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纪德《从苏联归来》及《为我的〈从苏联归来〉答客难》(1936-1937)



  然而这点仍是确实的:俄国民众表现快乐。这里我完全同意维德拉克和约翰·邦士所引证的事例。我每读他们的旅行记,都要怀恋不已。因为,我也说过了: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在苏联一样,人民本身,街上所遇见的人(至少青年人),所参观工厂的工人,以及拥挤在休息、文化或娱乐场所的那些群众,是如此笑容满面的。这种外表和可怕的贫困,怎样能够调和呢?——人们知道最大多数人今日是陷于那种贫困之中的。

  那些在苏联游历过很多的人,告诉我:维德拉克、邦士和我自己将会懊恼的,倘若我们离开了大中心区和游客大道以外。他们说起了整个的区域,那里一眼就看出穷困状态。此外……

  在苏联,贫困是不容易看见的。贫困隐藏起来。人们说它是有罪的。它不引起怜悯,引起慈悲救济,反而惹人轻视。出来给人看的,正是那些牺牲此贫困而获得舒适的人。然而,人们还是看见好多其他的,甚至挨饿的人,他们仍是微笑着,他们的幸福,我说过,乃是由“信任,无知和希望所构成的”。[1]

  如果我们在苏联所见的一切都是表现快乐的,那也是因为所有不快乐的人都成了可疑人物,愁苦的人或至少现出愁态的人是极端危险的人物。俄罗斯不是诉苦的地方,要诉苦须到西伯利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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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联生产率是相当高的,多残杀些人也不容易见得出来。贫乏愈麻木,就愈加悲惨。那些失踪的人,那些被致使失踪的人,乃是最有价值的人;在物质的出息上也许不是最有价值的,然而恰是他们能不同流合污,能表现与群众有别,而群众之统一,其整齐性,是全靠一种庸俗性维持着的,这庸俗性愈变愈下流了。

  在苏联,所谓“反对派”,其实就是自由批评,就是思想自由。斯大林只能容受颂赞;一切不喝彩的人,他都认为仇敌。时常,他把别人提议的改革,当作自己的东西;但倘若他占取了那种观念,那么为使之成为他自有之物的原故,他就先铲除那提出此观念的人。这便是他的做到时时刻刻都“正确”的手段。如此,不久之后,在他周围将只剩下那些不会派他错误的人了,因为他们是没有任何观念的。这就是专制主义之本性:团结在自己周围的,不是有价值的人,而是那些吮痈舔痔者流。

  无论为了什么罪案,送了无论哪个劳动者到无论那个法庭去,无论这劳动者如何无辜,倘若上头要处罚他时候,律师起来替他辩护,这律师就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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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那些充军的呢,那些几千几万充军的呢,他们当初不知道,也不愿意,在应当低头的时候低下头来。

  我绝不需要,同某日M那样思想:“他妈的!终有一日轮到我……”这些被害的人,我见着了,我听着了,我感觉他们就在我的身边。这是他们的被堵住嘴巴的叫喊,昨晚唤醒了我;这是他们的缄默使得我今日写这几行字。正在想着这些殉道者,我才写下这惹起你们抗议的几句话;倘若我的书能到他们手里,则他们的无言的感激,对于我,是比《真理报》的恭维或咒诅重要得多的。

  没有人肯出来为这些被害的人说话。右派报纸至多利用他们来攻击右派所仇恨的制度;至于那些衷心藏着正义和自由观念的人,那些为援救台尔曼而奋斗的人,那些巴比塞,那些罗曼·罗兰,则一声不响;而团结在那些人周围的,是被人蒙住眼睛的无产阶级广大群众。

  然而当我气愤起来时,你们便向我解释(而且以马克思之名解释!)说这恶现象是确实的,是不可否认的(我说的不仅是充军,而且是工人生活的贫困,工资的不够或薪水的过分,特权的再得,阶级的巧妙恢复,苏维埃的消失,以及一九一七年所得的东西的逐渐烟消云散等);你们很聪明地向我解释说,这恶现象是必要的:而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这些用惯了辩证法论证(狡辩)的人,容受了这恶现象,认为是暂时的,是能造成一种更大幸福的。你们有知识的共产党人,你们同意承认有这恶现象存在了,但你们以为宁可对那些人隐藏起来才好,他们知识不如你们,也许会气愤起来的。……

  让人家去利用我的著作罢,我不能阻止,即能亦不愿阻止。但对着政党而写些东西,让人家可以利用去,——这我做不到,这是别人的事情。我已经警告过我的共产党新朋友,自从我们发生关系时候起就警告过:我将不是一个叫大家完全放心的新同志,一个一成不变的新同志。

  “知识分子”接受共产主义者,党应视之为“动摇分子”,可以利用他,但应当时时刻刻留心他,——我曾在什么地方读过这几句话。哦,这是何等的正确!我曾屡次同瓦扬·古久里说这话,但他不肯听。

  没有一个政党能够束缚我,能够阻止我去爱真理,去爱真理过于爱党。一到说谎话的时候,我就不惬意了;我的责任就在揭穿谎话。我所依附的乃是真理,党若离开真理,则我立刻离开党。

  我很明白(你们也告诉我很多次了):“在马克思主义观点上”,“真理”是不存在的,至少绝对意义的真理不存在,有的只是相对的真理;但这里所关的正是相对真理啊!你们伪造了的,正是相对真理!我相信,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要想欺骗别人的时候,已经是在欺骗自己了。因为这里,你们所欺骗的,恰正是你们自以为为之服务的:即民众。一面令民众盲目,一面就不是好好替民众服务的。

  必须如其实地观看事物,而不应当以希望其所应成就的态度来观看事物。

  苏联不是我们所希望于它所应成就的,不是它允许我们的,不是它此时还努力装扮着的;它已经违背了我们的一切希望了。我们若不容许这一切希望落空的话,则应寄托之于其他地方。

  但我们的眼光并不从你转移开去,光荣的和痛苦的俄罗斯!假如当初你做了我们的榜样,那么现在——可惜!——你就显示我们:一种革命能陷落于何种沙地之中。




[1] 然而还须提到俄罗斯民族的一种神奇的生活力。“一只猫的生命力”,陀思妥也夫斯基谈论自己说,当他惊异他经过种种难堪的磨难,虽然痛苦,却仍未受挫折的时候。一种对于生命的爱,战胜了一切,即令是由于冷淡或无情,但宁可说最常见的是由于内心的丰饶,娱乐,抒情,一种未为人所解释的,不可解释的快乐之奔放;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以什么方式,无论于什么地方。……我应当说:一种对于幸福之非常的能力和趋向。不顾一切。正为这个原故,陀思妥也夫斯基才是如此足为代表的。也正为这个原故,他才如此深刻地,如此友爱地感动我,而整个俄罗斯民族经过他,同着他一起,来感动我。无疑,没有一个其他的民族,能够如此宽宏地去忍受这样悲剧式的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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