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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歌手鲍狄埃(代序)



  欧仁·鲍狄埃(1816—1887)一生写过许多革命诗歌,《国际歌》是其中最著名、影响最大的一首。鲍狄埃始终为劳动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斗争,是坚贞不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自幼热爱诗歌,数十年如一日,以诗歌作为宣传革命思想的有力武器。他的诗歌不但沸腾着革命的激情,也充满艺术的魅力,因为他在诗歌艺术方面有很高的造诣,所以列宁说“他是一位最伟大的用歌作为工具的宣传家”。
  一九一三年一月三日列宁在《真理报》上发表文章纪念鲍狄埃逝世二十五周年,以精辟的词句,对这位革命歌手作了全面的、扼要的评述和很高的评价。列宁的论述永远是我们研究鲍狄埃的重要指针。
  列宁不但肯定了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鲍狄埃的崇高品格,也肯定了他在诗歌艺术方面的成就。不难理解,用诗歌作为工具宣传革命思想,必然要充分发挥诗歌的艺术作用,才能充分发挥政治作用,干巴巴的概念和口号是不解决问题的。如果不按照艺术的客观规律办事,就无法利用艺术这一工具为政治服务。而鲍狄埃的革命诗歌既不是空洞的政治概念,也不是干巴巴的口号,远非如此。

  人民文学出版社于一九七三年出版了《鲍狄埃诗选》,不到一百页,只选了二十首诗。难怪读者感到不满足。这次重新出版的《鲍狄埃诗选》,选译了一百零六首诗,将近占现在还保存着的鲍狄埃全部诗歌的一半①,内容比较丰富,可以说是弥补了初版篇幅单薄的缺点。
  此外,近年来出版界还向我国读者提供了两本鲍狄埃的评传。一本是北京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出版的《欧仁·鲍狄埃》,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当时称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语言研究所的几位青年同志集体撰写。另一本《鲍狄埃评传》于一九七九年初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由于上述四本新书的出现,我国广大读者关于鲍狄埃的知识比较丰富了,他们敬爱这位伟大的革命歌手的心情也因此更加深厚。特别值得指出的是,据我所知,上述四本书的编写者和翻译者都仔细参考了第一手法文材料,主要是下列两本书:

  1、Pierre Brochon,Eugène Pottier,OEuvres CompIètes, Ed.F.Maspero,Paris,1966。
  2、Maurice Dommanget: Eugène Pottier,membre de la Commune·Chantre de l'Internationale·Ed.E.D.I·Paris,1971。

  这是两本近年来在法国出版的关于鲍狄埃的重要材料,尤其因为这两本书都引用了大量关于鲍狄埃的文献和档案,或者把它们作为附录。当然,从事编写工作的同志还参考了法文之外的许多外文出版物,但是最重要还是上列两本法文书,因为这是第一手材料。我在这里提及这些细节,似乎是题外的话。可是我认为我们的外国文学工作者能够这样重视比较新近出版的第一手原材料,探本穷源,提高外国文学的翻译、研究和评论工作质量,提高我国学术水平,这也是向读者积极负责,更好地为读者服务的具体行动,是值得赞扬的工作态度,所以我乐于顺便向读者介绍。

  在谈论鲍狄埃的作品时,我想提供读者参考的,主要是的狄埃诗歌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大前提是这样的:首先我认为作品的思想内容是主要的,艺术形式是从属的,是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而不是相反。其次,我们认为,政治标准固然是首要的,但我们反对政治标准就是一切,反对政治标准可以包括或代替艺术标准的片面看法,人们虽不明说,可是实际上常常这样做。总之,我们评论文艺作品时,应当在以思想内容为主,以政治标准为首要原则的基础上,重视对作品艺术形式的分析研究。
  常言道“文如其人”。事实的确是这样。一个人格卑鄙、灵魂空虚的人,即使他有生花之笔,也肯定写不出至情至理,深切动人的文章。鲍狄埃的诗歌之所以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主要由于他的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和热烈的革命愿望。这种感情和愿望同他一生坚毅的革命斗争是分不开的。但鲍狄埃之成为伟大诗人,也是由于他认真吸收和发展了法国诗歌的艺术技巧。所以说,鲍狄埃的崇高人格、勇敢的革命行动,同他诗歌的思想内容与艺术成就,都有紧密的内在联系,不是各自孤立,同时却又不能混为一谈。比较正确的办法是分別研究,互相印证,互相补充,全面地说明问题。这就是我企图试用的办法。
  关于鲍狄埃的出身、生活经历与斗争,上文提到的两本评传介绍得很清楚,此地不必赘述。总的说,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鲍狄埃的一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鲍狄埃生平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从少小到老暮,他心中的革命热情始终和对于诗歌的爱好交织在一起。他十四岁就发表第一本诗歌小册子:《少年诗神》,其中包括列宁的文章中提到的《自由万岁》。这一声革命的呐喊,代表他毕生第一本诗歌集的主要精神。到了晚年,他的生活十分贫困,十分狼狈,但他还节衣缩食,存下一点钱捐助给罢工的工人,同时他不断地写革命诗歌,直到生命的末日。在他去世前四年(一八八三年三月),鲍狄埃还参加了一次由平民歌手们组织的诗歌比赛会,获得了最高奖状。

