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墨索里尼战时日记》(1915年9月—1917年2月)

卡尼鄂拉山中的一月



  三月二十五日。
  五天来,我寻找着我的大队。
  我离开它时,它是正在塞尔巴尼萨休息。我知道它在达格辽门托河畔的本沙洛登了十天。后来,它出发到卡尼鄂拉去了,但不知道它的目的地。我在卡尼鄂拉各处寻觅了它五天,时而步行,时而坐火车。从托尔梅左到巴路沙。寒假满期回来的轻步兵的行列,有两个骑马的宪兵伴随着。我们通过泛滥着,沸腾着的彪特河的桥。我们成列走着。特尔佐,塞达西,埃内蒙左,阿尔达。我只有时间继续读那个使我想起在这些地方逗留过的昭苏埃·加尔度西[注一]的铭。
  微微的太阳。我们通过那馥郁的枞林。空气中充满了春的暖气。因冻解而暴涨了的瀑布在山峡中怒吼着。在近巴路沙的地方,彪特河扩大了。往巴路沙,阿尔卑斯山防守队的大队长,行营司令部的司令官,终于告诉了我三十三大队的所在。我明天就能回到队里。我在充满了兵士的巴路沙度过了晚间的几个钟头。巴路沙没有什么变动。敌人的炮队从未轰击过它。据巴路沙的居民说,提摩是正相反,成了一片废墟。提摩是人们在到达巴尔皮科洛,巴尔格南特,佛莱科发这些将来会有名的阵地之前所能遇到的最后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注一] Ciosue Carducci(1835—1905)意大利大诗人之一。

  三月二十六日。
  大炮的轰鸣声不断地从佛莱科发传来。这是战斗。可是邻近的战斗的回声似乎并不怎样令巴路沙的居民感不安。喷水池前的小教堂充满了参加弥撒的人。人们三五成群的站在正门与侧门之前,其中杂有许多的兵士。行营司令部的一个上士告诉我,人们将提摩的运送伤兵的车子全部要去了。这告诉人战斗是非常的激烈。
  十一点钟时,我们重集合起来出发。再会呀,巴路沙!
  我们渡过彪特河,到了塞尔西文都。接着就是拉瓦斯克莱都。我们发现那里有雪。那里距海面高947米突。老人与妇女们在街上晒着太阳,享受着星期日的休假。一件证明这些居民是怎样地爱国的有意义的小事:拉瓦斯克莱都——一个只有几百居民的村子——认购了两万五千里尔的三期公债。小憩。在一个农夫家里造饭吃。那农夫将他的锅子什么全交给我们听凭我们使用。前进!现在,我们开始了攀登山岭。呈在我们眼底的全景始终很迷人。风景如画,居民款待人客非常周到的卡尼鄂拉哟!小停于波拉洛,一个村子。我面走进一家人家——它有着贵族风小别墅的某种情趣——去讨水喝。三个少女——一个名美娜,一个名安东尼达,一个名玛达伦娜——殷勤地献了水给我们。我注意到壁上悬有大小两幅肖像,大的是本内泰都·凯洛里[注一]的,小的是邓南遮的。三个纯粹意大利式的少女。我们合唱了奥倍丹[注二]的颂歌。敬体,祝福。
  哥美梁斯,特卡罗河的发源地。黄昏时小憩于黎戈拉托。那里满是阿尔卑斯山防守队第三大队的队员。这是一些来自杜伦的1896年级的青年,旅馆中充满了兵士。街上没有路灯。漆黑。可是却有歌声从离正街不远的营舍里传来:

  三月二十七日。
  日落时,
  一只小舟
  沉没在玛约湖中。
  ……………………
  啊,你,睡在鲜花
  床上的美人,
  起来,来接受
  爱之吻……


  这是一只三声部的慢调合唱曲。它庄严地消先在星光灿烂的夜空,

[注一] Benedetto Cairoli(1825—1889)离索基门都最勇敢的英雄之一,曾参加『千人远征队』,在加拉达非米指挥过『光荣的中队』。
[注二] Oberdan,特里雅斯德的大学生,1892年,他向奥黄法兰西斯·约瑟二世连投两个炸弹,被处绞刑。对于恢复领土派,他的纪念迄今还是神圣的。

