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墨索里尼战时日记》(1915年9月—1917年2月)

战壕中的十二月


  
  十二月十二日。
  最后,有了点儿太阳。防御空气与流气的新式面具的分发。我们的比较奥国人的要美观一些。轻步兵们都钻出了避身所出来略略整了整容。一大批的理发匠,也不顾自身和雇主们的危险,竞在露天安排下了他们的理发铺。随处都有人玩着纸牌。下午照例是我们的炮队的轰击。
  第七中队的一个班长到我的避身所里来找我。他和我谈起波哥尼,谈起汤姆孙·戈的华,还谈起别的在孟都亚政界中有名或无名的人物。他自称是属于中立派的,但绝不是过激份子。第七中队的损失,目下要比我们大。不多几天之前爆裂在避身所里的那个280弹,就死伤了好几人。
  ——我常常想着你是在前线……今晚我要给戈的华写信,告诉他我已经见过你了。
  我们分别的时候是再没有的亲热。
  我们这一旅团的司令官,常常到我们中间来同轻步兵们谈话。他由此很得军心。常常同这些可怜见的人儿谈谈话,常常想法儿钻入这些精壮坚实的躯干所据有的天真未凿的心灵,那也是一件好事。
  在我们的阵地上有空中战。战胜的是奥国人。我没法消除驻在我们左边的那个联队的轻步兵对于我的好奇心。有三个轻步兵走到我们的避身所前面便站定了,带一点儿犹豫。一个排长向我说道:
  ——请恕我们的冒昧。你可就是……?
  ——正是。
  这三个同伴和我握了握手,坐了下来,于是友谊的谈话便开始了。他们的联队在倍斯加附近的特稜提诺地方驻扎了十五个月,一直都过得很顺利,没有逢到大战事,损失也很有限。和我谈话的那一位是布里西亚人;他现在住在罗马纳·瑞西亚,在居里约尼公校服务。

  十二月十三日。
  大雨倾盆之夜。第一个来客是一个八四年级的轻步兵,孟都亚人,我有几个月没有看见他了。
  ——我见了你真快乐。我和你重见了面,比我重见了自己的亲兄弟还要快乐,他向我说。你,你也曾经落过这层地狱的,你从没有错待过你一八八四年级的老同伴。
  早上天刮风。多贝尔都湖是阴惨惨的。我觉得从前那些虱子又在我的皮肤上骚动了。当然自有药去对付这些寄生虫。但是得过整整十五天。药力是有定规的。十五天一过,这些虱子便会在这药力杀伐之下服服贴贴散去……散得一个也不会多,一个也不会少!早上与下午是出奇的平静。从早上一直到两点钟,奥国人还没有饷过我们一个常例的305,便是一个破裂弹也没有飞来。我们的炮队也休息着。天色老是墨黑,看了怕人。轻步兵们趁这休息的时候擦着他们的枪械。

  十二月十四日。
  我们时常从这条战壕转到那条战壕的转来转去。这种调动,有时是非常频繁。这样便也难怪兵士们对于战壕与避身所的修缮工作要懈怠起来。短时间的停留值不得令自己疲劳……昨天在我真是可怕的一天。我的神经也休息过吗?昨晚风雨大作,整夜没有停过。谁都没有合一合眼。天没有亮,我们便趁风雨小停的时候出来把那些简陋的板屋稍稍修缮了一下。今天仍旧是倾盆大雨。这三星期来继续不断的雨,对于轻步兵们的士气有一种不良的影响。在卫生方面也是一样。
  天并不冷,但是这泥,这水,这短促而阴晦的白昼,这又黑又长的夜,种种条件,已足够支配大家,使大家心情变成更加不好。我们到达此地是夜间。黑夜里行军,即使为时极短,也是累人的。我在墨黑的天色之下,蓬帐之间走路,很感困苦。炮队的有限制的活动。我的手上现在有了无上高贵的印记:它们染上了加索的红泥!

  十二月十五日。
  昨天晚上,一个向导,——他是我们的『说话报纸』,——散布出了底下这段新闻:
  ——报上说和议要成立了。
  我想这大概是关于伯特曼·和尔维[注一]的通牒那一回事。这段新闻在我们中间可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虽然大家都知道我是看报的,但却谁都不来向我询问这事。这种淡漠的态度是有故的。人们老是谈和平和平,使兵士们心中起了怀疑。他们中间有一个说道:
  ——不到我看见战壕上飞着白旗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相信。
  不旦的长夜,狂风暴雨的长夜。前哨,手榴弹的轰击。
  今早,几响炮弹。
  奥国炮队胡乱射击。我的印象是如此。这里一炮,那里一炮。战壕上一个榴弹,多贝尔部路上一个破裂弹,炮弹的下落常常是在湖中。这样,对于我们的调动是没有一点打击。下面是在我们当中很流行的一只歌曲的一节:

  呵,高里兹,你是美丽无双,
  你的名字直响到远方;
  如今你已编成一个意大利女郎,
  我们一定要勇敢地保护你。

  今天仍旧下雨,一如昨天,一如以前,以前。这像一种诅咒。下午是连续不断的雨。我的避身所到处漏着水。无疑,天气是他们的同盟渚,也许还是他们的最最卖力的同盟者。这些战壕里有些很大的耗子,它们好像猫儿,夜间它们也袭击……我们的胆小鬼。为消磨长夜,到处有人歌唱:

  我们跑去看月亮,
  月亮却不见了;
  跑去看里辰,
  星辰却隐灭了……

  每天晚上,近黄昏的时候,炮队的活动就会重新加紧起来,空中,照我们的隐语说,就会充满『电报』的嗡嗡声。今晚靠古意大利那一方,天空全是火光。我听到沿路有给我们运水来的汽车的隆隆声,和一长列不断而来的骡子的震耳的蹄声。在近敌人的防线的地方有地雷在不断地爆裂。这又是奥国人在挖他们的狡狐之洞,碰到好机会,他们自己便会葬身其中。有些奥国人的战壕简直是扫除不净,因为里面充满了尸体。因此他们非常害怕我们的『臼炮』;听说他们有一次曾对我们叫道:
  ——假使你们不再放你们的『臼炮』,我们也就不向你们放毒气。

[注一]Bethmann-Hollweg(1865—1921)德国政治家。

  十二月十六日。
  昨夜,无雨。奇事!两方的炮队,尤其是我们的,反而格外起劲的一直轰击到今早晨。阴暗不定的天气。我们分到一条短袴,一件衬衣,一双短袜。都是上等货色。我们把来换尚了,才好过了许多。今早在避身所中人们辩论着和议问题。但是怀疑派还是同当初消息传来的时侯一样占着优势。然而有几个人却已注意到今天早上炮队是沉默着。在我们的正面是果然如此,但在靠海的那一边,大炮却还是殷殷作着雷鸣。榴弹照常乱飞。午后:雾。寒冷。

  十二月十七日。
  昨晚六点钟左右,多贝尔都路上有出奇地强烈的奥国炮火。响道们拼命地鞭着骡子飞奔。弹落如雨。但很徼幸,被击中的人为数很少。它们不是落在湖里,便是过高,落在特倍里山上。炮火最厉害的时候,我们正在沿着湖左边的国道向前哨移进,很幸,我们安然到了目的地。天已入夜。天上,星辰羞怯地露出了她们的脸孔。我怀着一个情人的战战兢兢的崇拜心情注视了她们。天可是晴了吗?太阳又会出来了吗?奥国人在我们右边的坡上放着重磅炸弹。它们落到地上时,就有火花迸射出,接着就是爆裂声,有时非常的响。其中有一个大概是落在一条战壕中,因为我们听见有人在叫:
  ——天呵!天呵!卫生队!
  接着就没有声音了。奥国人还继续轰击了好些时侯。星辰不见了。天色重又变成乌黑。在哨巡路上,有人在暗中摸索走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对他说道:
  ——由那边走,由那边走!
  ——谁?
  我由声音听出那是我们的队长。
  ——晚安,大尉。
  ——晚安,墨索里尼。
  现在我们的小口径大炮在同暴风雨似的轰击着。今早,雨。昨夜,我们的大炮朝着敌人的第一第二两道防线轰击了一个整夜,直轰击到今天黎明。昨晚火线上仅轻步兵第七联队伤了一人,但伤势很重。他折了一条腿。在避身所中,人很少谈论和议的事了。
  大家不期然而然的谈到那即在目前的休息。在加索高原上。战壕使军队受着难堪的牺牲,尤其是度着更其难堪的乏味生括。午后:细雨如丝。它不但侵入了人的骨髓,而且彷沸渗入了入的心灵。

