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怪人


  “怪人”这是他在柏平云监狱的美国同志们给他起的绰号,他参加了林肯大队西班牙中队以后,马上就成为他们中间的英雄了,他们都听他的话。他讲过他的故乡阿斯都里亚一九三四年起义时的轰轰烈烈的故事。
  “这算不上战争,”他总是这样说。“啊,在那些日子里,你不得不整天像蛇一样爬在地上,不让敌人看见,天黑时你站起来,看见那些开心的西班牙军官们在抽雪茄烟哩,于是你把一颗手榴弹扔了过去,喊道:Arriba Manos!(高高地举起手来!)而那些仍旧活着的家伙们便走出来啦,他们的面孔苍白,吓得满身发抖,屁股像蛇一样的扭动,哼,还是些有教养的绅士们哩,那些胆小的狗!呸!我对他们啐了一口!”
  他可以在十五步开外的地方扔一把俄国刺刀去劈开一根细竹竿。他说:“我喜欢这种俄国刺刀,又长又有分量,用起来挺稳当。”他告诉大伙儿怎样用炸药、几根旧电线、几块马蹄铁和几根长钉去做一颗阿斯都里亚式的手榴弹。他对敌人喊话说:“当心,法西斯匪徒!顶好还是回家去陪伴你的老婆吧,要不,多半你要在家里丢下一个漂亮的寡妇啦!”他拉得一手很好的手风琴;他喜欢唱阿斯都里亚民歌。他热爱生活。
  他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好胜、好炫耀自己、好吹牛、钢铁般的勇敢。尽管他抱着这样无忧无虑的态度,但他却有深切的阶级觉悟,他怀着一种深刻而炽热的愤怒去憎恨法西斯匪徒。
  当大队在伊班涅兹休息的时侯,政府来了一个号召,要求久在前线的每一个部队推举战士去参加法西斯战线后方的游击队。“怪人”——他的真字是何塞——便是不可避免地从林肯大队中选择出来的人物。
  当我把这个新任命告诉他时,我感觉到他简直要哭出来了,他所得到的这一种荣誉竞使他受到那样深切的感动,因为人人都知道游击队战士是从西班牙军队里面最健壮、最干练、最机警、最可靠的人们中间严格地挑选出来的。“同志,”他说,“你不是开我的玩笑吧?你不是在戏弄我吧?”
  “不。这不是玩笑。这是我们一件顶重大的任务,也是顶危险的任务。你愿意担任这件工作吗?”
  何塞拍一拍他的宽大的胸膛。“难道你还要问‘怪人’是不是愿意吗?该做什么,告诉我好啦——需要做些什么事?”
  “你到马德里以后就会有人告诉你。这个美国同志也被派担任同样工作;他将要跟你一道去。记住,别对任何人漏出一句话,把你的嘴封上。……再会了,何塞,祝你胜利。”
  何塞去了。他被裹在一团深沉的神秘中,也为这一种神秘感到光荣。跟他一道去的是一个美国人,他的“美国佬同志”,那是一个西班牙血统的布鲁克林人,说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话。他在马戏团里练过把式,有一身惊人的好本领。
  在马德里,一个委员会审查了各大队推选出来的人。从所有这些人中间又挑选出二十二个人来。委员会通知这二十二个人说,他们可以离开,一小时后向委员会报到;只有何塞一个人奉命留在办公室。他局促不安地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把香烟点起,又把它捏灭,淌了满头大汗,深怕他被剔除掉。
  他被召唤进去。政治委员对他说:“何塞同志,我们认为:把这些战士的生命托付一个人,让他充当他们的领袖而受到共和国的信任,这样的职务,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啦!”
  “Yo——commandante!Pero——pero——”(我——司令官!不过——不过——)他感动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同志真的认为我——不过,就这样吧。你们要我怎样做呢?”
