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弗朗兹·法农《大地上的受苦者》(1961)

【附录一】

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

杨碧川



百年屈辱


  阿尔及利亚(Algeria)位于非洲西北部,北隔地中海与欧洲遥望,领土有百分之九十被阿特拉斯山脉(Atlas)横贯,到处是不毛荒漠,游牧民族在沙漠绿洲及山谷生活。人民绝大多数是阿拉伯人,其次是原住民的柏柏尔人(Berbes)。
  柏柏尔人和住在摩洛哥阿特拉斯的民族同源。他们和阿拉伯人合起来占阿国回教徒的多数,但是这两地的柏柏尔人在语文、文化上未及三分之一,其他则被阿拉伯人同化。
  一八三〇年六月,法军入侵阿尔及利亚,法国陆军部长解释说:「为了解决我们过剩的人口,推销我国产品来换取我国气候和土壤条件生产不出来的东西,必须占领阿尔及利亚。」
  阿布蝶儿卡尔(Abd-el-kader,1807-1883)率领奥兰地区的人民反抗法军,神出鬼没的打游击,但在一八四七年十二月投降,一八四八至五三年被法国人囚禁,后来死于叙利亚的大马士革。
  原住民的文盲,即不懂法文的男性占百分之九十四,女性占百分之九十八。法国历史教科书的第一句:「我们的祖先是高卢人。」这对回教徒原住民从小造成无可抹灭的心理创伤,他们被迫认贼作父,以外来殖民政权的历史、文化、世界观为自己认知的基础。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十六万名阿尔及利亚人去打仗,十一万人在战场当奴工,不料却使工人接触了法国劳工,有了组织生活的体验。留学回来的阿尔及利亚原住民知识分子,更和摩洛哥、突尼西亚、中东的学生产生共同的反帝国主义斗志。阿布蝶儿卡戴尔的孙子埃米尔·哈莱德当过法军上尉,一九一九年起到处演讲,号召人民起义争取平等地位,一九二三年被迫流亡埃及。一九二四年他在巴黎演讲时,阿尔及利亚侨民高呼「阿尔及利亚独立!」 ‘欢迎他。
  梅沙立·哈基(Ahmed Messali Hadj,1898-1974)也在战时当过兵,战后进入巴黎大学就读,他一度参加法国共产党,不满法共漠视阿尔及利亚问题而退党。一九二四年他在巴黎成立「北非之星协会」(Étoile Nord-Africaine),到处宣扬阿尔及利亚独立理念。一九三二年哈基主张争取出版、结社、集会自由,由普选产生的阿尔及利亚议会;所有公职由阿拉伯人担任;推行阿拉伯文化教育;法军撒离,改募阿尔及利亚人当兵;没收殖民者的土地归还原住民等等。总之,是典型的争取在外来政权下高度自治的理念。
  另一批受法兰西教化的「进化人」、「开化派」,由贵族出身的药剂师飞哈特·阿巴斯(Ferhat Abbas,1899-1985)领导,他宣称不为阿尔及利亚祖国而死,「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个祖国。」一九三八年他成立「阿尔及利亚人民同盟」,争取自治。
  一九四〇年六月,法国维奇政府(德国占领下的伪政府)开始迫害阿尔及利亚民族民主运动,强制阿人提供德军(隆美尔将军)粮食及物资。一九四二年十一月英美联军登陆北非,点燃阿尔及利亚人的独立希望。一九四三年二月,阿巴斯等二十八名议员联署一份〈阿尔及利亚人民宣言〉,谴责法国当局对七百万原住民的压榨及罪恶,要求取消一个民族剥夺另一个民族的殖民统治,给阿尔及利亚人一部宪法,成立一个阿、法联合的阿尔及利亚国家。
  一九四四年三月,阿尔及利亚各党派联合成立「宣言与自由之友联合会」,争取「法兰西联合」下成立自治共和国,梅沙立·哈基又遭殖民当局流放海外。
  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欧战结束,阿尔及利亚人高举绿白两色旗及「结束殖民统治」、「独立」标语示威,在塞提夫和格勒马两地的示威群众被殖民地警察乱枪打死。阿人愤而杀死塞提夫和吕卡两个市的市长,攻击欧洲人的农场、警察局和兵营,破坏铁路和交通线,杀死一百零二名欧洲人。
  一九四六年二一月,阿巴斯成立「拥护阿尔及利亚宣言民主联盟」(Union Démocratique du Manifeste Algéries,UDMA),主张「既不要同化,也不是迎接新主人,也不要分离;而是同自由的大国联合,接受民主的、社会的教育……接受伟大的法兰西民主主义的熏陶。」梅沙立·哈基的「民主自由胜利运动」(Mouvement pourle Triomphe des Libertés Démocratiques,MTLD)在十一月的法国选举中获得五席,殖民当局再次宣布当选无效。
  傲慢的法国人把海外殖民地当作本土延伸的一个「海外省」,由内政部长向总统推荐的总督统治。

