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在雅拉玛的战壕里



  那一天下午我必须到马德里去,所以我没有和大队一块儿回到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第二天一清早,我就搭上了一辆卡车,一直坐到莫拉塔村。莫拉塔村在雅拉玛河的一条浅浅的河谷内,这一条河谷约有十来里宽;在河谷的那边是一条迤长的山脉,在早晨的耀眼的阳光之下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颜色,橄榄树林和麦田点缀在山脉的中间。
  卡车司机指着那一条山脉。“就在那里,”他说,“法西斯匪徒们就在那一边。他们望不到这儿的山谷。我们的战线在这一边,就在山顶下面。你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上二里就行了,不会迷路的。”
  我开始走起路来,心里非常激动。上前线时的感觉真是教人万分兴奋啊。我追上了一个西班牙兵士,他正在很自在地沿着到前线的路信步走去,他带着两只活的小鸡,鸡腿吊在他的步抢的枪铳上摆来摆去。我们两人互相笑了一下,然后一道儿走起路来。根据他的许多手势,我知道这两只小鸡不是准备炖来吃的。“Huevos——huevos.”(鸡蛋——鸡蛋。)两只小母鸡要在前线上活着,替他们的当兵的主人生蛋。
  在大路旁边的田里,农民正在干活,照料他们的庄稼,这个情景也给战争带来了一种古怪的本国风味。对于从山顶上发出的时断时续的稀疏的炮声,农民们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这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法西斯匪徒们不能望到山脉的这一边,不能看到农民们,不能直接用枪射击他们。要是偶然有一个人中了枪弹,这也只能说是个意外事件。而这时却是应该照料庄稼的时候。所以庄稼是种在前线的步枪射程以内的。
  我遇见两个美国人抬着一个波状铁皮罐子。“就在那里,”他们对我说,“在那三个人站的地方。那些树下面的战壕就是队部。”
  在战壕里面,一个人把身子弯在一架军用电话机上,喊着:“听着!听着!喂!”嘴里夹杂着咒骂的声音;另一个人用他的两个食指熟练地敲着一架打字机;第三个人仰卧在一具手提留声机旁边,从留声机里颤微微地飘送出“暮暮朝朝”的歌曲。奥列佛靠墙坐着,两只脚伸到“房间” 里面去,他正在填写一份报告。
  战壕有一个波状铁皮的屋顶,上面盖着树枝,不让天上的侦察机发现。外面没有一件东西可以泄露出那里面进行的任何事情,然而里面的空气寒冷而又潮湿,显得非常活跃。我想起国内贩私酒的窝窟——里面做许多买卖,外面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
  电话员失望地喊道:“喂,真该死!”坐在打字机旁的人说:“赶快些。不然我们就得不到这—星期的薪水单了!”
  “没有薪水单有什么关系呢?”躺在留声机旁的人问道。“住在这个鬼洞里,钱横竖没有一点用处。”
  奥列佛的眼睛朝那个说话的人身上一瞟。“没有关系,乔埃,”他说。“也许这些天内你会睡到彭尼萨西姆去,那么你就可以把你的钱好好地用掉啦。”彭尼萨西姆是地中海上一所后方医院。这时留声机里面播出的歌曲在一阵吱吱喳喳的渐次微弱的声音里停下了。开留声机的华伦把唱片翻转过来,扭紧发条,又把唱针放在唱片的最外边。于是其它两个人便嚷起来。“暮暮朝朝,你就是这个人……”“听着,你——喂,喂!嗨!我又接通啦。华伦,把留声机关掉吧!喂!……算了,别关啦,线又断啦。喂,听着,听着。……”
  奥列佛从战壕内钻出来,站在那儿朝莫拉塔村方向望着山谷那边,那是山腰旁边的一堆白色的房屋。他望了一望表:就快到九点钟了。他又盯牢了时针。当长针走到十二上的时候,从山脉的那一边发出三次沉闷的爆炸声,接着三个烟柱从莫拉塔村直升到半天空去。在你听到爆炸的声音以前,你先看到炸弹的爆炸。马上又轰隆——轰隆——轰隆地响了一阵。在炮声中间,你可以听到步枪子弹的声音从头上呼呼地飞过。到九点一刻的时候,炮火停了,村庄里面也不再冒出一团一团的烟了。
  分毫也不差。每天法两斯军队的排炮总是从九点到九点一刻轰击莫拉塔村。在八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村民们就躲避出去;从村庄中经过的汽车就停在路上;然后炮轰开始,继续下去,停止了;汽车又开动了,村民们又回来恢复他们的生活,又有二十三小时零四十五分钟不受战争的伤害。有一次,有两匹骡子被炸死了。砖房被炸去了少许。美国人相信这是德国的排炮轰炸的;只有德国军官们才能做得出这样一定的常规。