  “首先,叫你的战士们把这些表填上,你也填一张。然后让他们穿上科尔多巴省农民的衣服。领取带有肩腋下枪套的自动手枪。这儿有一张证明书,你可以凭这张证明书从军械库或军需库里领取你们需要的东西。今晚上发给你们一笔法西斯钱币,并且有一辆卡车把你们带到巴索布朗柯附近的一个岗哨上。那一个地区的司令员将要给你详细的命令,供给你们马匹和别种装备……现在,你能把这个命令重说一遍吗?”
  何塞能够而且真的把这个命令照样说了一遍,像留声机一样地,他连最后的抑扬顿挫都记得分毫不差。“何塞从来不把任何事情写下来,”看到那些军官们都在惊讶地盯着他,他便这样解释说。“他把这儿的一切事情都记住了。”
  战士们已经在外面集合起来。政治委员和何塞一同走出去和他们见面,政委宣布选定了何塞来领导他们。“因为他是阿斯都里亚的子弟,一个保卫自由的老战士,而且对游击战很有经验,所以我们相信他会实现我们的期望,保持阿斯都里亚人民的光荣传统。”
  大伙儿都欢呼起来。何塞的面孔涨得通红,不安地晃动着身子,极力抑止住想要昂首阔步的那种冲动。“同志们,眼前放着的工作得做……首先,我需要一位助手来管理记录和一切琐事。Chicos(同志们),你们推选谁?”
  美国佬同志当选了。何塞说:“喂,Chico,首先把这些表格填好。每一张都校对一下,要弄得一点遗漏都没有。然后马上到军械库去。我在那儿跟你碰头。”
  “唔,何塞,等一等!你还没有把你的表格填好呢。”
  何塞暴躁起来。“Madre de dios(圣母在上),你不是我的副官吗?何塞没有空哪!你替我填一填吧。……你还得把我的手风琴带到军械库来。”
  他走到人行道上停下,打量着停在马路旁边的机器脚踏车,于是他迈开步子走向最大最漂亮的一辆。“Chico,”他对司机说,“马上开到军械库去。”
  “对不起,同志,这是专替军官们服务的。”
  何塞笑了一笑。他朝那个人的脊梁上一拍,慢慢地。但是很严肃地把他的证明书掏出来,递到那个人的鼻子跟前。慢慢地,他大踏步跨上机器脚踏车。“Chico,”他说,“我是军官,我,‘怪人’。开到军械库去!”
  “当你走近那座桥的时侯,”巴索布朗柯地区的司令员说,“你会看见一个转扎手的棚子,号头是第八。我们的那位同志从正午到夜晚都在那儿值班。那位同志有一大撮灰白胡子;是个矮胖个儿,年纪约莫有五十岁。”
  “你说:‘天气真好啊。’把这句话说上两遍。然后向他要一根火柴。他说:‘当然可以,’于是掏出两枝纸烟,递一枝给你。可是他不把他的那一枝燃着。你说:‘谢谢你,我有雪茄,你愿意抽一枝吗?’他说,‘好,’便把他的纸烟放进裤子插袋里,把你的雪茄接过去。然后他告诉你他的姓名,蒙特,你也告诉他你的姓名,把我的名字夹在中间。这以后,双方就都明白了……你把这个命令背一遍给我听!”