独立革命


  生于奥兰的班·贝拉(Mahamed Ahmed Ben Bella,1918-)打过二次大战,一九四五年当选马尔尼亚的村庄议员。一九五四年十月,阿尔及利亚人在瑞士成立「阿尔及利亚国族解放阵线」(FLN),决定趁法国在越南溃败的良机——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一日万圣节起义。
  一九五五年一月,精通南美洲马雅文明的人类学家苏斯戴尔(T.Saustelle)总督上任,当过戴高乐的情报首长,他强调法国不愿离开阿尔及利亚,就像他不愿离开普罗旺斯或布列塔尼亚那样;阿尔及利亚的命运就是法国的命运。他成立特别行政部门,四千名部门官员必须精通阿拉伯语文及阿尔及利亚问题。他当然不忘另外成立一支心战部队,被穆斯林称作「蓝帽子」(bleu)。很快的,总督释放了政治犯。
  FLN从一九五五年起继续在各地打游击,宣布禁止穆斯林抽烟,第一次违抗者割嘴巴或鼻子,第二次再犯就割断喉咙。当局强迫原住民拿出五百万法朗抵债一辆被FLN毁损的卡车,以十四条人命换一个法国小孩的命,拿二十万法朗赔一根受损毁的电线杆。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日,FLN杀死阿巴斯的侄子——康士坦丁市议员阿尔巴,以报复阿巴斯对他们的谴责。狂热的阿人更向欧洲人的咖啡馆丢炸弹,把人从车子里揪出来用刀子刺死。
  生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存在主义文学大师卡缪(Albert Camus,1913-1960)在八二〇事件后,写了一封〈致阿尔及利亚战士书〉,宣称他本人已陷入极度绝望,呼吁法、阿人双方各自抑制,别把明天的阿尔及利亚变成废墟与死人的国度。他强调阿尔及利亚是阿人和法国人的共同土地,法国人在这里已超过一百万人,而且已经生活一百多年了,大家要共同抑止暴力和屠杀,让阿拉伯人和法国人在自由和正义的旗帜下重新和解。十二月,卡缪又奔走「民间停火」运动,呼吁双方都不得对非战斗的人进行攻击。
  卡缪荒谬的主张阿尔及利亚留在法国里作为一个联邦,总比成为回教帝国的一部份而更加贫困划得来。他的老战友沙特认为,FLN提出「即使在法国的枪剑下我们活得幸福,也要战斗到底」是完全正确的。沙特痛斥法国人僭称阿尔及利亚的主权者,玩法弄权,更谴责卡缪变节,阿拉伯人也痛批卡缪完全不知道他们深受法国殖民统治的痛苦。一九五六年一月卡缪去阿尔及尔,被当地充满敌意的欧洲人大声怒吼「吊死卡缪!」落荒而逃。
  沙特在〈殖民主义是一种制度〉(引自《情境》(situations),一九六四年)中指出:一百万名殖民者和他们的子孙,被殖民主义形塑成依照殖民体系思考、说话及行动。他们的生命核心是种族主义,制造出「一个智障的阿尔及利亚人」,再用「智障」来证明剥夺阿尔及利亚人的基本人权是合理的。殖民者没有好坏之分,「殖民者就是殖民者」。他指出,阿尔及利亚人在殖民压迫下已经汲取了一个深刻的教训——殖民者给自己培养了敌人,他们告诉犹豫不决的人,除了武力解决外,别无选择。
  当卡缪辩称殖民主义增进原住民的人格尊严,沙特则坚持认为,阿尔及利亚人正在「反对种族隔离和日常生活斗争中」塑造他们自己的人格。

