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橄榄树



  到夜晚我依旧觉得不满足。我在战壕里呆了一整天了,可是我还没有失去一个旅行家的感觉。
  我对奥列佛说:“我想在战壕里溜达溜达。我回来会认得路的。”
  “口令是‘nuestra victoria’(我们的胜利)。”奥列佛说。
  “nuestra victoria.”
  上弦月撒下一片苍白色的朦胧的光亮,它所遮掩的东西比它照见的东西还要多些。我差不多马上就受到了盘查,有人喊道:“口令!”
  “nuestra victoria.”
  “过去。”那个哨兵走上前来偷偷地看一看我,便惊讶地说:“怎么,是新的滑稽明星【英语“滑稽明星”(Comic star)和“政委”(Commissar)发音相近。这里是哨兵弄错了——译者】!你为什么在这样深夜里还逛来逛去?还是你起得太早了吗?”
  “哦,不过散一散步。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哨兵把他的步枪换到左手里,把他的右手心放在裤腿上擦了一擦。“我是前托姆·蒙尼机关枪中队的军曹鲁比·里昂特。”
  “怎么说是以前的军曹?”
  “真造孽,”鲁比说。“真是造孽。在马德里多耽搁了一天,在这儿就被禁闭了两个月。——我到马德里去,在那儿过得很愉快,可是迟五分钟没有赶上车子,那些混蛋们不等着我,回来以后,他们就把我降了级。所以现在我是一个败坏风纪的分子啦。”
  “喂,抽一根香烟吧。……除此以外,一切事情都怎么样呢?”
  “哦,还不是平平常常的老一套,”那个以前的军曹对燃着的火柴瞅了一眼,密切地望着我说:“你喜欢不喜欢今晚的伙食?”
  这个问话似乎别有用意,因此我就谨慎地说:“我吃过比这好些的伙食。”
  “你当然吃过!告诉你,这次战争中的罪恶,就是他们扔给我们吃的蹩脚伙食。”他走近一步说。“你听着,他们并不是没有做好伙食的材料,可是厨房里的人们简直是些笨蛋!甚至连水开了也不晓得。就像那一天,我们得到送来的半只羊,上好的肉,我亲眼看见的,真混蛋,他们竟把它丢到太阳下面去晒,弄到太阳把肉晒干得直竖起来,肉里的蛆多得把肉都带走了!这也是我亲眼看见的。—个厨子还拿了个套索在后面追呢。……”
  我笑起来,鲁比也和我一道儿笑起来。“贾基·希拉做厨子的时候,我们倒吃得很好,”他接着说。“贾基是墨西哥北部顶好的厨子。”
  “后来他怎样了呢?”
  “他生气不干了。所以,现在凡是出了乱子的,他们就让他们做厨子求惩罚他们。哼,就像我说的——”
  过了一会儿,当我往战壕那边移动的时候,那个以前的军曹在后面喊我说:“喂,你什么时候才去睡一会儿啊?”
  我在战壕里溜达了一两个钟头,同志们把他们脑子里所想的事情都告诉了我。那些同志们都只现出朦胧的影子,身子不成样地窝在由毛毯临时做成的中间挖了一个洞的大衣里面。也许因为是在夜间,也许是为了别的一些缘故,总之他们都在讲话,也用不着我发问。陌生的感觉已经从我身上消失了。
  我站在射击的脚台上一个加利福尼亚的小伙子旁边,从胸墙上瞭望无人地带。现在月亮已经沉下去了,可是星星还是亮晶晶的,明亮得足以照出从背后的天空映衬出来的—些山峦的黝黑的轮廓。那个加利福尼亚人说:“你可知道,我们国内也有好些地方像这里。比方说,加利福尼亚就是。你到过加利福尼亚吗?”
  “没有。”
  “要是你到过那里,你就懂得我的意思啦。在圣约雅昆流域周围山脚下的那些地方。我猜想再往南去也是那样,不过我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你看到那棵橄榄树吗?”
