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尼基福罗夫《布尔什维克地下活动年代》

商人柯寿烈夫



  这一年碰到收成不好?干旱,但在布列特区的收成却很好。因此,我们把粮食收藏好,乘着收获期就到布列特去帮佣。我们收割了一俄亩粮食,布列特人就付给我们十卢布--价钱是空前的。

  可惜,到很迟的秋天才收获完毕,那时候已经下雪了。我们四人得到的工资有一百多卢布。我们很高兴地乘着车子回家来。工钱赚得很凑巧:正好这个冬天准备给斯杰潘成亲。娜达丽亚由于这种情形也就不回到城里去:她留在家里帮助料理婚事。

  请了三天喜酒。新郎新娘的亲属互相来来去去拜会了几次。最后才完全结束了。家里有了一个年轻的主妇兼女工。娜达丽亚又上城里去了。

  年轻人在家里是住不久的。斯杰潘不久就到设立在席尔陀夫卡附近的农业学校里去工作,他把老婆也带去。留在家的只有我们三个。

  结婚的开支使我家的经济陷入窘境。春天父亲卖去一匹马,才能买来粮食和种子,准备播种。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工人,而父亲和母亲又已衰弱不堪。母亲到这时候已完全变成瞎子。

  房屋,仓库和敞棚的屋顶上都已腐烂不堪。不久因为欠款,又把我们的牝牛从院子里拉走了。

  留下一匹马儿。鸡和鹅也都消失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去照看它们。母亲摸索着,凭着记忆,在菜园里移植着菜苗?我和父亲浇着水。她栽培着烟叶,烟叶在我们菜园里的农作物中要算最值钱的。谷物在春天种得很少。收获也很少。

  一八九四年,当父亲把我送到城里去时,我才十二岁。在这以前我从没有到过城里。

  离伊尔库茨克八俄里有一座很高的山。它叫做快乐山。在这座山上四面八方可以看得很远。回

  头向后面看——你可以看见一些村庄,树林;朝前面看——那边闪烁着一条银色的带似的安迦尔河,

  远远呈现出英诺肯季耶夫斯基修道院和广大展开着的城市。

  当我们的马把车子拖上了山顶,忽然在我们前面揭开了使我惊奇的美景。

  马停了下来?我们的周围笼罩着无比的静寂。甚至连那农民运货马车在狭隘的山路上跟着我们上来的车输声也听不到。父亲脱下帽来,虔敬地望着修道院对胸口划了十字。我也照他这样做。

  东方燃烧着朝霞。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它们渐渐减弱悄失了。

  我的视钱离不开城市。在遥远的下方,在那不高的山的支脉之间,从昏暗中呈现出高耸的烟囱,

  教堂和巨大的房子。在城市上空悬挂着青灰色的云雾,一切由于它,都抹上了一种奇幻的景色。我觉得呈现在我面前的,正是童话中曾说到过的那些美丽的城市之一。

  我胆怯地挨近了父亲。

  “你这是做什么?”父亲亲切地问我。

  “爹,那边是什么呀?”

  “那是城市——伊尔库茨克。你怕什么?那边却是修道院……”

  后面的运货马车驶到了。马吹着鼻息,休息着,逡巡不前地站着。农民们抽着烟管,轻声地交谈着。我却不住地瞅着修道院,瞅着安迦尔河,瞅着奇异的城市。

  “也许,那边有土耳其人,黑人吧?”我自己想。“也许,那边有沙皇吧?”我的幻想强烈地活动着。

  但是父亲讲话了:“求上帝保佑!”于是我们开始从快乐山上驰下来。天渐渐明亮起来。在路边的荒地上,现出了那由于年代悠久而发黑的、倾斜的、坟墓上的十字架。当我们从山上驰下来时,父亲执着我的手,我们跑过路边。在一块小小的草地上竖立着一个很旧的木十字架。父亲开始在它前面跪拜;我也在他旁边一样跪拜。父亲对我说:“你的哥哥葛利高莱就是在这儿被兇手杀死的,求上帝让你仆人的灵魂安息吧。”父亲挥着热泪。我又胆怯起来了。高而密的树林,像墙壁一样耸立着——神秘而又可怕。和我们同道驾车来的农民们脱下帽子耐心地等着我们。

  在前面又显现出一处非常险峻的下坡路。当我们驶近它时,天已完全明亮了:太阳已普照大地。

  树林也不再显得神秘?看去很觉愉快,甚至就是在路旁的十字架,也不再觉得那样阴郁了。

  从山上驰下来?我们绕过沼泽,接着又驰上了小山。这时,迎面吹来城市的垃圾的窒人的恶臭。

  驰近了城市的关卡。放下一条有条纹的关栅,挡住我们的去路。在关栅旁边屹立着一所哨舍,也是有条纹的。哨舍的近会有一个带枪的兵士在巡逻,他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穿一双直头的皮鞋,戴一顶没边的帽子。这个兵士恶狠狠地瞅着我们,我似乎觉得他那赤色的胡子正在微动呢

  “爹,假使他不放我们进城呢?”