  老一代的FLN领袖已经凋零,卡比利亚人赛伊德(M.Said)、阿巴涅(Abane)等继续在山区打游击。阿巴涅靠自修而取得大学文凭资格,当过公务员,他在狱中勤读马克思、列宁及希特勒的著作,坚信唯有暴力才能斩断法国的暴力束缚。一九五六年,FLN从六千增加到两万游击队,殖民军也从十八万扩增为四十万人。
  一九五六年四月,法国社会党的工会领袖拉寇斯特(Robert Locaste)出任阿尔及利亚部长,并下令解散阿尔及利亚议会,FLN则下令作战。六月,两名FLN战士被当局处决,FLN下令:「每一个牺牲者用一百条法国人命来抵偿!」几天内打死七十二个欧洲人,那些叛徒、告密者的阿拉伯人也不例外;欧洲人也展开恐怖报复,炸死阿拉伯区的七十多人。十月,法国人在空中拦截从开罗飞往突尼西亚的摩洛哥飞机,强迫停降在阿尔及尔,一举逮捕班·贝拉等人,误以为FLN完蛋了。
  从苏伊士运河战役失意的第十空降师长马肃(Massu),率领四千名伞兵协助一千五百名警察维持秩序,拉寇斯特为法兰西第四共和国签了死亡执行书。马肃把阿尔及利亚划为四个战区,下令伞兵接管阿尔及尔市。一九五七年二月,军方根据黑名单,逮捕一千五百人,严刑逼供,打死了就埋在后院。三月,拉寇斯特成立「都市保护机构」,强迫所有阿拉伯居民向当局登记户口,由当局指派的组长监视,随时向军警报告。
  一九五八年初,FLN发展至七十三万人,而法国也在阿尔及利亚投入五十多万大军,耗尽二十多亿法郞。在这一年四月,走马灯似的换过二十届内阁,法国政局荡漾,戴高乐派、军队(尤其是在阿尔及利亚的)和殖民者的三支力量,构成反对共和国的力量。
  一九五八年六月,戴高乐上台,三天后去阿尔及尔。他双管齐下,一面宣布〈康士坦丁计划〉,许诺发展阿尔及利亚的经济,解决一百万阿人的住宅问题,把二十五公顷土地分配给贫农。一九五九年一月他释放七千名政治犯,取消一切死刑,同时又下令推行「勇者计划」,重点围剿FLN,分段绥靖,增兵至八十万。
  FLN也在一九五八年九月成立「阿尔及利亚共和国临时政府」(开罗),阿巴斯出任总理。九月二十六日,他强调:「将永远完全忠于烈士们所付出最大牺牲的理想、正义与社会解放。获得解放后,决定权将归于人民,反对纯粹法国制度的公民投票。」并且重申:「愿意通过谈判,和平解决阿尔及利亚问题,准备任何时刻会见法国政府代表。」
  一九五九年,FLN已发展出十五万正规军,有效控制全国三分之二的土地。九月十六日,戴高乐广播宣布,在实际恢复和平以后最多不超过四年内,由阿尔及利亚人民举行公投,就「分离」、「全面合并」,「内政自治」三者择其一。至少,法国元首第一次承认阿尔及利亚不是法国的一部份了。九月二十六日,阿尔及利亚临时政府在突尼西亚开会后,拒绝戴高乐的建议方案,他们重申已经牺牲一百万名阿尔及利亚人,将为国族解放斗争到底;但又表示愿意在法军全部撤出为条件,同意和法国政府就停火和实现自决等问题进行谈判。
  一九六○年初,马肃对记者点名批评戴高乐,立刻被召回巴黎。殖民者愤愤不平,一月下旬白人开始罢工。二月一日,全境一千两百万工人罢工一小时。声讨叛乱,迫叛乱者投降。戴高乐的地位更加巩固,六月,他又重申阿尔及利亚有自决权,接着法国政府和FLN开始秘密谈判。一九六二年三月十八日,双方在埃维昂签署协议,十九日停火,法国当局释放边贝拉等人。四月八日,法国人公民投票,承认阿尔及利亚自决。七月一日,阿尔及利亚人民公投,百分之九十九点七赞成独立。一九六三年九月,边贝拉当选首任阿尔及利亚共和国总统、总理兼三军元帅。