  这一支队伍等了两天,在这两天内,配置了装备,试验了马匹,用自动步枪和两挺轻机关枪演习打靶,学习阿斯都里亚式的扔手榴弹。在一切事情上,何塞都是领袖,都是老师。他不像以前那样的张牙舞爪了,他身上沉重的担子使他的态度变得比较温和起来;他有了耐心,不怕麻烦,能够惊人地注意到一切琐碎的事情,事事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们为他们准备破坏的一座桥梁建造了一个小小的粗糙的模型,演习了怎样埋伏炸药。每人都练习配装炸药,拉断引线等等。每人都派定专门任务,并练习这一项工作。
  在晚上,何塞和美国佬同志在镇上最好的咖啡馆中度过:唱歌、喝酒、跟女孩子们跳舞、和在座的每一个人交际。他从咖啡馆内取得了许多详细的情报:关于乡间的、关于山道关隘的、关于从他所要破坏的铁路桥梁上经过的各个路线的。
  到了第三天,命令下来了。何塞把那个文件往桌上一扔,大声喊着把美国佬同志叫来。 “命令在桌子上。你把它读一遍。”
  美国佬同志读了,吹了一阵口哨。
  “你都记得了吗?你知道,这个文件是必须烧掉的。”
  “我想我记住了。”
  “想!那不行……大声念一遍!……再念一遍!……现在背给我听。”美国佬同志尽了最大努力,何塞又替他更正了一些遗漏的地方,接着说:“现在把那些农民衣服拿来,我们要通知Chicos一下。”
  何塞带着命令走出去。美国佬同志听见他把大伙儿都召集起来。“Chicos,我们接到一道命令,现在让我念给你们听。是这样的……”
  但是那一份命令依旧在桌子上放着,何塞错拿了另外一张纸。美国佬同志抓住那份命令就一股劲跑到门口,对着“怪人”张开嘴准备大声叫他。
  “……朝镇西十二公里地的一座铁桥前进。我们要炸毁的那一列火车,在XX日夜间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就要驶近那一座桥梁……”
  美国佬同志睁大了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他手里面的那张纸。何塞一字不差地在重说着那一道命令。他一本正经地拿在手里的那张纸,实际上是美国佬同志所准备的报告。
  美国佬同志慢慢地闭拢了他的嘴。原来“怪人”是不识字的呀。可是,如果一位指挥员有着照像机一般的记忆力,而他的身边又有一个能干的副官,他还识字干嘛呢?
  火车的汽笛声从遥远的山谷里传送过来了。何塞放好了最后一包炸药。“喂,用铲子铲。先堆上灰,要使它保持干燥。……然后撒土。土多撒些。往上倒吧,Chicos——上面的重量越大,炸药就爆炸得越高!”
  火车越来越近的时候,铁桥的架子颤动不停,这是从塞维尔开到马德里前线去的供应火车。何塞捡起了引钱,两手轮换地拿着,跟着引线一直走到一丛灌木里。四十码了,四十秒了。雪茄烟蒂烧得通红了。“跑!快跑,庇德罗!”引线发出尖锐的嘶嘶的声音。
  他们都跑开了。
  引线拉开的时候,火车头和四辆车厢在桥上,其余的车厢都翻到河里去了。这一列车上有装汽油的车皮。不多久,整个田野映得—片通红,像被巨大的探照灯照射着似的。这时大伙儿必须像蛇一样把肚皮贴紧在地上爬,必须把马抛弃,必须经过一条迤长而迀回的路线回到政府军的防线去——这条路线是何塞在咖啡店聊天的时候听到的。
  他把他的马,他的装备都丢了。尤其是他损失了一个人,一位优秀的同志。“怪人”悲痛他的失败,再也劝解不消。他觉得一个指挥员的职责是要照料他的战士们,但是当火车驶近的时候,他却忘记了预先告诉庇德罗躲在铁桥的东边。啊,真是糟糕,那简直是犯罪,他怎么可以这样粗心呢?