  三月二十七日。
  从黎戈拉托到福尔尼,走大路,有七基罗米突半的路程。三十三大队的司令部在福尔尼。沿途,是后方照例有的军队移动:脚踏车,二轮送货车,四轮送货车。
  我们遇到了一辆英国红十字会的小汽车,驾驶它的是一个嘴里照例衔着一根烟管的汽车夫。我们十一点钟左右到了福尔尼。那里,人家告诉了我我的中队的所在地。我们随着一列驼着食物的骡子前进。在福尔尼,我只看到一件堪注目的事,那就是小学校的大建筑物。我们一共是十个轻步兵。和我们一道,有见习士官图斯加尼人巴尔特西。我们沿着一条羊肠小径走了三个钟头。途中经过一个枞林。枞树的枝叶非常浓密,太阳的光线都射不到地。
  我在距海面1576米突高的高处,波达格梁瀑布的左方,找到了我的中队的第一小队。我到了目的地。这个小队和脚踏车队的一些轻步兵同驻在一个三层楼的木板屋中。屋傍有一间厨房和一间幽暗的陋室。在陋室的缝都不大合的门上,堂皇地写着:『吸烟人的会厅』。那里面有烟雾,有吸烟的人,但要说是厅,却未免有一点……夸张。因为疲劳,我一倒下就睡着了。

  三月二十八日。
  灰色的黎明。给太阳的光波杀小了的暴霰。奇异的山景。我们中队的司令部在更高三百米突的地方。我攀登到那里去见队长。途中,我看了看我们的阵地的形势。我们的防御工事很坚固。我们的铁丝网点缀了远近的雪景。从这方面,他们莫想飞过!

  三月二十九日。
  今早,志愿的侦察。我下降至谷中,直进至波达格梁河与伏拉扎河的会合处。下面,阿尔卑斯山防守队的一个分队正在练习滑冰。一个无趣味的下午。第一分队奉命警备驻扎所,我是警备队长。平静之夜。

  三月三十日。
  雪下了十六个钟头了。什么都白了。羊肠小径也消灭了。午后,雪还是下着。邮件没有到来。一个钟头长似一天。在从底至顶全高四米突的三层楼的木板屋中,每层都有人斗纸牌,唱歌,抽烟。我呢,我伏卧在地上写日记。奇怪的兵士:皮亚沙第洛,梅乐西,卖洲回来的卢加人。1893年级。这是真正普通图斯加尼人的典型:干脆,聪明,伶牙俐齿。
  ——我是为荣誉而回意大利来的,他在我们的谈话开始时向我说。我是五年前动身到美洲去的,当我这一级被罚从军之时,因为我没有到,我被宣告了违犯军纪。在美国维基尼亚州的首府里士满,我开有一爿糖食店。生意还不坏。欧洲大战来了。当意大利参加战争时,我觉得我再不能老登在外国了,所以我就回来了。我本来可以充当野战卫生队员的,可是我宁愿作战斗队的一员。于是我来这里尽我的天职了。
  从美国回来的兵士之构成了战斗队的最好的一部分,这是一件事实。
  明早,四时起床。在攻击过巴尔皮科洛之后,必得守夜才行。这是队长由电话中来的命令。
  天老是下着雪。两个地方有雪崩的可怕响声。不知道伤了人没有。在这一带,死于雪崩的人不多:五个,几个伤者。

  三月三十一日。
  在下了许久的雪后,来了一个太阳美好的朝晨。锯齿形的白色连山浮在天际的清辉的光中。远处,高耸着卡托尔山的那些白云石的尖峰。
  一条美丽的绯红的线报告了太阳的到来。啊!如果我是诗人!
  工作!羊肠小径埋没在雪中。通第一二道防线的方形堡的那些小径,也被雪封塞住了。从耸立在我们前尔的瓦斯山与鄂木拉泰山的那些几乎是壁立的斜坡上,雪不住地崩着。从远处看,这像一些湍急的瀑布。山峰上,雪飞舞着。彷佛山在冒烟一样。午后:太阳,平静无事。几响孤伶伶的枪声。三点钟左右,我们注意到天空有两个白色气球,风在将它们从敌人那方面向着我们推送。这是奥国人所常玩的把戏:气球篮中有有一首反卡多那[注一]的诗,——用意大利文写的,——和两张小地图:『意大利所不战而会获得的与它战了十个月后所获得的。』
  这种卑鄙的事一定是我们对面的奥军司令部作出来的。
  ——可是,如果德国人再没气球可给他们投放,他们立刻就要糟了。一个狡滑的柏尔加马人说,这算是他的评语。