  旗帜鲜明的政治倾向丝毫没有使鲍狄埃的诗歌成为枯燥的口号或刻板的公式。几乎他的每一首诗歌都能达到一定艺术效果,不是以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激动人心,就是由于坚强的革命意志而使人振奋。和古今中外一切伟大诗人的作品一样,鲍狄埃最扣人心弦的歌词和诗句,都是自然流露的纯真质朴的心声。诗人心灵深处埋藏着喷涌滔滔的诗歌源泉,因为他要歌唱的不是个人感情的小天地,而是整个人类的命运,对人类美好未来的热望,以及为了实现这种理想而进行斗争的慷慨激昂的号召。正如他在《被遗忘的孩子》中所唱:

  我的心是充满歌声的鸟窝,
  可惜我没有好嗓子,不会高歌。
  要是我能冲天飞翔,
  我就象黄莺那样歌唱。


  革命歌手要求他的作品插上革命斗争的翅膀,以便冲天飞翔,唤醒广大人民的斗志。诗人在《用歌谣作宣传》中说得十分清楚,诗歌应当成为革命斗争的武器。他要求歌手先到贫民窟里亲眼看一看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劳苦大众的惨状,然后到大商店和兵营中去见识见识有钱的人怎样过豪华的生活,以及那些被统治者利用,作为镇压穷人的鹰犬的人……
  鲍狄埃的诗歌充满革命现实主义的因素。例如列宁着重指出的那首长诗《美国工人致法国工人》,就是现实主义诗歌的典范。但是这种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表现在比较短小精悍的歌谣或诗篇中,也给人非常生动和深刻的印象。比如在揭露人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控诉白色恐怖,刻划和讽刺反动人物的狰狞嘴脸的那些诗歌中,都运用了辛辣的现实主义笔调。又如那些为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人间地狱中的受难者鸣不平的诗歌,由于深刻的现实感,往往是字字血泪,令人不忍卒读的好作品。
  当然,文艺反映社会生活的现实,不见得只有直接反映、正面描写的才算好作品。用侧面的、反面的、曲折的方式,甚至幻想或象征的方式,同样可以产生动人的作品。鲍狄埃在《吃人肉者》这首歌谣中,把资本主义社会形象化为一个嗜吃人肉的巨魔,并且让它自己发言:

  我是一个吃人的老魔鬼,
  我把自己打扮成人类社会。
  瞧,我双手沾满鲜红的人血,
  瞧,我发红的眼睛凶光四射。
  我的穴洞里有多少角落,
  堆满腐烂的残骸和骨胳。
  瞧,我吃掉了你的父亲,
  我还要吞噬你的儿孙。


  这个恶魔一边和你说话,一边引导你去参观资本主义社会的活地狱,就象在但丁《神曲》中,拉丁诗人贺拉斯引导但丁游地狱、炼狱和天堂一样。不过恶魔领你去看的只有地狱,没有炼狱和天堂。第一层地狱是现代战争的战场,大规模的屠杀使尸骨堆积成山。第二层地狱是妓院,穷人的女儿在那儿遭受肉体上和精神上最残酷的折磨,她们十之八九都年纪很轻就被折磨死了。第三层地狱是监牢,第四层是工厂……
  但丁在《神曲》中,描述了宗教神话中的地狱惨状,虽然影射了当时意大利的政治斗争,但是情节主要出于虚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活地狱比《神曲》中的地狱悲惨万倍。可是有哪一个现代的但丁来写现代《神曲》呢?除非象鲍狄埃那样的革命歌手,用惊心动魄的现实主义手法来揭露现代世界的活地狱。