  十二月十八日。
  雨下了整整一夜,就是说接连下了十四个钟头。今早,单调的云幕终于像是揭开来了。光明从特里雅斯德那方惠然来临,同时到了一阵小小的寒风。第一个消息:那天晚上的炸弹,炸死了两个兵士,另外还伤了五个。大佐走到我们的战壕中,问我们道:
  ——过得怎么样?
  ——很好,我们答。
  ——你们冷吗?
  ——不怎么冷。我们只要不时有一小瓶酒喝喝……
  大佐走了。
  奥国人照常向我们的阵地断断续续地炮击了好几个钟头。两个破裂弹落在208段,六个榴弹落在我们这段,两只大『锅子』落在144段,几个280落在第二道防线上。中午。天际晴朗了,但太阳却依然深藏着。
  一个对壕兵告诉我们,有一个手榴弹落在第七联队的两个避身所之间。炸死了四人,炸伤了七人。
  有人略略谈起对德媾和的事。单是条件之一是将已取得的土地交还奥国这个假定,就引起了全体的愤激。我敢打赌,如果将问题取决于兵士大众,一定找不到十个同意于接受这类条件的兵士。
  ——在流了这样多的血,受了这样大的牺牲之后!
  现在联队全部集合在一起了,我重会到了我从前的同伴们。我们自从去年九月间在扎武塞克山上分手以来没有再见过面。同伴之一:对壕兵队的中士提拉洛人孟泰斯多·杜多里。我重遇到他很是高兴。这是一个了解国民战争之必要的工人。
  ——同德国讲和,不。我们谁都希望和平,但我们所希望的是一种公正持久的和平!他向我说。
  在我写这日记时,奥国人已开始向我们炮击。
  战壕消耗着人的精力,因为这是一座泥牢。我们的狱卒,就是强迫我们缄默不动的敌人的大炮。当战壕被覆上了东西时,监禁就成为十分严密了。穿过被覆物看出,太阳好像一个棋盘。我们之能适应这一类的战争这一事实,是意大利民族多才多能的一个铁证。
  一个中尉给我说,阿尔斯特公爵[注一]对于我们的旅团在敌人反攻的两夜间的态度与我们的阵地的防御工事的添筑,郑重地表示了敬意。我队一个现在在寒假中的名叫西尔维约·菲力比的轻步兵,给了我一张明信片。片上写道:
  『在寒假中,我无时不想念着你和我所有对于你之被迫得同一个普通兵士似的留在战壕中很表诧异的朋友们。我之所以给你这个明信片,就是想使你知道我是没有忘记你。我已代你向梅昂尼致了意,他非常恳挚地接受了你的问候之忱。我希望我回队时你仍是安然无恙。谨此祝好!』
  在午后最后几点钟里,我们的炮队加强了他们的轰击。从四点到六点,在炮队间像是已经成立一种相互停战的默契,因为我们的炮队和他们的炮队都一炮也不放。
  在208段的坡之阳,有半小队的奥国兵通过。他们的侧面清清楚楚地露出在薄暮的光辉中。没有一响的枪从我们的防线上发出,虽然靶子是近而显着。
  射击手无武器的敌人,不是生来就有侠气的我们的习惯。

[注一]Aoste(1869—?)意大利的大将。

  十二月十九日。
  昨夜,有一只猫在我们的电丝网傍徘徊着。这无疑是被炮毁了的扎米雅洛村的一个『逃民』。昨天晚上——第一个不下雨的晚上——我在战场上散了小会儿歩。场上满是榴弹炸成的洞。每一平方米突有四五个。还有一些死人。有些是我们的,有些是他们的。
  今早,黎明时,两个士工兵给我们带来了法国战胜的消息。大家都异常高兴。人比昨天少谈和平。天雨。恼杀人的天气。衣服褴褛,胡须满口,一身是泥的轻步兵们,给家里写着『免费』,捉着虱子,斗着纸牌。
  如果将这些战场上的破铁片——已炸未炸的炮弹,铁丝网的铁桩,破碎的铁皮,工具等等收集起来,一定可以装满几列车。
  黄昏时,西天发着红。雨止。
  ——在威尼斯,现在是太阳天,有一个人用了忧郁的声音说。
  我们刚刚回营。今天,敌人的炮队沉默了一天。只有两个流弹落在我们的防线上面。
  暗中听来的一段对话:
  ——将我们已取得的土地交还奥地利亚吗?决不。
  ——我们的死者会喊寃的!
  ——不但死着;生者也一样。
  明天是奥贝尔丹被绞死的周年纪念日
  
  十二月二十日。
  昨夜,寒冷。但天空满是光明,这是天将晴之兆。终于,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我们的炮队照常工作着。八个榴弹相继落在208段奥国人的战壕上。奥国人不等随后去的那些榴弹,逃向第三道防线去了。有些轻步兵要到救伤队的营所去:
  他们的脚给战壕中的水与湿气浸坏了。但他们病势并不重。
  和平的问题成了日常的话题,但却又谁都不愿同德国人讲和平。
  我们的强烈的炮火。奥国人投了二十多个榴弹在我们第三道防线的战壕上。
  星光灿烂的晚上!