  “上帝会保佑的,儿子,我们会通过的。”

  在另一边哨所的一间小屋里,出来一个官员。农民们脱下帽来向他鞠躬。我也脱下自己的小帽。

  官员检查一下车子,在小册子上写着什么,并给了农民一张“收条”。大家都从钱包里掏出钱来付给官员,父亲也付了。

  等到所有的车子都检查完毕,官员挥了挥手。兵士就拉着绳子。关栅升了上去,于是我们就驶进了城市的近郊,在那儿的人们却才醒过来:司阁打扫着街道,水车挨门按户分送着水。职工们两手插在裤袋里,急匆匆跑去上工。狗懒洋洋地叫吠着。我们的车列沿大街中央前进。右面展开了女修道院的高墙:从它里面显现出教堂的圆屋顶。

  “这儿住着修女。”父亲说明着。

  修女我是知道的:她们常常带着布施箱到我们家来,化慕建造寺院的钱。

  经过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的白色大建筑物,和一所工艺学校的木头房子,我们驰上了一座把近郊和城市联在一起的长桥。一条湍急、浅浅的河流,派分为无数支流流进了安迦尔河。

  “这就是乌沙柯夫卡河,”父亲说。:“而那边那座又白又高的就是监狱城堡。”

  太阳照耀着监狱,因此它就显得非常巨大。而那些环绕它的又低又小的房子,看去就显得更小,更简陋了。

  我们驶进了城市。那所石头造的、百万富翁卡耳密耶尔的深灰色房子,在我看来简直像一所庄丽雄伟的宫殿。广阔的街道像箭一样直地、无止境地伸展开去。红色的教堂勃拉高魏施契尼亚可并不中我的意。

  “还是我们的好”,我一想就害怕起来:脱下无边帽,悄悄地划着十字。

  开始进到城市的商业区。商店还没有开门,但是街道已经打扫好。司閤站在门旁,抽着烟,互相打着招呼。看守人从商店的橱窗上正在除下窗板。店员急急在人行道上走着。面包铺已经开门,从它里面发出一种甘美的白面包的香气。面包铺近旁摆着几部有篮子的手车,穿白围裙的人正把热的面包望篮子里放。做夜班生意的马车夫,无精打彩地、慢吞吞地跑回家去。工厂的汽笛突然刺耳地叫呜起来。睡沉沉的黑夜完全悄失。白天开始了。

  我们转进一条有旅舍的狭窄的街道。我们驶进了第一家敞开大门、并显出一个大院子的旅馆。那儿已停着很多运货马车。许多卸下的马匹,正在秣槽旁边咀嚼燕麦。我们很快卸下自己的马。父亲把燕麦放进了秣槽,栗色马感激地用嘴脸擦擦父亲的肩,接着沙沙地开始咀嚼起来。父亲拿了背袋,我们就走进了房子。

  在宽敞的房间中笼罩着昏暗:从两扇小窗子透射进来的光线,已消失在烟草的浓烟中。沿墙放着

  一些木床。在房间中央,一张长桌旁边坐着许多农民,他们正在喝着很浓的砖茶。在一个巨大的茶炊上面冒着汽柱。一位胖胖的、白脸的女人在桌旁照料着,她和蔼可亲地瞅着我们。父亲脱下帽来,对发黑的神像划着十字;我也划着十字。

  “你们好!希望你们努力加餐……” 父亲问好说,一边对那位女人恭敬地鞠着躬。 “欢迎欢迎,米哈依洛·葛利高莱维奇,”那女人亲切地回答说。“你带来的那位是谁呀?”

  “这是你的未婚夫,玛丽尤沙……请你宠爱他吧!”

  “呵哈!……嗳嗨!……”农民们咯咯大笑着。“你倒很不错,米哈依洛:给你自己选到一个多好的儿媳妇呀!”

  我准备钻到地底下去。但是玛丽尤沙却严肃地叱喝着旅客:

  “哼,哼,好吧!你们开玩笑,却也要有分寸!……米哈依洛·葛利高莱维奇,请坐在桌旁喝茶吧。”

  玛丽尤沙走近我,从我的手上把小大衣拿去,把它放在木床上,她亲切地摸着我的头,还吻我。接着她给父亲倒了一大杯浓茶。在我前面放着一只加有罂粟籽的面包圈,并放着一杯蜜甜的汤。甜汤我觉得非常好吃。我很快就把面包圈吃完,把甜汤喝掉。

  “喝够了吗?”玛丽尤沙问。

  “谢谢,喝够了。”我怯生生地回答。

  玛丽尤沙坐近父亲。

  “葛利高莱,你把孩子带出来找事情做吗?”

  “找事情做,玛丽尤沙。家里再住不下去。”

  “这是我们的悲哀……你想叫他上哪儿去呢?”

  “还不知道。李扎薇旦叫我问候你。”

  “李扎薇旦婶娘近来好吗?她的眼睛怎么样?”

  “瞎了。已经一点看不到。在黑暗中模索。”

  一提到母亲我就想回家;心里十分愁閟。很想哭,但是忍耐着。

  “好吧,我给你去谈一谈;我有一个女友住在商人那儿——也许,会有办法的。”

  “玛丽尤沙,那我们真要十二万分威激你!……”

  “好吧。你要去看看娜达丽亚吗?她还是在那边,在萨波日尼柯夫家里。”

  “一定要去,也许,她会给我一点钱……”

  “你们向女孩子拿钱,她一点衣着,一点积蓄也没有……你们的需要是无底的。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带烟草。”

  “带烟草来?李扎薇旦婶娘现在难道还会种吗?”

  “难道她离得开菜园吗?她差不多什么也看不见了,尽是哭,但还是自己做着工……并且总是催促着我和彼特卡去浇水,除草。而她自己都摸索着……烟草的收成倒很不差,可是现在烟草是什么价钱?”

