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英] 彼得·弗莱雅《匈牙利的悲剧》

七、布达佩斯



  因为不能够在巴布尔那弄到交通工具,我们又得回基安尔去,跟工人委员会的两个委员同路。途中我们经过了两个检查站,是由自由战士们把守着的。在基安尔我又渡过了一夜,演员们的殷勤好客和同志般的友爱,使那一个黄昏永铭于我的心中。他们正计划到各个医院去访问,给轻伤的战士们演出,他们又热情洋溢地谈论着要建立一座有生气的戏院的长期计划——它将在真正社会主义的匈牙利发展。
  第二天早晨,我遇见了三个奥国记者,他们的车子里有一个空位。我终于开始了走向布达佩斯的最后一段的旅程。全程80英里,车子行了三个多钟头,因为我们在检查地点停了好多次。在乡村中经常遇上出殡的、令人伤心的行列,我们却没有看见苏联军队。叫我们停车的那些匈牙利巡逻兵们告诉了我们开心的消息,说在首都,俄国人与匈牙利人之间的战斗业已停止,苏军的撤退已经开始。这是星期三,10月31日。那天午后,英姆雷·纳基对国会大厦前面的示威群众说:“我的朋友们,革命已经胜利了。我们驱逐了拉可西——吉逻这一帮。我们的内政将不容外人干涉。”那一天,在监狱与集中营里被关了六年的安娜·凯斯莱做了新近恢复的社会民主党的主席。那一天,强诺斯·卡达尔宣布一个新共产党的诞生,即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据说,凡负有过去罪恶责任的人,都不容存在于其队伍中了。那一天,几十个的秘密警察被倒悬在布达佩斯树上和电灯杆上,群众向他们吐口水,有些人因为被多年的苦难与仇恨弄得狂暴了的,竟用香烟头去烧那死人的皮肉。
  那一天,英国炸弹投掷在埃及领土上,并炸沉了苏彝士运河中一艘埃及的巡洋舰。艾森豪威尔总统称这攻击为一种“错误”。这是在苏军侵略匈牙利以前四天。
  这时候,匈牙利的实权是分成两半的,一面是纳基政府,它获得人民支持,因为它反映他们的意志;另一面是那些武装人民自己,由他们的国民委员会代表着与领导着。这是一种两重政权。从匈牙利西部,东部,东南部与南部来的国民委员会的代表们会议于基安尔,他们提出了人民的要求:立即撤退苏军的增援部队——这些部队据说已经达到匈牙利东部;年底全部撤军;实行自由选举。有些报导说,基安尔已经成立了临时政府,不过这似乎是恶意造出来的传闻,因为国民委员会要求有代表参加纳基政府。无论如何,谁掌握了布达佩斯政权这一问题是不容置疑的。掌握了武装的人民便是掌握了政权。
  那么谁掌握了武装呢?是法西斯派吗?不,那是这些从事了战斗的人,那些自由战士们。他们是斯柴贝尔与乌奇佩斯的工人,是学生,那些十多岁的男女孩子们。他们的肩膀上挂了弹药带,腰带上插了手榴弹,手里拿着冲锋枪——被他们戏称为“吉他”的,是那些将自由的蓝白红三色旗替换了奴役的红星的士兵们。他们业已赢得了一场光荣的战斗,在一个时期内(多么短得可怕的一个时期呀!)他们欢乐着,甚至当他们为死者哀伤,在上千个新坟上点燃蜡烛之时,都是快乐的。甚至孩子们(上百上千的孩子们)都参加了战斗,我曾经跟几个小女孩子说了话,她们将火油倾倒在苏军坦克经过的路上,并且点燃了它。我听人讲起一些14岁来大的孩子们,他们手拿燃烧着的火油瓶,奋不顾身地上了坦克,全身武装的一群12岁的孩子,向我夸说他们在战斗中所曾起过的作用。一个武装了的城市,一个武装了的人民,他们站起来了,用伟大的力量来砸碎束缚的铁链。在那些英勇的城市:巴黎,彼得格勒,广州,马德里,华沙这个名单中,如今又添了一个不朽的名字:布达佩斯!它的建筑可以被轰坏、烧焦,它的电车、巴士和电话线可以被破坏,它的行人道上虽然散满了玻璃并染遍了鲜血,但它那儿公民的精神却是不能被压制的。
  人家还在继续清除秘密警察。在市立公园那边,五一路四十五号,他们发见了秘密警察的无线电阻截部门的总机关,那里又发现了大量冲锋枪,来福枪,手枪,弹药,手榴弹与各种衣服。人们用铲锹和钻具工作了一大阵之后,发见了一个以共产党总部为中心、延展在街道下面的地窖网。这些地窖是有两层楼高的,建筑时一定曾费了数月,也许数年的工夫。地窖的墙是混凝土的,六尺厚。它们有十分严密封闭的门,大量存贮食物和衣服,大量的军火与各式各样施酷刑的家伙。全城的人都知道地下深处正在开掘地道,从事开掘的人可能是秘密警察,也可能是犯人,或者由二者合作的。人们虽然知道这个地道的“迷魂阵”,可不能用烈性炸药来揭穿其秘密的。据我所知,当苏联军队于11月4日开始进攻时,那些被陷在里面的人仍然陷在那里……