  奥列佛站在我的身边。“那是我们的闹钟,”他说。“你可以根据它来对你的表。……我们此刻可以到战线上去逛一逛啦。”
  在山坡下面,有一群人正在挖战壕。“这一道战壕要用来做连结我们前线和大部队的交通壕。这一道锯齿形的战壕约有三百五十码长,而宽得足够通过一个担架,遇到炮轰和袭击的时候是不会有危险的。……这些家伙,”他大声地说,“都在加班挖战壕,因为他们在马德里逗留的时间超过规定的假期了。”
  我们走进了一个橄榄树林。每一棵树的附近都挖了一个六尺深的洞,洞大得足够容纳一两个人。洞上盖着架在树干上的树枝,还搭拉着较小的枝子,整个的洞都覆上了青草和叶子。“值班的人们夜间就睡在这里。除了枪弹直接命中以外,他们受不到任何伤害,”奥列佛解释说。“这些洞都很好,不过下雨的时候就要填满了水。……伙伴们靠近了树挖洞,因为树根可以使地面不致于崩陷下去。”
  一个战壕一开始只有一点痕迹,渐渐加深变成了沟渠,然后越来越深,直到墙壁比一个高个子的头还要高些,又和另一个战壕成直角交叉在一起,这时我们到了火线上啦。正对着我们的前面,一个人站在夹在战壕两壁中间的一个台阶上,从两个沙袋中间的夹缝里偷望着无人地带。他的歩枪放在夹缝里,用他的脸支着。我极想看一看法西斯军队的战线和两军中间的无人地带,但丬我迟疑不决地不愿要求那个兵士站到一边去。我希望我能够消除掉作为一个旅行家的感觉。
  沿着战壕每隔十码就有一个人在站岗,别的人们躺在他们从后面墙壁上挖成的壕洞内——他们在混时间、睡觉、读书、写信、清理装备、谈话。除了步枪和机关枪的偶发的声音以外,气氛非常宁静,几乎到了教人慵懒的地步。可是在这里子弹呼啸的声音和噼啪的声音要频繁些,并且偶而有子弹落在沙袋上时那种轰隆一声的剧烈的响动。奥列佛笑嘻嘻地望着我。“你听到的子弹不会打到你的身上,”他说。“顶糟糕的倒是他妈的迫击炮。迫击炮有弹性作用,从炮口出来时没有声音,会给你一个冷不防。”
  在战壕内一个弯进去的地方的外面贴了一张通告,上面写着:“禁止入内,这是狙击兵查理的地方。”狙击兵查理很快地打了两枪,转过身来朝我们眨了眨眼。“刚好打中了一个,”他报告说,不大教人信服似的。他是一个高大的、身体结实的汉子,年纪有四十多岁了,一丛滚密的胡须卷曲下来掩住了他的嘴。马上他又开始了他的口头禅。“我需要的是他们的一副蔡司瞄准镜,”他说。 “要是我有了他们的一副瞄准镜,那就方便多啦。那样他们的战壕就会像近在眼前一样,他们身上的汗毛我都能够数得清楚。可就是他们离开我太远,拼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望久了真叫我眼痛。一副蔡司瞄准镜——”
  “你这个地方倒不错,”我说。战壕里墙壁上的泥土都垫平了;查理的随身用具井井有条地放在一个夹在墙壁内的架子上。查理是加拿大的一个伐木工人,独身的汉子。整洁已经变成他的习惯。他笑吟吟地望着我们。
  “一点也不错,”他说。“来看一看。我有一个小小的窥孔,看见了吗?敌人连这个小洞在什么地方也不会知道。我也不把我的枪挪动一下。我在夜晚间走出战壕,把前面的地上洒了水,用草和树叶子盖在上面,所以我放枪的时候就不会搅起一阵灰尘——只是清脆的一响,敌人不会知道这枪声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巧妙得很。”我说。“那样可真不错。”
  “当然不错呀!”他吃吃地笑起来。“什么事都有窍门,就像人家说的一样。……我还要给你看一看别的东西。你看见我背后的那一堆土吗?你可知道那是做什么用处的?我站在窥孔后面时,敌人不会知道我在这儿。为什么呢?因为我不让青天在我背后露出来,不然的话,一且我站在窥孔后面,敌人就看到窥孔变成黑洞洞的了。我经常把这个秘诀告诉大伙儿。”他吐了一口唾沫。“可是他妈的他们就是不听。因此礼拜六那天艾德就碰上啦。敌人瞄准了等着他,一到那个洞口变黑敌人就放枪,险些儿把他的耳朵打掉。有许多预防的办法不用,偏让一些好伙伴们给敌人干掉,这真是一桩罪行。我知道什么叫做堑壕战。可是他们总不听我。”
  我从窥孔中望出去,第一次看到了无人地带。这里的山顶差不多像高原一样平坦,从林肯大队的战壕微微地倾斜到上面去。斜坡上弹痕累累,到处凸凹不平,被子弹打得像筛子一样的橄榄树分布在这山坡上。在五百码开外的地方,一道不整齐的土墩匍伏在田野上面,那便是法西斯军队的阵线。我出神地望着。狙击兵查理在我后面说:“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我要是有一副蔡司的好瞄准镜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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