  “据说,已提高到两卢布一普特。”

  “谢天谢地!可以卖十二个卢布……”

  父亲就套了马上市场。玛麓尤沙却叫我坐在行李旁边。

  玛丽尤沙也是一个体力非常强健的西伯利亚女人。她一个人能把装着三桶水的茶炊提到桌上去,能把一袋五普特重的面粉,从运货马车搬到仓库里去。同时她又是一个性格顽强、品行端正的女人。她在人口众多的富农家里,在旅馆,在驿站上工作,像她这种女人,到处都感到自己的独立和自由,人们全都为她们精神上的美丽和亲切的心所吸引。工人农民们的粗鲁的玩笑也不能打动她们。甚至连最胡闹的农民也惧怕她们,不敢轻易跟她们纠缠。

  我很快就混熟了。我把自己孩子的心倾向于玛丽尤沙,感到她是一个很可亲近的人。

  农民们上市场去了。玛丽尤沙坐在我的身边,沉思地说:

  “这样子,彼特卡,我们的生活就要开始啦。我们从童年起就要出卖给别人,这样我们就要受别人指使,感到很不自由。”

  “我哥哥斯杰潘也是出卖了……我那时侯还很小,看见他怎样被托耳斯季柯夫的长工从家里带走……”我诉苦说。

  “唉,你这小鬼,你去想这一些干吗!我们可不会把你卖掉的。可是这倒是真的,就是在这里也是不甜蜜的……” 玛丽尤沙不知怎的忽然把话停住,她怏怏不乐地沉思着什么。房间里充满着静寂;

  只有苍蝇嗡嗡地响着,在桌子上飞来飞去。“喏,好吧,”她说,一边走近桌子开始洗擢食器。从桌子上拿了茶炊,把它注满了水,然后打扫好地板,就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她从房间里出来时,穿着一身很漂亮的衣服。

  “喂,我们去作客吧。”

  “可是你不会把我卖了吗?”我警惕地问。

  “呵哈,你这小傻瓜,别怕,我不会卖你的。”

  我们走到大街上,随后转到了另一条街上,那里有很多的商店。

  “这条街叫做特腊彼兹尼柯夫斯卡街。记住,要不然,你就要走错路。”

  不久我们就到了集市的广场。

  “瞧,这是做小买卖的市场。粮食市场是在别的地方……这些果却只出卖蔬菜、牛奶和肉。在那边是做买卖的商人,我们就是要到他那边去。”

  “我们是来找商人的吗?”

  “不是。我们是来看我的朋友;她在商人那儿做工。”

  我们走向一所一层的木房子。它的百叶窗关得很紧。结实的大门也上了锁。听不到围墙里面的一点声音。玛丽尤沙把一条铁丝拉了拉。听到在院子的深处有铃在响。

  “我要被关锁在这大门里面——将要住在那边。”我心里想着。

  有谁走近了园墙门。在大门里打问了一个很小的小窗。并用嘎哑的声音问道:

  “那好像是玛丽亚·萨薇李叶芙娜?”

  “是我,叶高尔叔叔,开门。”

  门锁格格响着,听到沉重的门闩移开去的声音,接着打开了围墙门。

  “你好,叶高尔叔叔,娜塔沙在家吗?”

  “娜塔沙?她会上哪儿去呢!她正在炉子旁边忙着。”

  叶高尔叔叔身子很高,瘦骨嶙嶙的,背有点儿驼。他的脸上丛生着一簇簇的黑胡子,在悬垂的严峻的眉毛下面,睁视着一对善良的蓝眼睛。从叶高尔嘴上发出一股刺鼻的下等白酒的酒气。玛丽尤沙皱着眉头。

  “你又喝酒了,不是吗?”

  叶高尔唠唠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

  “看你情形,又喝起酒来了,”玛丽尤沙继续说。“你老是跟他成对地喝醉……”

  在广大的院子深处有一所边房;我们就向着那边走去。我们一走进那边一个房间,我马上想起了旅馆的那间房子,只是这儿比较清洁罢了。墙边摆着四张卧床。在角落里挂着一座圣像,在圣像前面点着长明灯。窗子上遮蔽着窗帷。

  从侧门里向我们走来一个青年女人。她用围裙拭净两手,一边高兴地微笑着。

  “呵呀,我多么想念你呀!玛丽尤沙!”

  两个女友吻着。

  “那个和你一起来的是谁?”

  “这是娜达丽亚的弟弟。他是他爸爸带来给人做工的。”

  “你是多么可爱呀!瞧,一双多好看的眼睛,是蓝的。小姑娘们将要为你的眼睛爱你哩……”

  “娜塔沙,你老是爱谈爱情,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不谈呢……”

  “但是谁曾受到我谈爱情的损害吗?我是爱青春的。并且我也喜爱在我周围的人们都能互相爱……唉唉,玛丽尤沙!我和你受过多少困苦呀!难道我们就老只这样困苦地过下去吗?”

  “你是不会感到困苦的,你像一只皮球一样,一碰到困苦就会跳开的。娜塔沙,你想法把彼持卡安插在你老板这儿吧。在这兄你可以照顾他,你礁,他还多么小和羞怯呀。”

  “当他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全都是天使……好吧,我去说去。现在柬家正在发酒癖,对他去说不会困难。你们坐一会,我到他那儿去。”

  当娜塔沙走开去时,玛丽尤沙对我说:

  “她很善良,很爱孩子。她很痛爱你的姐姐娜达丽亚。她们两人很要好。她们碰在一起,就要唱歌。两人唱呀唱地就会哭起来,然后又快乐地唱着什么歌儿。假使伙伴里面有人拉着手风琴,那她俩就跳着舞。她很和善,将会像母亲一样地对待你。不过你要听她的话……”

  娜塔沙不一会就转回来。

  “小耗子,我们走吧!东家要想看一看你。”

  我唬得腿都哆嗦起来了。一听到“东家”这两个字,我立刻想起我曾在他那儿耙过地的富农扎哈罗夫来。玛丽尤沙用自己的梳子给我梳梳不驯服的头发,扯正我的衬衫,于是我们两人就到东家那兄去了。

  商人住宅里的那些宽阔的房间都是一片昏暗,在窗上垂挂着中国的窗帷。有一只巨大的狗吠着向我们跑来。但是一看见娜塔沙,它就献着慇懃。

  从那我们正要走进去的房间的门内,传来一种低沉的、粗鲁的声音:

  “娜塔沙,是你吗?”