[注一] Cadonna(生于1850年),意军的总司令。

  四月一日。
  我是警备第一道防线前哨第二号防舍的哨兵队的队长。第三号防舍被雪崩压倒了。幸而里面的人逃得及时,没人受伤。和我知道,有轻步兵米兰人奥莱斯特·雷阿里,菲那人梅摩尔·阿沙左,哥特落瓦坡人阿尔度洛·马拉罗,发浦梁诺人皮特洛·卢其里,摩利斯人朱塞浦·马斯特洛摩,生于君士坦丁堡的孟都亚人埃奇约·路士底,和皮亚沙查人多尼尼。
  四座防舍,即四座方形堡,构成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哨令是防守它们直到第二道防线的援兵到来,如果援兵不来,也要防守它们直到最后一弹。这是一些用能抵档小口径的炮弹的粗木干筑成的方形堡。小床呢,一块木扳,铺上一些发香的松枝。午后,继续的无碍的炮击。一只『拖白』飞过,飞得很高,在我们的弹丸所能达到的距离之外。它很快地飞向特加洛河去了。

  四月二日。
  太阳。天刚亮,我们就出发去侦察奥国人的阵地。
  我们一共五人。不大有抵抗力的雪,使我们不能快快前进。我们直进至基拉蒙都峰下的基拉蒙都峡,它像自然为指示意大利的国境而安下的一块大界石。十点钟左右,『拖白』又飞到我们阵地上来了。虽然它飞得很高,我们还是向它开枪。
  在吃了晚饭后,当黄昏的阴影开始从山岭上爬下来之时,薄暮的微光淹留在高峰上之际,兵士们聚集拢来唱歌了。这是一些歌辞与旋律都很简单的数声部的古歌曲。
  昨天,在我的防舍中,人曾唱过『兵士哀悼未婚妻之悲歌』。歌辞如下。诗句是粗俗的,但它们却含有一种清新的情趣:

  我当了两年半的兵
  今晚,来了一封信。

  它也许是发自我的爱人
  她当我动身时重病在身。

  队长,我来向你请求:
  你肯许我请假走不?

  我愿许你,如果你仍回来
  回来仍是一个勇敢的兵士。

  哦!队长,我向你发誓,
  我一定回来,回来仍是勇敢的兵士。

  当我走到我村附近时,
  我听到了钟鸣

  唉!今晚人家抬去埋葬的,
  也许就是我的亲爱的爱人,

  哦!抬柩人,
  请你们停一停。

  如果她生时从没吻过她,
  死了,我至少要吻她一下。

  她从前能使花香的嘴,
  今天,有了土的气味。


  这是一些从民族的原始的心灵中迸发出来的歌。它们被从这一代传到另一代,被这一级的兵士传到另一级的兵士的一直传下来。
  午后三时。敌人的『拖白』重新出现。它飞得很高。日落时,炮队有气无力地互相轰击了。烟叶的分给,还有三个免费明信片。
  人们写信,抽烟。抽烟是一种消遣。

  四月三日。
  大太阳。今早,侦察时,我们又前进了一点。和我一道,有伍长皮特洛·安东尼,为当兵而从美国回来的年轻的亚布路息人,和安东尼·塞拉都,强壮而勇敢的西西里人。十一点钟左右,敌人的炮队用破裂弹轰击了一阵位于彪特河与鄂木拉泰山之间的雪莱达山的我们的阵地。破裂弹爆裂的地方,雪上就现出许多黑点。午后,空气异常沉寂,只时不时听得到雪崩的吼声。这不是起因于山顶上滚下来的石头的正常的雪崩。正相反,这是一些因受了风的打击与雪自身的重压而从那些很陡峭的斜坡上滑落下来的大雪带。雪开始了让各处的岩石露出。是春来了吗?脚踏车大队的一个中尉送了我一张基拉蒙都峡与伏拉扎河的阵地的风景片作纪念。昨天,阿尔卑斯山防守队员们去更代高波达格粱山的哨队,他们被奥国哨兵发见了。三个人倒毙在巡哨道上,雪中。

