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法﹞弗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1952)

代结语



  社会革命不能从过去,而只能从将来得出它的诗篇。在抛掉关于过去的所有迷信之前,这革命只能自己开始。以前的革命尽力回忆世界历史以便在其自己的内容方面搀假。为了达到其自己的内容,19世纪的革命必须让死人埋葬死人。那时表现超过内容;现今内容超过表现。(K.马克思,《雾月十八日》)


  我已经看见所有要我明确这点或那点、谴责这种或那种行为的人那一张张脸。
  十分明显,且我不断地重复,出生于瓜德罗普岛的医学博士为摆脱束缚所作的努力的动机,与从事建设阿比让港口的黑人的努力的动机,有着本质的不同,它让人从这点出发理解之。首先,错乱在本质上几乎是精神的。由于他把欧洲文化设想为脱离其种族的手段,所以他装出一副精神错乱的样子。其次,则是由于他是一种以某个种族对另一种族的剥削、一种被认为高级文明形式对某种人类的蔑视为基础的制度的受害者。
  我们并不天真到相信号召理智或对人的尊重能够改变现实。对于在罗贝尔种植园[1]种甘蔗的黑人,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斗争。他并不是经过马克思主义或理想主义的分析后才着手进行这场斗争,而是仅仅因为他只能在反对剥削、贫困和饥饿的斗争情况下想像他的生存。
  我们并不想要求这些黑奴修正他们根据历史形成的观点。此外,我们相信,他们不知不觉地进入我们的视线,习惯于他们应该用当今的词语说话和想事。我有机会在巴黎遇见的那几个工人同志从不互相提发现黑奴往昔的问题。他们知道他们是黑人,他们对我说,但这并不改变什么。
  他们在哪一点上极为正确?
  关于这一点,我要提出一个意见,这个意见我可以在别的许多人那儿找到:精神束缚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创造物。我把一切在确定形式中僵化,禁止一切发展、前进、进步、发现的社会叫作资产阶级社会。我把一个在那里生活不愉快、空气污浊、思想和人腐败的封闭社会叫作资产阶级社会。故我认为一个采取反对这种死亡的态度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个革命者。
  发现15世纪时就存在的黑人文明,这并没给我颁发一张人文特许证。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过去绝不能在现实中指导我。
  人们察觉到了,我所研究的状况不是传统的。科学的客观性禁止我,因为精神错乱者、神经质患者是我的兄弟、姐妹、父辈。我经常试图向黑人揭示在某种意义上他不正常化;向白人揭示,他既是好蒙骗人者,又是受骗者。
  黑人在某些时候被关闭在自己的体内。然而,“对于一个已经获得对自我和自己的身体的意识,并达到主体与客体辩证法的存在而言,身体不再是意识结构的原因,它成为意识的客体”[2]
  黑人是往昔的奴隶,甚至是真心诚意的奴隶。然而,我是个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伯罗奔尼撒战争和指南针的发明一样,也是我的。面对白人,黑人有个往昔要更加被看重,有仇要报;面对黑人,现代白人感到有必要提醒吃人肉的时代。几年以前,里昂海外法国大学生协会要我回答一篇文章,文章把爵士音乐完全写成了食人习俗向现代世界的涌入。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拒绝接受谈判对象的初次露头,并要求这位欧洲纯洁的捍卫者抛掉这种痉挛,它没有一点儿文化的东西。某些人想以他们的本质充斥世界。一位德届哲学家以自由的病理学的名称描述了这个过程。既然如此,我不必采取态度为黑人音乐反对白人音乐,但必须帮助我的兄弟拋弃一个丝毫没有好处的态度。
  这里面对的问题有时间性。拒绝让自己关闭在往昔的实体化塔内的黑人和白人将是摆脱束缚者。再说,对于许多别的黑人来说,摆脱束缚将导致拒绝把现今看作决定性的。
  我是个人,我要重新再说的是世界的整个过去。我不仅仅是对圣多明各的造反负责。
  每当一个人使精神的尊严获胜时,每当一个人对其同类的奴役企图说不时,我感到自己与他的行为休戚相关。
  我绝不应该从有色人种的往昔中吸取自己的原始使命。
  我绝不应该致力于使一个不公正地被埋没的黑人文明重新发出光辉。我不使自己成为任何过去的人。我不愿牺牲我的现在和未来而歌颂过去。
  印度支那人造反并不是因为他发现了本来的文化。而“仅仅”是因为由于种种理由,他变得不可能喘息了。
  当人们回想起职业中士的故事时——故事描述1938年,用皮阿斯特货币和人力车的国家、廉价仆人和妇女的国家——,人们实在太了解狂怒了,越南人就是这么狂怒地斗争的。
  一位同志从印度支那回来。二次大战时我曾站在他的一边。他告诉我许多事情。例如一些十六七岁的越南青年泰然地倒在行刑队面前。他对我说,有一次我们以半跪在地上的射手姿势开枪:士兵们面对这些“狂热崇拜”的青年发抖。最后他补充道:“我们一同进行的战争与在那边所发生的事相比,只不过是场游戏。”
  从欧洲的观点,这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某些人推论出一个所谓面对死亡的亚洲态度。但这些低层次的哲学家不能说服什么人。这种亚洲的泰然,在不那么久之前,韦科尔的“二流子”和抵抗运动的“恐怖分子”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表现出来了。