  “是我把孩子领来了,维季姆·素佛罗诺维奇。”

  “领到这里来。”

  我们走进了一间很大的起居室。直对着大门,一张很深的安乐椅上,背朝写字台坐看一位很胖的、高大的人。这就是东家——商人柯寿烈夫。

  他头上的头发是乱蓬蓬的,嘴巴给半白的胡子遮盖着。柯寿烈夫穿一件深红色的长袍,腰上束着一条有繐的粗系带。商人用两只巨大、凸出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发见在桌上摆着瓶子、酒杯和几槃食物。靠起居室墙边放着柜子、沙发和床。在床上褂着三支枪。

  东家用自己震耳欲聋的重浊低音对我说:

  “你想在我这里做工吗?你想做贼吗?”

  我吓得哽住喉咙,因此我吞吞吐吐地说:

  “不……我不想……”

  “不想?原来这样!你不想做贼?”哼,你这年轻小伙子,你这是骗人的。在我这里所有的伙计都是贼。”

  “你别惊吓小孩子,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娜塔沙袒护我说,”像他耶样怎么会是贼……”

  “对的,他还不是贼,但是将来一定要变成小愉的……或者是个傻瓜,像我们的叶高尔……他是一个醉汉,对吗?”

  “不,只是从他那里闻到薰人的酒气。”

  “薰人的酒气?……他老是比我先停止不喝,糟老头子。小孩我就录用下来。是谁和他来的,是父亲吗?”

  “是和他父亲一起来的。”

  “明天叫他父亲带他到店里来,到那边再商谈吧。……而叶高尔,你说,他不会喝醉吗?他好像一只晴雨表一样:等我的酒癖一醒,他也就醒了。这混蛋,老是他比我早一天醒!无论如何不能赶过他……喂,你们去吧……”

  玛丽尤沙很满意,因为给我安顿好了。可是我对这却不很高兴。

  “他为什么说,我将要做贼呢?”我问娜塔沙。

  “呵哈,你这傻瓜!他这是说着玩的。他对所有自己的伙计都叫小偷。”

  “哎呀,我的爹!他为什么要这样呢?”玛丽尤沙惊异说。

  “当他喝醉了时,他就这样。但他清醒时——倒也不坏……”

  第二天,我和父亲到了商店。柯寿烈夫站在钱柜后面。

  他的头发已经梳顺了,他己完全变了另一个样子。柯寿烈夫马上认到我。

  “呵哈!孩子带来啦。”他对父亲说。“瞧,这是新伙计,你接待吧!”他对一个站在柜抬旁边的漂亮女人说。“说正经事,要给他衣服穿,给他饭吃,并给你三卢布一月。同意吗?”

  “谢谢,好心人。他还不大伶俐;你对他已像父亲一样……”

  “好吧,好吧。你大概要定钱吧?”

  “如果承你宠爱,请给我十卢布。”

  “太多。第一次给你五卢布吧!其余的等下次你来时,再说。”

  父亲在柯寿烈夫那儿拿了钱。他踩着脚,摸摸我的头,向商人和商人太太鞠了一躬,随后戴起帽子,从商店里走了出去。

  在商店里挤满着箱子、口袋、小桶。顾客在它们之间走来走去,在瞧着要买什么。柯寿烈夫和他的妻子轮流着站在钱柜旁边。伙计们当场发送着商品。

  “派魏耳,你教一教小孩子。”商人对那职工工头说。

  顾客还不多。派魏耳开始把商品指给我看。他把它们的名称告诉我,吩咐说:“你好好记住。以后不再教你了。”他于是列举了很多的名称,这样多的名称,我当然不能一下子都记住,马上就缠不清了。

  随后派魏耳把我领到老板跟前。老板就这样训导我说:

  “你要什么,什么都会有。但是没有得到我的准许,你什么东西都不能拿。不能抽烟!不能喝烧酒!不能拿显客的钱或赠品。假使你犯错误,那就要抽你!”

  他最后那几句话,就是说,我必须相信,假使我犯错误,那他就一定要抽打我了。

  商人的妻子当时站在那里,好奇地观察着我的“受训”。她的手镯,她手指上的戒子,胸口的胸饰和耳环在半暗的商店里闪闪发光。

  我的头脑给所有的谈话,无数的商品名称,以及老板的训戒搅得昏天黑地。我到后面房间里去;坐在面粉袋上,闭着眼睛。我好像永不能把这许多可恶的商品名称记住似的。

  在柯寿烈夫那儿做工的伙计共有六人。职工头派魏耳·谢密诺维奇,是一个二十五岁的人,中等身材,又机灵又敏捷,红喷喷的脸孔,淡色的小胡子。他的头发捲曲,两只灵活的蓝眼睛炯炯发光,他是很漂亮的,对显客很和气。但当他沉思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变成兇恶了。

  第二个伙计德米特利依。叶菲莫维奇,——平常人家都叫他为米特烈依,——他是一个“驮运”的伙计:滚着桶子,搬着一袋袋的面粉、糖、米粮和一箱箱沉重的肥皂。他偶然只同前来批发货物的显客打交道。米特烈依将近五十岁,他力气很大。头发剪成园发,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他身材高大,驼背,无论冬夏跑来跑去都不戴帽子,只用束带束着头发。他很勤勉,顺从而且诚实。但是当他喝醉时,老板和伙计却都害怕碰见他。

  米特烈依和司閤叶高尔十分要好。

  我住熟了时,问一个伙计:

  “当米特烈依喝醉时,为什么大家都怕他?”