  从市区其他地方监狱出来的囚徒,一当他们从黑暗来到了光明中,便讲开了他们的故事。地下狱室时常是水深及踝的,他们终于从那里一瘸一拐一颠一踬地走出来,走进了那些解救者的怀抱中。这是普希金预言在现时代的实现:
  “沉重地系着的铁链终会脱落,
  狱墙在呼号之前也会倾倒;
  自由用光明来欢迎你了,
  兄弟们还给你那把宝刀。”
  许多的囚徒简直像是鬼魂出现:有些男人与女人,很久以来就被他们的亲友当作死去了的。这类人中有艾迪丝·蓬恩博士,这位以前代表《工人日报》驻在匈牙利首都的记者,我最后一次在布达佩斯遇见她是1949年9月间,那时她准备回英国去。我记得曾和她一起购物,还帮她挑选了一副象棋子。几天后她失踪了,正当她要去搭乘飞机之前。被控的罪名是间谍,在一个独人监房里被禁了14个月,带着紧紧的手铐,以致她的两腕间留着不会消失的创痕。后来给带上秘密法庭,被判15年徒刑,刑期却并不通知本人;因为她对法庭不敬,在独人监房里又关了六个月。等到革命放她出来时,她在监狱里又已渡过了五个半年头。
  蓬恩博士以她体力上与精神上的坚强而自傲。另一些人就没有她那么坚强了。星期五夜间,我看见四百五十个囚徒,仍穿着睡衣式的条子囚衣裤,从布达佩斯的乔斯土福格监狱释放出来。其中有几个人狂了,得制止,加以较温和的看管。有四个囚徒是工程师,当他们建筑跨越多瑙河的斯大林桥时被以怠工罪名拘禁的。在一个狱室的黑而阴暗的墙上,一个囚徒刻下了一首诗,用拉丁字写了诗题:“拥护自由”。到星期五夜间为止,革命业已释放了五千五百名政治犯。
  前后一共只有三天半的自由,布达佩斯的人民仿佛从骨髓里都感觉到这个间歇时间注定了是短促的,所以他们热烈地从事民主的实施。生活是说不上愉快的。只有卖粮食的铺子开了门。公共交通停顿了,一直要到星期六,才有少数几辆巴士行驶,车子挤到了危险程度,人们攀悬在车身外面。载满青年人和兵士的大车以及插着红十字会旗帜的车子飞驰而过,可是街上其他的交通车辆就很少。电影院,戏院与餐室都关了门。没有人需要娱乐的刺激。在热烈沸腾的讨论和组织中好些政党发生了。前面我提起过社会民主党的再度出现,共产党的再生,以及改名为彼多斐党的国家农民党的活跃。小有产党又出面了。匈牙利基督教党组成了。此时又组成了新的工会联盟。他们的总部门前挂起了仓卒制成的横额。11年的冰块溶解了,民主不能控制地在人民的生活中泛滥起来。
  这一发酵现象之最显著的一面,对于一个新闻记者说来是最激动的一面,那就是突然地创刊了不下于25种的日报,它们代替了近年来那五种可悲的、无味的与刻板的报纸。过去布达佩斯有四种日报与一种晚报,可是工人们常常在它们上面发见同样的布告,一字不易的,以及完全同样的图片。现在他们却有二十几种报纸可以选择(这对报贩们该是多么重大的一个日子!)这些报纸的编者是独立的,上面有意见的冲突,有血肉具全的争论,有辛辣的批评,而最重要的,那上面载的有新闻。共产党的Szabad Nèp出了一天,新共产党便将机关报易名为Népszabadrsàg,职工会的日报Nepszava,此时又变成了社会民主党的机关报。职工会则出版了Nepakarat。小有产党复刊了他们停办了六年的Kis újsàg 。全国革命委员会出版了Magyar Függetlensèg。匈牙利革命军与青年团发行了lgazsàg。青年工人革命会出了Magyar Ifjusay。彼多斐党出了új Magyarorszag。此外还有Magyar Vilàg, Valósàg 以及其他许多报纸。
  我去访问一家报纸的编辑,他的办公室是在旧时共产党的党报大厦里。以前专让共党机关报及晚报应用的那座大楼,现在却做了好几家报纸及委员会的办公处,应用得合理多了。这个编辑原来是我的一个老友,共产党员。因为新的作家——主要是来自青年人中——突然而受到鼓舞地鸣放出来,此公的记者才能被迫发挥到了极限。“请你等我半分钟,好不好?”见我进去,他指着一张椅子,如此说。一等,我却等了一个钟头。他起先是校改大量稿子,然后是会见了川流不息的害羞而热情的年青人。他对我说:“他们给我们写来了诗,新闻,文章,一二十篇关于革命的短篇小说。有些写得好,有些不这么好,但我们得试试,帮助他们。这是新的才智。我们从来不曾怀疑有这些人出现,从来不曾。”他突然又问我,他们要出一份英语的报纸,向全世界传扬革命者的观点,问我愿不愿意帮忙。这是有关乎援助匈牙利人民的第一要我决定的问题。不过我不曾迟疑。当然,事情是什么都不曾做,因为再过24小时之后,苏军的枪炮就要向布达佩斯轰击了。
