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蟹工船》



  表面上大家不露声色,暗地里干活儿却干得越来越慢了。不管监工如何暴跳如雷,如果大打出手,大家都不还口,只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每隔一天就重复一次(开始时还提心吊胆的)。就这样,大家开始不停地“磨洋工”。自从发生水葬一事后,大家越发步调一致了。
  产量眼看着减了下来。
  中年渔工虽然干活时是最吃不消的一个,却不乐意“磨洋工”。但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暗暗(!)担心的事情非但没有发生,而且“磨洋工”反倒起了作用,于是他也像年轻渔工们那样,开始磨起洋工来。
  感到为难的是作业船的掌船。他们是作业船的全权负责人,夹在监工和渔工之间,一旦“捕获量”有问题,立即会招来监工的责骂。这可比什么都难受。结果,他只有“三分之一”无奈地站在渔工一边,另外的三分之二则作为监工的“分身”,他是监工小小的“那个”。
  “累是当然的。又不是工厂,没法按部就班地干活儿。对方也是活物,螃蟹可不会乖乖地到点就出来。没法子啊”简直就是监工的传声筒。
  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粪坑内,一天临睡前,大家在天南海北地聊天。这时,掌船无意间说了句过头的话。其实并非很过头,但一个“普通”渔工还是忍不住发火了。那个“普通”渔工有点喝醉了,突然间怒吼道:
  “什么?你算什么?别太嚣张了。出海时,老子四五个人把你扔到海里可不费劲儿!一下搞定!可是堪察加海啊!谁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以前还没有人这么说过,今天却扯着嗓门说了出来。谁都没有搭腔。刚才还聊着的话题,也突然中断了。
  但这种话可不是趁着性子随便乱说的。又一股难以抵御的力量,骤然从背后猛推着以前只知道“屈从”的渔工。被猛击一下的渔工起初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自己的力量
  “我们”办得到那样的事情吗?但确实是可以办成的。
  一旦明白过来后,这下大家都不可思议地被吸引了,反抗情绪逐渐占据了他们的内心。以前大家受尽了苛酷劳动的剥削,这反倒成了最好的凝聚力。这么一来,监工简直狗屁不如!大家都觉得痛快。有了这样的情绪,大家仿佛立刻被手电筒照亮了一般,把自己蛆虫不如的生活看得一清二楚。“别嚣张,混蛋!”开始在他们中间流行起来。他们动不动就张嘴说“别嚣张,混蛋!”即使是不相干的事情,他们也会马上用上。但是,渔工里却没有一个人是嚣张的。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多次。每次都让渔工们“明白”起来。就这样反复多次后,每每发生这样的事情,总会有固定的三四个渔工被推到前面。并不是有人作决定,其实也没有固定人选,只是一旦有事儿,必须有所行动时,那三四个人的意见就成为大家的一致意见,大家也都跟着行动。这几个人包括两个学生出身的渔工、结巴渔工以及说“别嚣张”的渔工。
  学生渔工趴了个通宵,他舔着铅笔在纸片上写着什么。他正在起草“方案”。

方案(负责人图)
A   B   C
两个学生 }{ 一名杂工
两名作业船工
  按籍贯分组,各选一名头目
作业船每条二人
结巴渔工 一名水手 }  
“别嚣张” 一名火炉工 全体水手、火炉工

A → B → C →
 ←  ←  ← 
全体
人员
}

  学生说了句真不赖。他得意地认为:不管是A出事儿还是C出事儿,都会一个不漏地像电流一般传遍,成为“全体问题”。方案基本就这样定了下来。当然,实际实行起来并非如此容易。
  “想活命的,起来!”这就是学生出身渔工最得意的宣传口号。他还拿毛利元就[13]折箭的故事以及曾在内务部看过的“拔河”的招贴画做例子。“咱们四五个人把掌船的扔到海里那还不容易。振作点儿!”
  “一对一是不行的,那太危险。不过,就算把船长算上,他们总共不到十个人。咱们可是将近四百号人呐!四百号人联合起来,咱们赢定了。十个对四百!想较量,那就让他们试试!”最后还加了句“想活命的,起来!”不管是“蠢物”还是“酒鬼”,都已经明白自己过着的是半死不活的日子(而且眼看着自己的同伴被害),更何况因为不堪折磨而搞得几次“磨洋工”也取得意外效果,他们队学生、结巴的话也深信不疑。
  一周前的大风暴毁坏了机动船的螺旋桨。杂工头带着四五个渔工一起下船上岸去修理。回来时,年轻渔工偷偷地揣回了一堆日语印刷的“赤化宣传”的册子、传单,还说“好多日本人在这么干呢!”因为上头写着自己的工资啦、劳动时间的长短啦、还有公司大发其财、罢工等等一些事儿,大家都很感兴趣,互相传阅着,争论着个中缘由。但是也有人反倒对这些内容产生反感,觉得“日本人”哪干得了这种可怕的事情?
  也有渔工拿着传单来向学生打听,说“俺觉得这是真的”。
  “就是真的!虽然话说得有点大。”
  “那,要是不这样,是不是浅川就本性难改了?”渔工笑道:“再说,他们可更加心狠手辣,这样干是应该的!”
  渔工们虽然嘴上说不可信,却都对“赤化运动”表示出了好奇心。
  和起风暴时一样,一旦起了大雾,母船就不停地拉响汽笛来呼叫作业船。低沉、像牛吼一般的汽笛在浓浓的水雾中鸣叫了一两个小时,但还是有几条作业船无法顺利返航。其实,有的作业船是因为干活儿太辛苦,故意装作迷失方向而漂流到堪察加去了。这种秘密行动时不时就会发生。自从进入俄罗斯领海捕蟹后,只要事先估计好陆地的方向,竟然能格外轻易地漂流过去。“赤化”也是他们当中有些人从那里听来的。
  招募渔工时,公司总是严加小心。他们都是委托村长、警察署长,招募当地的“模范青年”,选择那些和工会没有瓜葛,老实听话的工人。他们自以为“万无一失”,完事大吉了,但是蟹工船的“工作”反倒促使工人们团结起来、组织起来。无论资本家多么“万无一失”,却没能预测到这个难以捉摸的动向。极具讽刺的是,正是资本家特意召集了毫无组织的工人、无可救药的“醉鬼”,反而教会了他们如何团结。




[13] 毛利元就(1497—1571年)。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传说其临终前将三个儿子唤至床前,令他们各人将一支箭折断。接着,又叫他们把三支箭绑在一起折,结果都折不断,以此教育三个儿子要团结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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