  那伙计回答说:

  “米特烈依是很驯顺的。但是当他喝醉了时,他就要‘寻找真理’了。有一次派魏耳·谢密诺维奇给抓住了,就把他身子折弯,差点要把他的脊骨折断。他说:‘我非得叫你们和老板都老老实实不可。’好容易才救开来。此后派魏耳·谢密诺维奇就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

  其余四个伙计都是青年:尼古拉依和那扎尔是二十来岁,还有两个更加年轻,只有十五六岁。虽然他们教我的是招侍顾客,但我的主要职务却是打妇商店,安置茶炊,把货物送到有钱的顾客家里去。

  柯寿烈夫的商店是开设在小市场中的。所以叫它为小市场,就因为在它里而所卖的都是从乡下运来的“零星”商品:蔬菜、马铃薯、乳制品、禽鸟、蛋和别的商品。粮食、干草、柴薪是在别的市场上出卖。

  沿市场长台两边排列着农民们装着产品的运货马车。在长台边绿的低板凳上坐着商人们,他们带有一罐罐牛乳、酸牛奶、牛奶渣或别的食品。这些商品全都是当天农民卖不完,到晚上由他们便宜买下来的。

  农民的运货马车,把车尾挨近长台,密密地排列着。卸下的马,挥摇着尾巴,一边慢吞吞地咀嚼着干草。在运货马车的车输之间,狗在打架,它们的叫嗥,更加增大了市场的吵闹。

  在晚上五点钟,市场收歇了。商店的沉重的门砰砰地关了起来;商人、伙计、账房们都各自回家去。看守人查看着铁锁和印鉴。货摊显得阴沉沉地。忽然间静得连广场上另一头在谈着什么,也都听得见了。市场长台变成了寂静无人,只在市场中央傲然出现穿黑制服的警察。

  我的主人们回到大房子里,而伙计和我则回到边屋里去。我们洗了脸,坐下吃晚饭。吃完了晚饭,就到地下室去。把装着油、果酱和乳酪的桶子滚了出来,拖出那缝在草蓆里的火腿。把这一切都装载在运货马车上,运到商店里去。我和司閤叶高尔一起收拾着牛栏

  我就这样开始了新生活。

  我记得,主人叫伙计为小偷。但是不管我怎样监视他们,却总不能证实老板的话是真实的。伙计对于商品都非常小心谨慎,在顾客前面,总是十分热心地保护着主人的利益。派魏耳·谢密诺维奇特别严格地监视着伙计们。我看他似乎比柯寿烈夫本人还要要求严格。但老板却用冷酷的、锋利的视线瞅着他,好像不信任他似的。

  当我和司閤叶高尔在打扫牛栏时,他跟我谈着大可注意的话。

  “你还小,你别以为我们全都是很好。这是还没有到时候。现在全是天使:为了老板利益可以得罪任何一个顾客,尤其是派魏耳·谢密诺维奇。他是一个奸贼:又伶俐又狡猾。专好奉迎老闲。老板却很猜疑他;我知道……”

  “当老板录用我时,他曾说、所有的伙计全是贼。这是真的吗?叶高尔叔叔。”

  “真的。他是知道得狠清楚的。”

  “那为什么不把他们赶走呢?”

  “赶走谁?赶走伙计吗?老弟,不,他不会赶走他们的……他们和老板是有连环保的……”

  有一天晚上,我和叶高尔打扫了牛栏,坐在木头上休息。叶高尔开始装填自己的黑烟斗。

  “嘿,小傢伙,”他说。“我留意到,你很爱娜塔沙姑姑,很听她的话。”

  “我的姑姑玛丽尤沙叫我听她的。她说,娜塔沙可以替代我的娘呢。”

  “这是对的。可以替代你娘。”

  叶高尔沉默地想了想,接着又讲起话来:

  “原来这样,少年。在我们这儿很快就要发生暂时的变化。我喝酒的时候到了。随后老板也要跟着我大喝特喝。你瞧,我们这些天使,就要开始显露自己的真面目了。那么你就袖手旁观着。别被他们诱惑。可是你看见什么,你别说。对谁也别说。主人主妇不爱听这些的。这不关我们的事……”

  我被这种谈话所惊吓。晚上我问娜塔沙:

  “为什么叶高尔叔叔把我叫做少年呢?为什么他说,在我们这儿很快就要发生变化了呢?”

  “少年?呵唷,天呀!那末他又要开始发酒疯了。他在大喝之前,总是要说圣经上的话的。”

  “他告诉我,主人本人很快也要大喝了。”

  “这已成为习惯。只要一个开始喝了,另一个马上也跟着喝起来,好像是约定似的。”

  过了三天,当伙计们坐着吃午饭时,从院子里传来了怒号。大家都冲向窗口。看见叶高尔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衬裤,站在院子中央唱着什么赞美诗。他用自己的巨大拳头伸向天空,吼叫着,忿怒地摇着乱发蓬蓬的脑袋。

  “哎呀,我的爹呀!”娜塔沙把手一拍说,“已经发作啦!”

  “喂,现在大家游玩吧,小伙子们!”米特烈依对伙计们使着眼色,高兴地说。“现在我们是在妇人统治之下了。”

  “别耽搁!到商店里去!” 职工头严厉地命令说。大家不敢怠慢,就马上集合赶到商店去。而叶高尔还是吼阱着,主人跑到台阶上来,望了他好一会。他的嘴层轻蔑地紧闭着。

  “你怎么老是一个人唱着同一的赞美诗呢?并且还唱错了……”

  “啊,啊,维季姆!你就不会唱。你,像是一只猪,你看不见天!”