  我住的杜那族馆,它位于多瑙河畔,离国会大厦只数分钟路程。杜那族馆,实际上是给记者们占领了,他们每天都在拼命争取那少数几条可供应用的电话。如果你想有把握在12小时之内打出一个电话,你就得到五楼的接线室去,跟那两个苦恼的接线生亲自办办交涉。这两个人是太忙了,愈来愈多的纸条堆在他面前,要求打电话到全欧洲各地。一天,我预定了下午三点半钟打给伦敦的一次电话,可是真正轮到时已经是次晨两点钟,早已来不及发稿了。我设法打电话到莫斯科,跟山姆·罗素通话,他是《工人日报》的驻莫记者,后来当我回英与辞职之后,他被派赴布达佩斯替代我的事情。罗素说,塔斯社很少有布达佩斯来的消息。一般说,我是不会为此惊讶的。
  在杜那旅馆里谣言乱飞,有关于苏军增援与军队调动的,有说苏军已占领了全匈牙利的飞机场,据说大约有六百辆坦克与三万增援军队就要开到,又说俄国人正在建筑从苏联直通匈牙利的宽轨铁路。不过我们中间大多数并不尽信这些谣言。我们就是不相信俄国人真会进攻。纳基政府也不曾相信会有此事发生。它在星期六,跟苏联军官谈判撤军决裂之后,在国会大厦的戈白林厅里举行了记者招待会。
  扩大了的新内阁中的二位阁员,以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回答了问题,谈话进行得非常之慢,因为那些答复得逐一翻译成英语,法语与德语。两位部长之一,是担任国务部长的左丹·铁尔底,有博士学位,此人从1946年至1948年曾任匈牙利共和国总统,后因其婿以间谍罪被拘控而辞职的。另一位是格柴·洛桑齐,他是一个被恢复名誉的共产党员。纳基原本答应出席的,但显然因为太忙之故,始终未见露面。
  铁尔底,与洛桑齐二人,都表示与苏联军官谈判的结果有很大希望。洛桑齐说:“真令人鼓舞的迹象,让我们相信谈判将使紧张的局势更趋缓和。”
  铁尔底说:“谈判将在今夜十时继续。”同时他又说:苏方已答应不会再有运兵列车开抵匈牙利边境。有人问:“匈国政府是否获悉波兰政府支持撤退苏军的要求?”“是的”。洛桑齐回答说,“我们知道波兰政府的观点是:匈牙利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匈牙利的内政。”
  因为人家多次说到纳基政府看不见反革命的危险,所以我认为提一提洛桑齐在记者招待会上曾经着重提出这些危险的情形。“反革命力量是活跃的,”他说,“政府声明:它不能让过去时期已获得的东西失去,即土地改革,工厂国有化,社会一般的成就。它又要保持此次革命的成果,即:民族独立,各民族平等,在民主的而非独裁的基础上建设社会主义。政府一致同意决不许资本主义复辟。”洛桑齐说,他的政府要在“平等基础上”与苏联继续保持联系。然后他又简洁地添加一句说:“即使在社会主义各国中,关于匈牙利政府的性质与匈牙利现状也有所误解。”
  有人直接地询问铁尔底:据你看来,究竟苏军进攻革命的危险有多大。他回答道:
  “我相信,若以人的理性来判断,这样的悲剧是不能发生的。不论从匈牙利人观点,从苏联人观点,或从全世界的观点看,这都是悲剧性的。因此我相它决计不会发生”。
  三小时之后,匈牙利政府派去谈判的代表们被苏军当局所拘捕。次晨,破晓前,我们被苏军的炮声从睡梦中惊醒。苏军的炮弹是从格勒山及布丹区的其他小山向市区轰击的。“照人的理性说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发生了。悲剧正无情地向高潮发展。斯大林的铜像虽然已被匈牙利人用巨索从基座上拖倒,而且打碎成千万枚青铜片,让人拾去当作纪念品;可是斯大林主义,那个复仇性的,残暴的与无情的主义,却又回到布达佩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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