  四月四日。
  清早,出发侦察伏拉扎峡。我们再由埋在雪下的伏拉扎瀑布降下。午后,又到高波达格梁山去侦察。我们由一条很陡峭的斜坡攀登上去。和我一道,有沙第中尉和阿尔卑斯山防守队志愿兵中队的三个队员。我们外面都穿有一件白布衣。这些志愿兵大都是卡尼鄂拉人或佛利幽人。本地人。年龄不等。身分各异。拦守着这些通意大利国境的道路,他们就是防御敌人一侵入最先就要遭蹂躏的他们的房屋,他们的家庭,他们的村子。一些令人同情的人。我们直进至完全冰冻了的波达格梁湖。在容纳了它的支流伏拉扎后从皮拉本士投入特加洛河的波达格粱河就是发源于此。
  沙第中尉——他不但是我的队长,而且是一个亲爱的朋友——使我们在必要的地方停了几分钟,以便窥探敌人的防线。用小望远镜去瞭望奥国人的那些高临着基拉蒙都峡的防舍,可以看得非常清晰。
  防守队志愿兵中队的队长巴拉巴中尉,遇到我很是高兴,他请我们喝了一点白兰地。呈在我们眼底的,是可叹赏的山景。卡尼鄂拉左方的那些白云石尖峰高耸天空。见了这种奇观,我们胸襟不禁为之一豁。山同海一样,能使人起伟大的感觉。

  四月五日。
  雾,险恶的天气。灰色的朝晨。不侦察。兵士们沉毅了一会儿,接着忽然又高兴起来,有时他们简直是同小孩似的快乐。雪不下了。雪花——早开的山花——开始了点辍山野。今天,没有一响炮声,连枪声都没存。完全的静止。我们很开心。奇怪的兵:梅摩尔·阿沙左,水手其业。只要给他一张有船的插图的明信片看看,就足以使他害强烈的怀海病。
  生于菲那。他的海上生活的故事使我很感与趣。他当兵是出于自愿;他憎恨德国人。人家给他起了个混名:Marinaretto(小水手)。我们给埃奇约·路士底取一个绰号叫:Arabetto(小阿拉伯人)。小阿拉伯人生长于君士坦丁堡。他自愿地回到意大利来当兵,他的家庭仍留在君士坦丁堡受着美国领事的保护。他有一点像土耳其人。冷淡,镇静,说起意大利话来带点外国——几分土耳其,几分法兰西——口音。抽起烟来……像一个土耳其人。嘴唇上老是挂着一枝香烟,右耳上还『贮』一枝。当阿沙左想寻小阿拉伯人的开心时,他就叫他做:意大利的同盟人。那时,小阿拉伯人就会失去他镇静的常态,大声疾呼说,以种族论以情感论,他都是意大利人。
  午后。邮件到了。只是些迟到的。最后那批邮件,按照我们的隐语来说,是还没有『找到路』。

  四月六日。
  今天是多故的一天。我写这几行字是在深夜由半截蜡烛照明着的防舍中。我的同伴们睡着觉。今早,我照常作了一次侦察。我们直进至那个因了形状奇特而被叫做『鱼骨』的山坡。那里雪深在十米突外。它填平了那些崩岩堆,形成了一种的高原。
  中大口径的炮队间的激烈战斗继续了一朝晨。午后一时,我由电话中接到了加意警备我的防舍并添筑防御工程使其更形坚固的命令,因为敌人也许就要进攻了。我们立刻开始了工作。
  当炮队重新开始互相轰击时,我们已在防舍左右各掘了一条战壕。我们最初将在那里抵抗。随后,我们就将自己关入防舍。它备有与防守它的人数相等的枪眼。哨令是简单而明确。各防舍应当抵抗到底,抵抗到最后一弹。因此我们备有许多弹药。
  队长曾向我们说道:
  ——万一敌人来攻,如果援兵不及时到来,你们就得牺牲。
  人安设着铁丝网。哨地那边,铁丝网密密层层的。
  伏拉扎山上的敌人的炮击,直至天黑才止。两个榴弹落在离我不远之处,但没爆裂。
  ——别睡觉!今天晚上,睁着跟晴,张着耳朵,守他一夜!

  四月七日。
  照常侦察。我们直进至朗白尔达坡。朗白尔达是阿尔卑斯山防守队一个中队长的名字,他侦察时被敌人一枪打死在那里,所以就以他的名字来名字,以表敬意。几个月前,敌人的一个斥候队曾在那里为轻步兵所俘。天阴。午后,几响炮声。

  四月八日。
  我不任前哨的警备了。午后,照常的大炮声。谁还去注意它呢?