  “呸!你这茨岗的坏种!”老板一边骂一边跑进屋里去。叶高尔跑在他后面叫嚷:

  “维季姆,你不要嫌恶人家吧!反正我不会躲在家里醒酒的,你就要躲在家里!”

  这天老板娘站在钱柜后面。派魏耳·谢密诺维奇代替柯寿烈夫主持着店务。

  老板坚持了两天,在第三天都支撑不住了。晚上,当我们从店里回来坐着吃饭时,老板的铃响了。娜塔沙就用围裙拭了拭手,飞跑进屋里去。她很快就回来。

  “彼特卡!老板叫你到他那儿去。吃好饭快去。”

  “我怕,娜塔沙姑姑……我一个人不去。”

  “别怕,他不会碰你的。我们一起去,我陪你一下。”

  就像第一次一样,当我到柯寿烈夫那儿去时,那只狗也叫着跑来迎接我和娜塔沙。不过现在我和它已很要好。它高兴地跳起来,舔着我的下巴。

  “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我们来了。”娜塔沙高声说。

  “到这儿来!”柯寿烈夫说。

  我们走了进去。老闻躺在床上,他的皮靴乱抛在地板上。

  娜塔沙开始收拾着散乱在房间内的东西。柯寿烈夫默默地瞧着她。

  “喂,你要忙多久呢?把彼特卡的床铺拿到这儿来:他将要睡在这儿,在我的房门旁边。让他守着我。但是你,小傢伙,你把桌上的信拿去,快送到哈米杜洛夫那儿,交给他,明白吗?”

  “明白,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

  我拿了信就从屋里飞跑出去。哈米杜洛夫——是一个经营酒和食品的商人——也就住在这条街上,只隔两所房子。当我把信交给他时,他问:

  “老板已喝起酒来了吗?”

  “不知道,”我回答,“他躺在床上。”

  “那末就是说,他已喝起酒来了。你去吧,我一切都会送来的。”

  我回到了伙计住的边屋,但是娜塔沙却硬要我到老板的房子里去。

  “信交了吗?”当我走进起居室里去时,他问。

  “交了。峆米杜洛夫说,他一切都会送来的。”

  好像来证实我的话似地,这时在院子里的铃就响了。一个鞑靼青年交给娜塔沙一个篮子和几个包儿。

  “东家叫我问候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来人脱下帽子,恭敬地向娜塔沙鞠着躬说。

  “好吧,我会转达的,你去吧。”

  娜塔沙把有礼貌的鞑靼人打发走了、就把篮子和包儿拿进起居室里去。她把写字台上的纸头移开,把一打白兰地酒放在台子上面,随后拿来几个盘子盛上各种小吃:各种各样的鱼、黑鱼子、小黄瓜、醋渍蘑菇、瑞士干酪……照娜塔沙的处理看来,可见这并不是第一次,她知道要怎样做:拔去三只瓶寒,把它们盖着玻璃塞子,并在小托声上放着三只大肚的青色杯子。老板默默地瞅着娜塔沙。当她一切都弄妥当时,他就命令说:

  “斟吧!”

  娜塔沙把三只杯子都斟满。狗躺在门边?它两只聪明的眼睛忽而瞧瞧她,忽而瞧瞧东家。当娜塔沙走出了起居室时,我也想走出去。但是老板看出我的意图,就叫我说:

  “彼特卡!放在桌上的一切东西,你都可以吃的,但是杯子和瓶子你不能去动,明白吗?”

  “明白,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

  “你就睡在这见,在门那边。谁也不要放进来看我,甚至就是太太也不要放她进来。”

  “但如果太太不听我的话呢?”

  “她会听的。叫娜塔沙来。”

  我把娜塔沙叫来。

  “娜塔沙!为什么没有黑面包呢?”

  “呵呀?请原谅?是我忘记了!”

  她跑去拿面包。

  “彼特卡!”

  “我在这儿?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我回答,怕走进起居室里去。

  “到这儿来!”

  东家从床上下来,他把圈手椅转了方向,背朝桌子坐下。

  “去叫叶高尔来!”

  我去叫叶高尔。叶高尔住在边屋的一间小屋子里。在小屋子里住着叶高尔和他的老婆萨魏李叶芙娜。他们房间的地板铺着地毡,从一个小小的窗子里射进了暗淡的光钱,在前室的角落里设有一座圣像,在圣像前面闪烁着三只绿色的长明灯。

  萨魏李叶芙娜坐在窗子旁边编着什么。瘦而长的叶高尔正躺在床上。他穿一件粗布衬衫和一条粗布裤子。当我进去时,叶高尔就起来把赤脚从床上放下来。

  “你来做什么?”

  “老板叫你去,叶高尔叔叔。”

  “叫我?唔,萨魏李叶芙娜,给我一杯烧酒;我要和恶魔去谈话了。”

  萨魏李叶芙娜恭顺地放下工作,打开橱子,斟了一杯烧酒,放在桌上一块重盐的黑面包旁边,又坐下编织着。

  叶高尔把脚塞进了套鞋,走近小桌子。他把烧酒一口气喝干,拿那块面包嗅了嗅,又把它放回了托盘。

  “我们走吧。我现在和维季姆,就像天使和恶魔一样要进行斗争了。你这少年,注意听着、看着。”

  当我们走进房子时,叶高尔在外室拿了一条板凳,带进了起居室。他对老板一句话也不说,就坐下把背靠着墙壁。老版默默地瞅着他,显出轻蔑的微笑。

  “你去坐在沙发上,就坐在那边。”老板命令我说。

  我坐在沙发上,我已不怕柯寿烈夫,但在叶高尔面前我却有些肌怯,我觉得他比老板还可怕。他对老板看不出有一点畏怯和尊敬。

  “预言家,你要喝白兰地吗?”柯寿烈夫问。

  “白兰地我不要喝,在你这儿我什么也不要喝。”

  “高傲的奴隶。你像狗一样,给我看守财产……你这样诚实给我看守,却是为的什么?”