第三世界最震撼的著作


  一九五三年,法农通过了精神科医生的资格考试,前往阿尔及利亚的布里达,前一年他已经发表了《黑皮肤,白面具》。他在阿尔及利亚面对精神病患的体验,逐渐形成了《大地上的受苦者》这本书的一些内容,并且在原住民及欧洲人的心目中取得了一定的声誉。
  一九五五年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开始,法农前往治疗布里达附近的游击队病患。他在一九五六年第一次写信给拉科斯特总督,声明他不可能想使一些人「在一个把没有权利、不平等和杀人当作合法原则的国家里」安分守己,而原住民在自己的家乡经常精神错乱,生活在一种绝对失去人性的状态下,他却继续当他的精神科医生。他被逐出阿尔及利亚。在法国逗留三个月后,他去突尼西亚接触FLN海外组织,继续行医,并为FLN的《斗士报》(El Moudjahid)写稿。一九五九年阿尔及利亚共和国临时政府任命他为黑色非洲的巡回大使。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他发现自己罹患白血病,用仅存的一年生命写下这本《大地上的受苦者》。
  阿尔及利亚的独立史,几乎抹煞了法农的存在,因为他并非真正投入阿国境内的解放战斗,而且他太鸡婆了,像乌鸦聒噪的预言了阿尔及利亚,甚至第三世界(或许也包括了**)的解放运动历程,尤其是人民与领袖间的矛盾对立真实面,不幸却言中了。
  这不是一本教人如何搞暴力的制式教科书,当然没有如切·格瓦拉(Che Guevara)的《游击战》那样被第三世界奉为经典。他只是在医疗的体验中自我反省,批判欧洲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压迫对第三世界劳苦大众所造成的,不只是权利的剥夺、经济的掠夺,更加深化的是精神的残害和心理的创伤。
  他的著作没有马克思的严谨辩证逻辑,没有列宁的有力论证,有些花哨——这正是他拼命反对的模仿西欧文明、笔调及思想,自己却不自觉的陷入这个矛盾;甚至反复啰唆,经常跳跃甚至偏离主题,但仍不失为第三世界最具震撼力的著作。
  法农对历史过程的描述太过薄弱,用字遣词相当情绪化,没有马克思、列宁那种一枪毙命的快感。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刻意忘却了他,社会主义阵营也不重视他,嫌他不够辣。萨伊德(E.Said)偷用了他的观点,却在美国及世界大言不惭地畅谈什么「去殖民化」、「后现代」等等,连我们台湾也有一些大师们依样画葫芦。但是,讲到现实与历史,我们的大师们却自我阉割了。
  喜欢赶思想\精神时髦的台湾「自认为中产阶级」的读者,当然不能错过这本他们早在二十多岁时就应该看过的书,才能摆脱中、老年以后的良心不安。原本法农老早就揭示被殖民者的各种心态和反应,现在读它还来得及自我净化和升华。
  别把这本书当作精神病教科书,只要把它当作一本散文去念,大家才会心平气和,逃避自我人格分裂的困境。



* 参考Roland Aronson,Carmus Sartre (2004)第九章,以及Camus,Resistence Rebellion & Death(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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