  四月十日。
  平静无事。现在,我们的工作是清除与修复那些被雪埋没了的小径。工人们热心地用纵树筑着新的防舍与障壁。
  一个在英国当志愿兵的意大利人写了如下的一封信给我们分队里的他的兄弟;适是一件令人感兴味的文件:
  『亲爱的弟弟,我进英国军队到此刻是已经半年,不过还没有参加过任何战斗。可是如果轮到我时,我是很高兴去打那些野蛮的德国人的;我死都愿意,可是在死之前,我希望有几个德国人死在我手里。亲爱的弟弟,你问我为什么不回到意大利去当兵。如果能够,我早就回去了。我曾写信给加拿大凡库非的意大利领事馆,他们却置之不答。因此我就进英国军队了。我觉得在英国军队里面也不坏。我不大会说英国话,但是我能使人领会我的意思。弟弟,直到战争胜利为止,直到我们一同回到故居为止,我们三兄弟互相鼓励罢。』

  四月十一日。
  掘两条战壕,辟一条连络我们的防舍的小径。午后,十二个榴弹。

  四月十二日。
  这里,战争是在黑暗中举行的。白天非常平静地过去,夜间昵,正相反,总是骚扰不宁。人们黄昏时开始交战,直继续到深夜。昨夜,高波达格梁山上有强烈的排枪射击。急激的步枪声不时为手榴弹的爆裂声所掩。
  今早,微雪。接着,太阳。我们去完成了那两条战壕。两条高临伏拉扎河的战壕。有力的守势的广大射野。这是轾歩兵脚踏车队的队长黎士里大尉给我说的,这些阵地,他了如指掌。上面那条战壕是由我设计并且是由我指挥着掘成的,黎士里大尉对此颇示赞许。我们在两根去了枝的树干上各钉上一块小木板,我在板上题了战壕的名字。下面那条长的从此以后将被叫做『轻步兵队的大战壕』,上面那条,『加陀那战壕』。
  兵士的隐语:
  Tro topiano(小步):虱子;
  sigarette(香烟):一八九一年式步枪用的弹药筒;
  Carlolina in Franchigia(免费明信片):一个有趣的兵士;
  Una busta con Quattro carabinieri(一个信封带四个宪兵):挂号信。

  四月十三日。
  平静的朝晨,平静的午后。黄昏后,当我们已然在十分零乱的小草床上躺下来了的时候,炮火声响起来了。我们的机关枪和奥国人的机关枪扯起喉咙唱着,高波达格梁山与拉瓦基特山上,排枪哔啪哔啪地响着。我们沉默地等待了一些时候。接着,一个声音叫道:
  ——准备战斗!
  我们爬了起来,拿了枪械,用面包袋装满弹药:这只是一分钟的事。我们下去接受命令。在命令没到来的几分钟间,我观察着我的同伴们。年轻的显得有点骚动,不耐:他们急于要去援救在第一道防线的他们的弟兄;年老的呢,正相反,还是镇静自若,也许甚至有点怀疑……他们比年青人能深谋远虑,他们没有忘记面包,乃至连烟草都带在身边。难道这是一种虚惊吗?
  是的,这是一种虚惊。我们倒身躺在地上,但是并不脱除武装,以便有命令到来马上就能出发。

  四月十四日。
  午后,强烈的炮击。弹径大小不等的各种炮弹使得空气如焚。奥国人使我们精神振作了起来。一个老兵听到大炮响时的心理可以这样表明。如果仅只一响,他就仅止于说:
  ——人家在祝我们早安!或:在祝我们胃口好!或:在祝我们晚安!
  大炮频频响时,他才会加以相当的注意。它们是从那里来的呢?每响一下,他就说道:
  ——这是一个75.|一个155.|一个280.|一个305.
  错是难得有的,因为他听惯了。
  最后,如果炮击无间断的几个钟头几个钟头的继续下来,一种漠然的忧虑就会抓住他的灵魂,他就会自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大炮没有停止过。我们在近黄昏时得到了一些关于炮击的结果的不可靠的消息。最吃亏的是驻在与我们的阵地平行的那个阵地上的第六中队。前哨的一个方形堡是敌人炮击的目标。一个155正爆裂在那个方形堡上。防守它的九个轻步兵死了六个,三个受了重伤。两个哨兵逃得了性命,因为他们在距防舍十五米突之处。

  四月十五日。
  太阳。寒冷的北风。沿伏拉扎河的搜索。满天的风雪。午后,强烈的炮击。我队有几人受了轻伤。
  环绕着我们的那些山几乎都高在两千米突以上:
  哥美梁斯,2.781.,
  基拉蒙都,1.930.,
  克莱达凡尔特,2.519.,
  巴拉尔巴,2.693.,
  卡尔科尼,1.363.,
  比佐提摩,2.231.,
  克罗斯第,2.251.。
  昨夜,我和六个兵士在二甲号防舍上过哨。团圞月之夜,但很冷。寒风针似的刺着我们的脸孔。