  “我并不是看守你的财产,而是保持自己的人格。”

  “人格?哈——哈——哈!笑死人,人格!你是糊涂虫,并不是什磨人格……你是我财产的看守人,你是狗……你就是这种人。”

  “我不来看守你的财产。你的伙计怎样偷你的东西,我看到也不去妨害他们。就因为他们偷的是你的东西,我才不去阻止他们。你自己也是一个贼。你们都是贼。”

  “我是贼?你这说得很对。而伙计偷我的东西,你不说我也知道。要不愉窃的伙计是没有的……你却是个道地的傻瓜……你以为,你的诚实会给我增加什么吗?你以为,你比我好吗?不。你所以不偷,就因为你傻。你连自己的利益都不知道。你明白吗?”

  “不、维季姆。我所以不偷窃,并且以后也不想偷窃的原因,就因为我不愿意像你们一样,我不愿意跟你们同流合污,和你们一起干卑鄙龌龊的勾当……你们,像狼一样,互相张牙舞爪。而我却是一个人,我不愿意做一个狼。看你那副狰狞的狼样子!”

  老板哼着,转向桌子,喝了三杯白兰地。叶高尔一动不动地坐着,胡子朝向上面,瞧望着天花板。

  “你想用自己的诚实使我惊奇吗?……我要唾弃它,唾弃你的诚实!”

  “你要唾弃?而这就是你怕我,怕叶高尔,怕你的司閤啦。因为我有自己的一套。因为我的想头不像你一样。你的伙计的想头也都是跟你的一样,因为他们也都是狼,正像你一样。并且你们全都是用同样的声音嗥胜……而我都不嗥叫。”

  叶高尔站了起来,转向门口,用沉重的脚步走出了起居室。

  老板久久地瞅着那条空板凳,随后用拳头敲着桌子。

  “你说谎,预言家!……咳唉,彼特卡!快去拿冷水来呀!”

  我跑到边屋里去。伙计们不知为什么,并不把自己的铺盖铺在床上,却是铺在地板上,米特烈依穿着贴身的衬衫坐在褥子上,抽着烟。

  “今天要演戏了。”他莫名其妙地说。

  娜塔沙斟了一玻璃瓶水,给了我一个梭形的坡璃杯,我就回到正屋里来。主人喝了几口,命令我说:

  “把门关上,你就到那边去躺下睡吧!”

  我打开自己的铺盖躺下睡了。老板的狗勃尔苏克,蜷缩在我的近旁,柯寿烈夫在起居室里来回地踱步,并唠叨着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了,又给起居室里的奇怪的响声惊醒过来。勃尔苏克坐在门边,高兴地尖叫。我欠起身来倾听着。从起居室里传来金属的响声,过了一些时候,主人打开了门。

  “彼特卡,你醒了吗?喂,到这里来!”

  我走进起居室。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猎装,腰上围着弹药盒。勃尔苏克嗥叫、奔窜着,跳在主人身上,竭力要想舔他的脸孔。

  “唔,好,好,勃尔苏克,我们今天来举行一场要使一切魔鬼也感不快的打猎吧。”

  主人对我指着靠在墙上的枪支。

  “拿了这些枪,背着跟我走!”

  他手上拿着蜡烛走在前面,而我很吃力地背着几支枪,畏怯地蹒跚地跟在他后面。老阔打开门,把勃尔苏克放到院子里去。随后打开了储藏室,走了进去,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在储藏室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那是朝向边屋那面的。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向我拿去枪,把它们一支支并排地放在卓子上。

  “去拿一张椅子来。”他命令说。

  我跑到房间里去拿了椅子来。主人站在桌子上面,由天窗上瞅望着边屋。

  “拿到这里来!”

  我把椅子给他。他把椅子放在窗子旁边,他坐下,开始观察着边屋。

  “喂,把枪给我。”

  我给他一支双筒枪。他开始瞄准着说:

  “我要赶走你们……我要给你们看一看,怎样熟睡……”

  在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突然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枪声,跟着又开了一枪。勃尔苏克在院子里窜来跑去,一边狂吠着。

  “再拿一支来!”主人命令说。

  我接过他那支退出子弹的枪,并把另一支枪给了他。我就这样一支又一支地给他枪,而他都朝边屋发射奢,一边说:

  “我要怎样就怎样,坏蛋,我来赶走你们!”

  我想:“打不着的,他们全都躺在地板上。” “今天要演戏了,”我想起了米特烈依的话。

  老板把所有的弹药都射进了边屋。他把最后一支退出子弹的枪给了我,还很久地在小窗子里瞧望着,随后说:

  “怎么样,够了吗?”

