麦(Jakob Böhme,1575—1624),文艺复兴时期德意志神秘主义哲学家。——译者

[15] 达利(Salvador Dail,1904—1989),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和版画家,与毕加索、马蒂斯一起被认为是20世纪最有代表性的三个画家。——译者

[16] 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1891—1976),德裔法国画家、雕塑家,超现实主义艺术和达达运动的领军人物。——译者

[17] 德语Schwartenhals,又译作“可怜的魔鬼”(armer Teufel)。——译者

[18] 《瓦尔塔里之歌》(Waltharilied),一部出自10世纪的英雄歌曲,由圣·加尔的埃克哈尔特所作。——译者

[19] 席勒的剧作《强盗》发表于1781年,1782年首次在曼海姆剧场上演,立即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应。——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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