  四月十七日。
  今早,双方的强烈炮击。午后,二十个左右的榴弹爆裂在我们第二道防线的防舍线上,但是没人受伤。

  四月十八日。
  昨夜,炮击停止后,黎明到来前,前哨换了班。三时起床。灰色的朝晨。连续十二个钟头的雪。山也白,树也白,一片的白。我们彷佛置身北极。寒冷。沉寂。忧郁。
  战争是一只大熔炉,它将所有的意大利人溶混在一起。地方主义已经完全消灭。

  近黄昏时,微微一点太阳。接着,雪又重新开始下了。

  四月二十日。
  白雪皑皑的高山上的团圞月之夜是一种人所忘记不了的奇景。我由差不多是按时到来的民报得到了卡埃达洛·塞拉尼死的消息。可怜的朋友!他善良诚实:他不能作一个勇敢的人。回忆。悲哀。今早,大炮照常轰响,但没奏效。冬天的午后。风自伏拉扎河向拉瓦基山吹着。防舍中寂静无声。我的同伴们围着火炉。

  四月二十二日。
  复活节前夜。突然由黎比亚沙漠吹来的热风将雪化成了雨。水一滴一滴的渗漏着。雪崩的激响声。波达格梁河上已无雪,它在岩石间发出一种怒吼声。它的瀑布唱着催眠曲。邮件到来了。一大批有插画的明信片。明天是复活节。没有这些插画明信片,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祝典。

  一九一六年复活节。
  黎明到来之前,我起床去点查哨兵之时,天在下雨。接着,雨变成了霰,霰随即又变成雪。人在方形堡同在承□下面一样。地板上已然有一个很可观的小泥水潭。
  ——我们立刻就好划船了,有一个人说。
  时间过去得很慢,一点钟长似年。人低声唱着:

  就是『恐怖』
  也在沙场,
  她在塞尔巴尼萨
  堆着土。


  没有攻击。中午:天不住地下着雪。午后:天还是下雪。一份报纸。俄国军队到达法国,与拉那峡之征服,特列比崇德之取得的消息,使人们兴奋。黄昏。天还是下着雪。白色的复活节。

  四月二十六日。
  有一点儿骚扰之夜。两点钟左右,奥国人的机关枪开始了『唱歌』;几个榴弹,九个炸弹落在我们防舍切近处。
  传闻我们就要离开这个阵地去驻防另一个,不过还是在这一区域内。我下了班。

  午后,一大块雪从鄂木拉泰山的斜坡上崩下来,画了两条大沟:有时雪块会一跳跳几百米突远,而发出一种响彻山谷的巨声。伏拉扎山终于露出了它赤裸裸的脊骨,它周围再没雪雾了。
  近黄昏时,在瓦斯山与鄂木拉泰山之间的小高原上的我们的炮队,开始了轰击敌人。
  调防的命令到来了。出发。

  四月二十八日。
  清早起床。伏拉扎山下了最后一次的暴雪送我们的行。来更代我们的步兵联队的先头部队的到达。背上背嚢。下山。第一次停于波拉本克与拉瓦甚的十字路口,以等待中队的其它小队。下面,谷中,已经没雪,气候温和。第二次停于福尔尼,为了集合大队的各中队。两点钟的自由。『王冠』旅馆午餐。雷阿里和我。底层的一个小房间,明亮而洁静。壁上,一帧加米尔·喀福尔[注一]的钢笔画像,附有法文的说明:『撒地尼亚国王的国务总理』。一个老妇人——上了年纪,但还精神饱满,——在窗傍编织着东西。我问她道:
  ——边境离这里很远罢?
  ——不很远。两点钟左右的路程。
  ——边境过去头一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卢科。
  ——你去过吗?
  ——仅只一次。卢科有一座大教堂。战前,人们每年都去那里进香。这里到那里有五个钟头的路程。过波泣本克,溯佛烈昂河上去。
  随后,老妇就讲几月前,在敌人侵入的威胁下,居民离去福尔尼的情形我听。
  ——一天,村长突然下令叫我们走了。村里不剩一人,所有的屋子都关了门,披抛弃了。多么混乱!多么失望哟!那些穷苦人家简直没了办法,也不知道自己应当逃往那里去。我们呢,我们止于伊瓦洛,别的人止于里戈拉都。妇女与小孩们哭着。真惨!我们在外面登了四十天,这四十天在我看来简直是四十年。如果他们再来,我是决不走了的,即使明明知道自己会被那些狗枪毙。我太老了!
  可是这是再不会有的事。我们在高特加洛区的防御工事是极其可怕的。来袭这里就是来送死。
  向哥美梁斯出发。草地上有几个落伍的轻步兵。有两个喝得烂醉。人用舁牀将他们抬走了。途中,我们遇到了另外一些因酒喝得太多倒仆在地的兵士。真是丢脸!在后方的战争就是这样的。在前线,兵士饮食有节。一到后方,他就会重新染上进令人昏迷的酒店的恶习。哥美粱斯,它的郊野一定是卡尼鄂拉最美的风最之一。这地方其令人留恋。