  “够了,维季姆·索佛罗诺维奇。”我胆怯地回答。

  “好。我们去睡吧。叫勃尔苏克进来。”

  勃尔苏克已经焦急地在抓门。主人抚摸着狗。

  我把所有的枪都搬回起居室。主人疲乏地倒在沙发椅上。

  “把我的衣服脱掉。”

  我给他脱下短外衣,弹药盒和皮靴。

  “现在就扶我到床上去。”

  我把主人扶到床上。他躺下,闭着眼睛。我给他盖上被子,把煤油灯捻下去,走了出来,关了门,就躺下睡了。我的近旁蜷缩着勃尔苏克。

  早晨娜塔沙叫醒了我。主人还没醒来。娜塔沙收拾着桌上的瓶子,残留的小吃,擦着杯子,把枪放进柜里,整理了房子,随后我们去吃早餐。柯寿烈夫还是没有醒。

  “现在他一直要睡到晚上。”娜塔沙说,到了晚上他还要在那边喝白兰地……区警察来过。他想来编造犯法纪录。派魏耳·谢密诺维奇塞给他五卢布。并给了区警察局长一罐果子酱和一袋烟草。

  “但是不会把老板监禁起来吗?”

  “唔,谁会来监禁他呢!警察那有什么,他们来了,他们要多少给他们多少,这就完了。”

  “但是如果给他打死了谁呢?”

  “嘿,谁会给他打死呢!……早已用沙子代替了霰弹。派魏耳·谢密诺维奇对于这一点很留心。”

  晚上主妇来了,并劝丈夫别喝酒。

  “我知道:你是不爱我的,”她说。“但是你的精神饱满对我们的关系是很大的。当你喝醉的时候,事情就糟糕了。”

  “派魏耳难道管理得不好吗?”

  “维季姆,你又猜妒我对伙计……难道你不明白,你在各方面都要高过他。我很尊敬你,维季姆,随便怎样,我总是爱你的。”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温和地推开了她。

  “可是你为什么要袒护派魏耳呢?”

  “那末赶他走吗?”

  “不。这是无补于事的。他将来在这儿或者在别的地方,那有什么两样。让他做事情。让他偷窃吧。”

  主人走近了桌子,斟了两杯酒。第三只杯子停着没有斟。

  “我少喝一点。我听从你的话。我总有一个时候爱过你的,薇拉!”

  他一连喝了两杯。

  主妇走了。我悄然跟着她溜了出来。

  主人在起居室里很久地踱来踱去,随后我听到,他好像已躺下,并显然已睡着了。这夜并没有开枪。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主人还睡着。我和勃尔苏克跑到院子里去。萨魏李叶芙娜在挤牛奶,我开始打扫着牛栏,伙计们在地下室装载着商品,运到商店里去。遵照主妇的盼咐,我不用上店里去,叫我整天侍候她的丈夫。

  我打扫好牛栏,就走到院子里去。在院子里还停着运货马车。搬运夫用防雨布盖起货物。派魏耳·谢密诺维奇监视着马车夬们。从小房子里走出叶高尔。他拄着一根粗手杖,默默地瞅着搬运夫和派魏耳·谢密诺维奇。

  “你搬运呀,派魏耳,你搬运……”药高尔高声地说。“老板喝醉了,伙计偷运着……你们都是狼、都是狼!”

  他用钩形的手指威吓着,一边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派魏耳·谢密诺维奇一看见我,就叫嚷着: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快到主人那里去!”

  在院子的后部很高地堆列着各种品级的袋装的面粉。伙计们在夜里把它们扔过墙去给了酒店老板。把得到的钱,就整夜带着姑娘在他那儿游荡。

  叶高尔和主人喝了三星期酒。有时候在他们之间引起醉汉的争论。有时候老板射击着边屋。哈米杜洛夫每过三天就送来白兰地和小吃。

  有一天早晨我看见,叶高尔怎样在院子中激怒地用扫帚激扬起尘土。我跑去找萨魏李叶芙娜。她正跪着热心地在做祈祷。

  “谢天谢地,似乎叶高尔已不再狂喝了。”她告诉我说。

  派魏耳·谢密诺维奇注意地瞧着着面粉的堆列,骂着伙计,要他们把在老板发酒疯的时候所作的偷窃的痕迹消灭掉。

  老板娘回到家里指挥着伙计们。我移住到仆役室里来,老板酒疯快结束了。

  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柯寿烈夫的醉疯一次比一次更险恶了,他查明了他的枪弹都是装的沙子,所以他就开始亲自来装填霰弹。

  因为射击,边屋的坡璃窗都四散分飞;射击变成危险了。

  医生宣布说,柯寿烈夫将要变成激烈的癫狂。

  我在柯寿烈夫那里住了三年。娜塔沙像母亲一样照显着我。她不准许伙计们来欺悔我。

  娜塔沙、米特烈依和叶高尔是我的保护人。因为叶高尔不怕柯寿烈夫,有时还要嘲弄他,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叶高尔比老板还高,而米特烈依之所以吸引我,就因为老板真正地怕他。

  我已满十五岁了。姐姐娜达丽亚,在这时期处境陷入非常困难,她是在商人萨波日尼柯夫那儿做女仆的。她和他的职工工头发生关系而受孕。主人把她赶走,那个伙计却不肯娶她。

  我很爱姐姐。她受到这样重大的欺侮,不禁激起我的狂怒。我向来不爱在伙计们中间鬼混。我憎恨这些在老板前面摇尾乞怜的贼帮。

  有一天,我对娜塔沙说,我不能再在柯寿烈夫这儿住下去了。

  “你要上哪儿去?你还小,你还得再坚强一些才行。” 娜塔沙劝我说。

  但是娜塔沙的劝说也没有用。我终于离开了商人柯寿烈夫。

  我和姐姐住在母亲的亲兄弟舅父家里。舅父是一个园丁,他在城市郊区有一所小房子,他让给我们一间房间。由于他的帮助,我进入锯木厂当一名上油工,赚十二卢布一月,姐姐开始做针饯过活,我把全部工钱收入都给了她。我们两人就这样开始过独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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