  橄榄树呈现出一种瘦削的、盘根错节的形状,比黑黝黝的布满星斗的天空还要黑些。子弹已经把小树枝打掉,把大树枝打坏了,所以橄榄树已经失去它所具有的那种匀称和庄严之美了;这分明已不是一棵橄榄树,而只是被战争毁坏的一棵树。
  “是的。”
  “那就是本恩送命的地方。就在那一棵树下。我们正在进攻,他突然跌倒在树后面的地上了,我对他喊着。那时我正在另一边不到十尺的地方。我喊着说:‘你没有什么不好吗,本恩?’他回头对我望了一望,笑了一笑,并且也喊着说:“很好,我们冲上前去吧!”他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便突然摔倒了。他向前跌了一个倒栽葱,就死去了。”那个小伙子叹了一口长气,说:“随后我便帮着把他抬回来。就在那一棵树底下。”
  那小伙子说话的声音太单调了。他极力抑制他的声音,把说话的腔调弄得板板地一点变化也没有。那小伙子说:“我站在这里,望着那一棵橄榄树。想起来是很奇怪的。好像我可以看见本恩在走路——我说的是从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开始,一个很小的小孩,走到学校去,走回家去,这儿玩玩,那儿玩玩,后来长大了,走到做工的地方去,走到人们可以到的一切地方去——你知道吗?一个人一生走多少里路啊!——不说旅行,且说在日常生活中的行走罢。一定够多的。而这一棵树一直在这儿生长着,就是这一棵树。这一棵树一定老了;橄榄树要活很长、很长的寿命。而本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另一个世界走来走去,他永远也不会再想到西班牙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每走一步就离那棵树更近一步,不过他不知道罢了。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想到那一棵树,想到本恩,我不知道——唉,我不懂得。”
  他不知道正在等待着他走到最后躺下去的是哪一块小小的地方,是哪一棵树。这就是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不愿意说出来。可是这个问题老在他脑子里打转,每当他看见他的朋友死去的那个地方时,这个问题在他脑子真就扩大一点。
  “你认识本恩已很久啦,是不是?”
  “是的。我们俩一同去上学。我们俩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我们俩一道儿来到西班牙。我们一道儿参加一九三四年的罢工——你是知道的,就在旧金山的码头上。那一天,在林岗山上,警察在我们背后追赶着我们——他妈的,那一天警察全部人马都到齐啦,他们准备来一次大屠杀。当时真是一片混乱。他们准备马上把我们赶进海湾去——他们就是这样想的。可是他们办不到。他们倒真的枪杀了一些人,可是他们却不曾把我们任何人赶跑。那一天,要不是亏了本恩,我几乎把这一条命送掉。你真该看看那个场面。有一个彪形大汉,这人真是十足的暴徒,他手里拿了一根一码长的棍子朝我头上打来,你知道,那时我正在忙着对付另一个家伙,一时措手不及,他已经把他的棍子举起来了,朋友,我其希望你能够看到过他的那一副面孔,他简直像狼在嗥叫。于是本恩纵身一跳,一拳就把他揍倒——他一拳刚好打到他的耳门下面,那家伙便倒下去了,砰地一声,他躺在地上直挺挺地死去了。朋友,本恩真能揍。他——”
  那个小伙子突然沉默起来,他把身子倚在胸墙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暗处。“那是什么?”他小声地说。“你看见了什么没有?”
  “没有。”
  我们两人凝神地望着,可是并没有看到什么。一会儿那个小伙子若有所思地说:“橄榄树是和平的树啊!我猜想人们在种植任何果树以前就种它了,在人类历史以前。
  “所有这些年来,它都是年复一年地结着果子——后来法西斯匪徒来到,就把它打坏了。
  “也许你以为那棵树死了。嘿,它可没有死。尽管有那么多的子弹打在上面,它还是活着的,而且现在就长出青枝绿叶来。等到我们把法西斯匪徒消灭以后,它还是要照它原样结果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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