[注一] Cemille Cavour(1810—1861)意大利政治家。

  四月二十九日。
  太阳美好的朝晨。树林呈着春之嫩绿。到处是欢喜。它在天际透明的光辉中,在多岩石的水势湍急的特加洛河里,在从一痤悬岩高处俯瞰着全村的巍然孤立的教堂的白色中,在搭在一条峻阪下的我们的厨棚的烟雾里。今天,村中比较肃静而有秩序了。哨兵们警备着营房。哥美梁斯——同卡尼鄂拉所有其它村子一样——一个少年也没有了,只剰下了几个老人,许多小孩和妇女。我认识了村长。他是一个旅馆主人。
  ——我很高兴我竞有机会来款待你,他向我说,我希望你战后能到我家里来玩几时。
  我跟一个爱山的人谈话:
  ——我一到了最高的山峰上,他向我说,我就好像作了王中之王……

  四月三十日。
  清早起床。天还没亮。背上背囊。从哥美粱斯到维拉撒地拉有一万三千八百米突。我们到达维拉撒地拉是六点钟左右。我们在距火车站不远的一片草地上停下来进食。喀大尼亚地方的律师安东尼约·伊左少尉跑来找我。我们见面还是初次,但我们由通信认识已久。他是步兵第三联队的将校。这个联队全部系由西西里人编成。
  ——一些杰出的兵士。我说这句话并没合有地方主义的精神。我西西里的健儿们已经证明他们自己确实是杰出的,他们将来一定还会示人以一些他们确实是杰出的明证。他们所希望的只是冲锋,肉搏……
  我们八点十二分由维拉撒地拉座特别快车出发。在车厢中,人们喝酒,唱歌。我们经过托尔梅左和阿马洛没有停。小停于斯丹齐尼内。坐火车到修萨福特打止。从那里步行到多纳。宿夜。

  五月一日。
  黎明起床。我们取道多纳运河。一条车可通行的大路,很平坦,是新筑的。从前只有一条羊肠小径。工程是由工兵第五联队第四中队开始,由后备兵与工人继之而完成的。这条路是凡是否认我们——我们拉丁人——有组织能力与毅力的人有眼所能共见的一种工程。它代表着现代式的『极致』,明天就会成为多纳与杜文间的一条极好的通商大道。每个转弯处都建有管理路政的人住的小屋,由哨兵守望着;沿路有几条凿岩而成的隧道可供炮击时军队作藏身之处;有喷水池供饮;有电话供传达消息。在走了七基罗米突的路后,我们到了距海面九百至一千米突高的高处了。我们停了下来:这是我们的驻扎地。中队的一部扎在几间原来是开垦人住的空屋中,我的小队和第二小队则搭蓬帐来驻。
  这里,山要比我们离开了来的那些险峻。我们对面就是顶戴雪帽,高达2.754米突的孟达箫山的绝壁。

  五月二日。
  经过好几个月,我又在蓬帐中睡觉了。我回队以来第一次睡于蓬帐中是九月间在加波里托。甜蜜,深酣的睡眠。养人的睡眠。今早,大太阳。谷中,奔腾着多纳河。山谷很狭小,可以说是等于无。左右两方——尤其是左方——的山非常陡峭。我们拚命作了不多几个钟头的工作就使营地变了形相。我们在蓬帐中铺下一层松枝和香藓,以便睡起来安逸,在四周植上一些树木,以免人从高处看见我们。随后我们就休息。简单的生活。我想到卢梭和他的『回自然去』。

  五月三日。
  一只『拖白』初次来拜访我们,但它飞得很高的。我认识了几个工兵。他们是参战派。其中一个名叫尼古拉·勃莱托的瓦尔丹洛人,给了一卷朱塞浦·玛志尼[注一]的文集我读。极平静的下午。我读了『里米尼之夜』。可惜排错之处太多。玛志尼的东西真引人。我一口气读完了『给查理士·亚尔培特的信』。玛志尼的这篇东西有点像是预言。他像早见到了今日的事变似的。玛志尼的文集对于一个战士是一种很好的精神粮食。可是在这里的两百五十个战侣,有几个人认识它们呢?