  在行刑队面前死去的越南人并不希望他们的牺牲能使过去再现。他们是以现在和未来的名义接受死亡。
  如果说我一时对自己提出了要确实地与一个已经确定的过去休戚相关的问题,那是因为我对我自己和对我的邻人发誓毕生和全力为在地球上决不再有被奴役的人民而斗争。
  并不是黑人世界对我指点我的行为。我的黑皮肤并不占有特别的价值。很久以来,让康德喘不过气来的繁星点点的天空就将它的秘密告诉了我们。而道德法律怀疑它自己本身。
  作为人,我誓为世界基本明白两三个真理而冒毁天之险。
  萨特曾指出往昔在不可靠的态度路线上,大量地“笼络”并牢固地构造当时“未定型的”个人。这是转化为价值的往昔。但我也能重提我的过去,通过我连续的选择,提高这过去的身价或谴责之。
  黑人想要像白人一样。对于黑人,只有一个命运。他是白人。这事由来已久,黑人接受了白人的无可争论的优势,且其所有的努力都趋向实现一个白人的生存。  ,
  难道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为17世纪的黑人报仇外没有另外的事要做了吗?
  在这个已企图回避的世界上,我应不应该对自己提出黑人真相的问题?
  我应不应该只限于为颜面角辩护?
  我这个有色人种,无权去探究在什么方面我的人种高于或低于另一个人种。
  我这个有色人种,无权去希望白人身上对我种族的过去凝聚着罪行。
  我这个有色人种无权去关心能使得自己诋毁从前的主子的傲慢的办法。
  我没有权力也没有义务去为我那被奴役的祖先要求赔罪。
  没有黑人的使命;没有白人的负担。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一个事情一团糟的世界里;一个要求我战斗的世界里;一个始终涉及消灭或胜利的世界里。
  我发现我这个人在一个有话不能说的世界里;在一个别的人没完没了地变得冷酷的世界里。
  不,我无权来向白人大声宣布我的仇恨。我没有义务向白人低声道谢。
  我的生活在自己的生命套索中,我的自由把我拋回给我自己。不,我没有权利是个黑人。
  我没有权利是这个或那个……
  如果白人对我的人文持异议,我将通过我全部男子汉的分量影响他的生命,向他显示我不是他固执地想像的这个说蹩脚法语的人。
  有朝一日我出现在世界上并承认自己有惟一的权利:向他人要求人道行为的权利。
  惟一的义务。经过我的选择,不否认我自由的义务。
  我不愿是黑人世界的“计谋”的牺牲品。
  我的人生不应花在总结黑人的价值上。
  世界到处有人在寻求。
  我不是历史的囚犯。我不应在历史中寻求我命运的意义。
  我应该随时记得真正的“跳龙门”在于把发明创造引人生活中。
  在我逐步前往的世界中,我无止境地创造。
  当我超越存在时,我与存在利害一致。
  而我们明白,透过一个特别的问题,行动的问题显出轮廓。我被安置在这个世界中,处境中,像帕斯卡尔所想的那样,“上了船”,我要去收集武器吗?
  我要去要求今天的白人对17世纪的贩卖黑奴负责吗?
  我要去千方百计地试图使人在内心中产生犯罪感吗?
  面对“过去”的厚重而感到精神痛苦?我是黑奴,千斤重的铁锁链、暴雨般的拳打脚踢,唾沫像河水一般地流淌在我肩上。
  但我无权让自己扎根。我无权接受最少一丁点儿自己的生活。我无权让自己被过去的决定诱入圈套。
  我不是那使我父辈们失掉人性的奴隶制的奴隶。
  许多有色人种的知识分子认为欧洲文化表现出一种外在性特点。此外,在人际关系上,黑人能感到自己对于西方世界是陌生人。由于不愿显得像穷亲戚、养子、私生的后代,他是不是要狂热地试图去发现一种黑人文明?
  但愿人家理解我们。我们深信如果对公元前3世纪的黑人文学或建筑进行接触,则会大有好处。我们将十分高兴知道某个黑人哲学家与柏拉图有交往。但我们绝对看不出这件事能对在马提尼克岛或瓜德罗普岛上甘蔗地里劳动的八岁小男孩的境况有什么改变。
  不要试图确定人,既然他的命运就是注定要被甩掉。
  历史的厚重不决定我的任何一个行动。
  我是我本身的基础。
  我是通过超越作为证书的历史资料来介绍我自由的阶段的。
  有色人种的不幸是曾经被奴化过。
  白人的不幸和不人道是曾在某处杀害过人。
  其不幸和不人道今天还在于理智地筹划这种使人失掉人性。但是我,有色人种,如果我变得有可能绝对地生存,我没有权利局限在一个追溯既往的赔罪世界。
  我这个有色人种只想一件事:
  但愿手段决不控制人。但愿永远停止人奴役人。也就是我被另一人奴役。但愿我有可能发现和需要人,不管他在哪儿。
  黑人不存在。不比白人更多。
  两者都需要离开他们可敬的祖先们那不人道的声音,以便诞生真正的沟通。在投人积极的呼声之前,要为自由而努力摆脱束缚。一个人在其生命之初总是充血的,是淹没在偶然性中的。人的不幸在于曾经是孩子。
  通过努力自我复苏和分析,通过他们永远绷紧自由这根弦,人们能够创造一个人类世界的理想生存条件。
  高级?低级?
  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试着触摸他人,感受他人,向我显示他人?
  我的自由难道不是为了建设“你”的世界而给予我的吗?
  在结束这部作品时,我们希望人们像我们那样感到一切意识的分开方面。

  我最后的祈祷:
  我的身体啊,使我始终成为一个提问的人吧!



[1] 马提尼克岛公社。

[2] 梅洛-蓬蒂,《知觉现象学》,第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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