  在鲍狄埃全集中,另外有一组诗歌专门正面号召苦难的人民大众起来反抗压迫,进行改造世界的革命斗争。列宁在他的短论中着重提出的两篇代表作,《国际歌》和《美国工人致法国工人》,都是这一组作品中突出的例子。尤其是《国际歌》,一般公认是的狄埃的杰作,它不但有很高的思想境界,也有精练的艺术形式,格调庄严,深沉,气势雄伟。一字一句都笔力千钧,没有半句浮夸矫作的辞藻。这是朴实、真诚,从心灵深处流露的歌声,它有那样伟大的感召力,绝非偶然。

  鲍狄埃的诗歌在语言艺术方面也有相当高的成就,尤其到了诗人晚年,他的语言艺术更成熟、更精练了。
  十九世纪法国有一个平民出身的史学家兼散文家,儒尔·弥雪来(1794—1874),非常重视工人出身的作家、诗人。他曾经指出,平民出身的作家的错误,往往在于“背离他们自己的心,他们的力量之所在,而向较高的社会阶级借用那些抽象的概念和泛泛之谈。平民作家有一个很大的有利条件,然而他们自己却毫不欣赏,那就是他们不懂人云亦云的俗套;他们不象我们一样,念念不忘现成的文句,无法抛开陈词滥调。” ②
  鲍狄埃诗歌艺术的主要优点,恰恰在于他不喜欢“向较高的社会阶级借用那些抽象的概念和泛泛之谈。”他不屑搬用资产阶级职业文人的“文雅”笔墨。他和贝朗瑞同样是著名的平民歌手,不过贝朗瑞作品中的主导思想是资产阶级民主,而鲍狄埃诗歌的灵魂则是无产阶级革命。两人都惯用平民语言创作,而鲍狄埃却更有意识地运用平民大众喜闻乐见的形象和口语。鲍狄埃把民谣②的朴素形式,加以提炼,使之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平。在这方面,他是很有成就的。《鲍狄埃全集》的编者勃洛雄甚至认为雨果在他的名著《惩罚集》中,每当他试图用民谣体表达他的诗意时,艺术水平还不如平民歌手鲍狄埃。这是对这位伟大的革命诗人在诗歌艺术方面的很高的评价。

  鲍狄埃从少年时代开始,就热爱那时已负盛名的平民歌手贝朗瑞的作品。他师承贝朗瑞,几乎能背诵贝朗瑞的全部歌谣③。他十四岁发表的第一本歌谣集《少年诗神》,就是题赠给贝朗瑞的,他把自己心目中的歌谣大师称为“诗圣贝朗瑞”。
  贝朗瑞创作的歌谣,大部分可以演唱。有的有现成乐谱,有的是作词以后才有人谱曲,这种艺术形式为法国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所以流传极为迅速。鲍狄埃的诗歌(特别是前期诗歌),很大一部分是按贝朗瑞歌谣的曲谱填词,也有一部分利用了当时流行的其他民谣的曲谱,当然也有鲍狄埃作词后,由其他人谱曲的。但鲍狄埃后期的诗作,已大大突破了民谣的形式,写了不少气魄宏伟的长诗和短小精悍、格律严整的十四行诗。拿《国际歌》来说,虽然还保留一点民谣的调子,但是基本上不同于民谣。《国际歌》是一首极其庄严、深沉、悲壮的革命诗歌,不同于一般民谣的轻快和顺口溜的格调。正因如此,所以当工人作曲家狄盖特给鲍狄埃的《国际歌》谱曲时,避免采用民间歌曲常用的轻快旋律,而采用与歌词内容相配合的非常庄严、雄伟和深沉的音节。
  总之,从思想内容和从艺术形式看来,鲍狄埃不仅是一个伟大的革命歌手,同时也是杰出的诗人。法国资产阶级文学评论家、文学史作者,往往认为鲍狄埃诗歌艺术水平低,“庸俗”,“粗俚”,甚至在文学史上一字不提鲍狄埃。这完全出于别有用心的阶级成见,而不是实事求是的科学论断。


罗大冈
一九七九年一月初稿
十二月改写




① 一九六六年巴黎出版《鲍狄埃全集》,收诗歌二百五十首。

② 转引自Michel Ragon:《工人文学史》(法文原本)的序言,巴黎,一九五三年出版。

③ Chanson Populaire。

④ 在我国,也有“民谣”、“童谣”这种体例,在旧社会里,它们的内容十之八九是嘲讽现实生活,对当时当地的统治势力表示不满或进行讽刺,这一点和贝朗瑞、鲍狄埃的歌谣颇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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