[注一] Ginseppe Mazzini(1805—1872)意大利的爱国志士。

  五月六日。
  在在高伊孙左区住了十个月后,联队到这里来休息了。它需要休息。可是休息并不就是说什么事都不做。休息,如果这意即指不战斗,那同时也即指劳动:筑路,造木板屋,挖掘战壕,搬运大炮。
  昨夜,暴风雨。我们的易破碎的布屋像要被那狂吼的疾风撕成片片似的。雨在蓬帐上嗒嗒响着。但里面却没有一滴水。去碰蓬帐是不行的。在等了五天后,今天邮件到了。我接到了几封信和一张明信片。片上写的姓名住址如下:『战区(意大利,)意军,墨索里尼队长。』它达到我手里恰费时一个月。片上写道:
  『1916年四月六日自比利时前线。
  一个你曾为之效过大力的比利时小兵谨此向你致祝贺之意与崇拜之忱。并祝崇高伟大的意大利的军队战胜。一个常常想念着你和整个伟大的意大利军队的比利时小战友。

安东尼·加斯东,
比利时第三军区,B.132,』

  午后,从罗蓬山分手以来没有再见过面的米克尔神父到我们的蓬帐中来了一次。不是来向我们传道。他留给了我们两包上品的巴西香烟和昭尔佐·泰·维西约的几本题名『我们的战争的道德上的理由』的小册子。写得很好,但太难懂。在短短的原文中有几长段拉丁文和法文的引用文。谈的是超越性与偶然性。这只合给大学生读,不合给大部分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好的兵士读。
  兵士的隐语:
  Lima e raspa(锉与粗锉):象征的人物;
  Un Fonogramma(一通电话):一声大炮。

  五月十日
  我认识了工兵第四中队的队长。我同他谈了好几个钟头的话。他名叫西蒙尼,是佩蒙退人,昭里提的敌人,热心的参战派。他给我讲述了这个区域——它也许是战区中最平静的一个——的战事。又给我谈起阿尔卑斯山防守队的一个在全凡拉区以『强盗中队』的绰号出名的中队。
  这个中队完全系由凡拉地方的大胆水手编成。这是些『没心肝』的人。他们夺得了一些优越的阵地,并不顾奥国人的顽强的反攻的在那些阵地上留了下来。十月十八,十九,二十这三天,『强盗们』曾支持了一场恶戏。经过三天的强烈炮击后,奥国人作了一次猛攻。在『强盗们』的正面所据有的地方,战斗力的比例如次:一百二十三个防守队员与至少一千个敌人。敌人背上背着背囊,身上扎着树枝的开始了进攻。在抵抗了长久之后,我们的防守队员求援了。加入战线的是一个工兵中队。
  ——就是我的中队,西蒙尼大尉带着正当的骄傲口气向我说。奥国人败得一个落花流水。我们数了数——听清,我是说:数了数——敌人的尸体,四百六十具!
  我们是几乎说不上损失。我们只有几十个人失了战斗力。从十月起,奥国人放弃了一切的活动。

  五月十四日。
  我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工兵第五联队的几个兵士邀请我到距我们的营地只几步路远的他们的营中去作友谊的聚餐。工兵队的同伴们设了一席盛筵款待我们。我们过了很快乐的七个钟头。我们谈战争,谈政治,谈胜利。最后,为了纪念这愉快的一天,为了纪念新的友谊关系,我们交换了一些书信。我的我不抄录,因为我记不起来了,但我要很快乐的将我工兵第五联队的战侣们的抄下来,因为它是可以当作经过了一年的战争后的意大利兵士的士气的证据的。
  书信如下:
  『致本尼托·墨索里尼。他听到了被蹂躏的比利时与被侵略的法兰西的呼声,所以主张以文明去对抗暴力,他成功了,并且获得了意大利人的赞美与他的战侣们的爱戴。』
  署名者:尼古拉·勃莱托大尉,——爱华里斯德·拉姆拉,——朱塞浦·加内巴里,——爱德华都·德·倍那尔第,——阿尔索·萨文华都里,——拿破仑·塞加第,——文萨左·马维。
  这个文件我将保存在我生平最宝贵的纪念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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