  十二月二十一日。
  ——我们的伤兵的忍耐精神是可惊的,昨天一个中尉军医向我说。他们或是自己走来,或是被用舁牀抬来,都是肉破血流而没一声的呻吟。那些伤在腹上的伤兵神志都还很清。在扎武塞克山上,有一天晚上,人家给我抬来了一个给炸弹炸伤了腿的伤兵。他自己给我说道:『割罢,医生!』我给他行了一次注射,割下了他那条腿。他醒来时一样一声也不呻吟的去了。这个伤兵的名字我还记得,叫佛玛加里。榴弹,破裂弹等,伤人最是厉害。步枪,机关枪等的子弹伤人则常是很『伶俐的』。
  今天,苍白色的太阳。靠海那一方,有一层暴风雨的雪幕。敌人的炮队几天来没有动作。我们的呢,正相反,始终很活动。每天落在敌人阵地上的榴弹都是几百几百。

  十二月二十二日。
  奥国人每天黄昏时总要用战壕小大炮轰击我们。小大炮放出来的炸弹的爆裂声同305的一样地惊人。
  昙天,但不下雨。朝晨,敌人的炮队沉默着。我们的也一样。昨天晚上的炸弹——他们放了三百多个——炸死了几人,并有几个人失了战斗力。

  十二月二十三日。
  昨夜,一点钟时,我们曾为我们前哨的战壕中的一阵强烈的排枪射击所惊醒。射击继续了十分钟左右。虚惊。雾深的朝晨。虽然如此;我们的炮队仍是很活动。午后,我们乗着雾埋葬了二十一联队的一个兵士。这是一个萨尔特人,1886年级的。他的衣袋里面有一把小刀和他收到的一封信。信上说:『我希望不久能再见到你……』
  黄昏:雨,忧郁。
  两个朋友的来访打破了雨夕的单调。
  我听见有人叫我。我钻出避身所,认出叫我的是从前民报的编辑,现在炮队的中队长本内泰都·法西约罗和水夫长的阿米加·德·安波利。我的两位客人在我的由半截蜡烛照明着的……华厦中跼蹐着身坐下。他们驻在伊孙左河那边,跑来是特意为看我。这令我很感佩。我们谈了许多的事,新近的,过去的。谈了几个钟头的话后,我送他们上通多贝尔都的大路。
  夜色已深。奥国人在144段的坡上投着一小桶一小桶的爆裂药。眩目的光辉,可怕的爆裂声。
  ——你瞧,战争!法西约罗握着我的手向我说。

  十二月二十四日。
  我的日程:早上,战壕中没有起床号。睡眠,不同在卫戍地,是没定规的时间的,因为它的时间的长短全系之于……意外的事变。八点钟,小食。接着我就读报纸,写几个『免费』明信片。中午,大餐:腊肠,干酪,水果。水果的比例如次:一个橘子,两个苹果,四个无花果,六个栗子。不用说。它们是轮流来的。我忘记了:还有一个橙子,它是差不多每天有的。午后,一无所事。如果天下雾,我就到战场上去散步。那里常能发见些有趣味的东西。大炮直伴我到黄昏。晚餐。寂静。漫漫的长夜。翌日……,同样的一回事。
  圣诞节前夜。在我们当中,也有人想到它吗?阴沉的天,雾化作了雨,慢慢地慢慢地下着。沿战壕有人轻轻敲击爆裂过的榴弹尾端,为的是将那上面的铜圈敲下来,带回故乡……这是战壕中的『时髦』。平静的午后。关于和平的谈话渐渐地少了。谁都由直觉明白时候是还没有到来……
  队长托我带一封贺圣诞的信给大佐。大佐到前哨的战壕中去了。我直等到他归来。将队长的信交给他后,我也向他申了贺。大佐向我说道:
  ——我刚才是到战壕中去贺轻歩兵们的圣诞。我愿联队永远平安地过下去……
  我在营中重发现了一些生气。圣诞节的礼物到了。我看见有一些饰有三色旗的瓶,一些饼干包。这是一个委员会寄来的。
  今天,轻歩兵们又乘着下得很低的雾散到第一第三两道防线间的战场上搜寻了一回东西。郎科发见了一副奥国新式面具,一个小号筒,一扎信。我等一会要去读读这个不认识的奥国人的德国文。轻步兵斯佩拉发见了一副军用望远镜。我问他买了。我老早就想有一副。我的圣诞礼物是来自一个匆促地向扎米雅洛村退出的奥国军官。他现在还是或者呢还是已经死了呢?在这个战场上,奥军败北的痕迹是显著而多。面包袋,被,无数的军需品。其次,刺刀,刺刀鞘,手榴弹,地图,破制服。最后,到处是洞与榴弹壳。
  雨使湖水陡涨。我们有几个避身所差不多被水吞没了。奥国炮队没有放过一炮。我们的也只放了很少的几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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