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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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完了最后一个音乐《晚安》,朱延年扶着马丽琳走回自己的台子,叫茶房开账。老有经验的茶房在最后三个音乐以前就开好了每个台子上的账单。他从手里的一叠账单子中抽出一张递给朱延年:
  “一共六万八。”
  朱延年掏了一叠人民币给茶房,连数也不数。茶房数了数,说:
  “还多三万二。”
  “给你做小账吧。”
  “谢谢你。”
  马丽琳看朱延年化钱像是流水一样的不在乎,她想朱延年在西药界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大阔佬。他年轻,长的又俊秀,她更觉得他可爱了。朱延年把左胳臂送到马丽琳面前,她的右手就勾在他的胳臂上,两个人肩并肩地愉快地走出了百乐门大舞厅。快走到门口的当儿,朱延年歪过头去,对着马丽琳轻轻地说:
  “欢迎我去吧?”
  “不欢迎。”马丽琳有意这么说。说完了,她的眼睛向他一瞟,露出非常欢迎的神情。
  他们两个人上了汽车。汽车向马丽琳家里驶去,朱延年调皮地逗她:
  “你不欢迎我到你家里去,那我送到你家门口,我就回去。”
  她没有答他的话,她的右手紧紧捏了一下他的小胳臂。
  “痛啵?”朱延年望了她一眼。
  “活该,”她向他噘了噘嘴,说,“谁叫你说俏皮话……”
  “是你讲不欢迎的么。”
  “大人物到我们小地方去,还有不欢迎的?”
  “我啥辰光变成大人物了?”
  “汽车出汽车进,用起钱来像流水,走起路来眼睛向上,从来看不起人,那还不是大人物吗?”
  “我啥辰光对你这样的?大人物是你封的。”
  “我怎么敢,”说话之间,汽车已经开到马丽琳的家里,这是北京西路的一条很整齐的弄堂。她说,“请进吧。”
  朱延年跟着马丽琳从后门走进去,经过灶披间,穿过过道,马丽琳很熟练地扭开电灯。一座很华丽的客堂间出现在他的眼前。她让他坐在椅子上,说:“对不住,你在这里坐一歇,我上楼去看看,不晓得娘睡了没有。”
  说完话,她袅袅婷婷地走了。
  朱延年站起来,很羡慕地看着客堂间:客堂当中挂的是一幅东海日出图,那红艳艳的太阳就好像把整个客堂间照得更亮,左右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四幅杭州织锦:平湖秋月,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和雷峰夕照。一堂红木家具很整齐地排列在客堂里:上面是一张横几,紧靠横几是一张八仙桌,贴着左右两边墙壁各放着两张太师椅,两张太师椅之间都有一个茶几。在东海日出图左下边,供了一个江西景德镇出品的小小的磁的观音菩萨,小香炉的香还有一根没有烧完,飘散着轻轻的乳白色的烟,萦绕在观音菩萨的上面。这个客堂的摆设虽说很不协调,甚至使人一看到就察觉出主人有点庸俗,许多东西是拼凑起来的,原先缺乏一个完整的计划,但是朱延年很满意,因为从这个客堂间可以看出它的主人是很富有的,不是一般舞女的住宅。
  马丽琳换了一件紫红的软缎夹袄和紫红的软缎的大裤脚管的裤子,脚上穿的是一双浅尖口的缎子鞋,也是紫红的。她像是一团火焰似的回到客堂里,笑眯眯地说:
  “累你等了一歇,别见怪。”
  “当然不见怪,”朱延年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啊哟,你是那样的好人!”
  “你说不是?”
  “我巴不得是的,”好说,“走吧,楼上坐。娘她们都睡了。”
  “那很好,用不着惊动她老人家。”
  朱延年跨进马丽琳的卧室,给里面艳丽的陈设迷住了。在黯弱的电灯光下,他看见迎窗右边的墙角那儿斜放着一张淡绿色的梳妆台,上面放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化妆用品的瓶子;右边摆着一张淡绿色的大衣橱,斜对面是一张大的双人沙发床,上面铺着一床天蓝色的缎子被,一对白府绸的枕头上面各绣了两个色彩斑斓的鸳鸯;紧靠窗户摆着一张淡绿的小圆桌,四周放了四把淡绿的矮背椅子,小圆桌上铺了一张紫红的丝绒桌毯,那上面有一只玛瑙色的小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束水红色的康乃馨和雪白的夜来香,散发着淡淡的沁人心腑的香味。他望着康乃馨,心里想:就凭客堂间的卧室的陈设看,马丽琳起码有一亿以上的存款。她有钱,人又漂亮,真是不错。
  马丽琳在外边冲了两杯咖啡粉端了进来,另外,她又端进来一盘子沙利文的西点,叉了一块放在朱延年面前说:“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没有好的吃,请多多包涵一点。”
  “有名的沙利文的点心还不好吗?太客气了。”他喝了一口咖啡,并没有吃点心。
  “跳了那么久,该饿了,”她关怀地说,“吃点吧。”
  朱延年吃了核桃仁的蛋糕,他叉了一块巧克力蛋糕送到马丽琳的手上,说:
  “你也饿了,吃一块吧。”
  “好,谢谢你。”
  “别那么客气,我是借花献佛。”“不过也是表示你的一片好意。”她边吃边说,同时望了他一眼。
  “现在我不借花献佛,我自己送你一样东西。”
  朱延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把手放在紫红的丝绒桌毯上,说,“你要不要?”
  “你送我的物事还有不要的?”
  “那你猜,是啥?”他的右手指着自己的左手。
  她想了想,说:“我猜不出。”
  “你猜猜看。”
  她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半晌,说:“是表。”
  “不是。”
  她歪过头来去看他的左手,说:“别针。”
  “也不是。”他的左手握得更紧。
  “是,是啥?你说。我不猜了。”
  “再猜一次。”
  她看他的左手握得很紧,估计里面不可能容纳很大的东西,咬上下嘴唇想了一下,肯定地说:
  “戒指,是啵?”
  “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他把左手放开,手心里是一只碧绿欲滴的翡翠戒指,一点瑕纹也没有,真是好货色。马丽琳看得心痒痒的,她望了又望,笑盈盈地问:
  “你在啥地方买来这么好的翡翠戒指?”
  “为了这个,我整整跑了一个礼拜,几乎把上海的珠宝店都跑遍了,才在天宝买到这一只,你戴戴看,不晓得合适不合适。”
  他给她戴在她的右手的无名指上,紧紧靠着她手上的亮晶晶的钻石戒指,正合适。
  “很好,像我自己去买的一样。”她把右手放在自己面前,仔细地望过来,又仔细地瞧过去,嘻着嘴说,“我很喜欢。”
  “只要你说一声喜欢,我这个礼拜总算没有白跑了。”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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