  甚至司令部对他大事赞扬,也完全宽慰不了他。
  “你对共和国作了重大的贡献,”司令员说。
  “可是我们把我们的马都丢光啦,”何塞说。
  “是的,那很糟糕——不过这些事情是在意料中的。”
  “可是我们失去了庇德罗,要是我给他一个正确的指示,他现在还会活着的。”
  “我们希望你以后一切都要小心,从这次错误上取得教训,训练你自己和你的战士们;我们珍贵每一个人,我们对于一个好同志的牺牲当然是很难过的。可是你已经做了一项顶好的工作,这项工作需要胆量、毅力和主动。我们不可能希望我们没有损失。何塞,继续好好地干下去吧,可是你得从你的经验上接受教训。”
  这是“怪人”指挥下的第一件功劳,但却不是最后的一件。
  现在,下面的故事一部分是美国佬同志说出来的,一部分是隔了很久从一个西班牙同志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位西班牙同志有一个时期,为了一个目的,曾经穿上法西斯军队的制服,充当某个法西斯上校的传令兵。
  这个故事是从发给何塞的一个命令开头的,下面便是故事的内容:
  在玛拉加城被意大利侵略者占领以后,共和国的一些非常重要的领袖们都做了俘虏。由于他们乔装成普通的士兵,他们逃脱了被处死刑的几百名俘虏的那种命运。
  据接到的情报说:这些人都被关在科尔多巴附近的—所监牢里,他们的生命已处在危险的状态。
  “因此,命令你组织一个小队,穿上法西斯官兵的制服,你们装作押运囚犯到监牢那边去。到达监牢时,你们便把卫兵看住,放掉所有的囚犯,告诉他们怎样才能到达我们的阵地。你必须设法替那些同志们把马匹准备好,现在把他们的姓名和照片一并交给你,你务必不惜一切使他们能够安全脱险。你得做出为完成这一个任务所必需的一切计划和安排。”
  何塞和其它六个人穿了法西斯制服和拿了法西斯钱币,练习法西斯敬礼,模仿法西斯匪徒的傲慢态度,并学了几首法西斯的歌。他们得到一切必要的知识,足以冒充法西斯骑兵巡逻队了。
  在他们的引人注目的制服里面,都穿着帆布马甲,马甲上带了十五排子弹夹,供他们所携带的毛瑟抢(驳壳枪)使用。毛瑟枪放在木头枪壳里,这些木壳又可以扣在毛瑟枪托上,这样手枪就变成了手提机关枪。然而穿上帆布马甲是非常热的。他们骑在马上,流着汗进入了科尔多巴城。
  他们在人行道上的一个咖啡摊前面溜达着,朝过路的女人们挤眉弄眼。快到傍晚的时侯,何塞到了一个事先指定的地方,说了并且做了某一些事情,从那里一个人的嘴里,他知道大约在六点半钟光景要有几名囚犯被送到监狱里去。同时他也知道了值班的卫兵的人数。
  太阳快要西沉了,何塞又跟他的伙伴们慢慢儿出了城,沿着通往监狱的一条大路走去,到一个山头上等待着。
  一辆菲亚特牌的卡车放着低排挡缓缓驶来了。何塞喊道:“喂,Chico,把车停下。”
  司机停了车,行了个礼。一个军曹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问道:“哦,什么事?”
  “我们的车子抛锚啦。请让我们搭一下你们的车吧。”
  两名囚犯坐在卡车的顶里边。何塞咆哮着向他们喊叫了一声:“赤党狗子!”他递给军曹一根香烟。“Chico,今晚的口令是什么?”他并不专门问某一个人。“我忘了问啦。”
  “Fusil,”军曹恭恭敬敬地说。“步枪。”
  他们把军曹和司机的尸体藏在路旁以后,美国佬同志便开起车来,何塞本人把监狱里将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囚犯们。快到监狱门口的时候,何塞安下了三个伙伴作为后卫。
  到了监狱门口时,何塞和其它人拔出毛瑟枪从卡车上跳下来,一面大骂“赤党”。何塞背朝着大门在台阶上倒退着走上去,用他的手枪恫吓着两个人。大门开了。一个中尉从门里走出来。
  “死不要命的囚犯们,”何塞对他说。“把其它卫兵们统统都喊来。这些囚犯在路上要逃跑。我不得不枪毙了一个。”
  中尉吹了一声哨子。“跟我进来,上尉。”
  这一座监狱原先是一所橄榄油制炼厂。他们都走进了办公室。正对入口处的墙上有一扇新装的铁门;一个墙拐上放了一张写字台和一个电话机。铁门开了,进来了十个带着步枪的士兵。他们面对着囚犯们排成一行站着,何塞走到写字台后面的一个地方。
  “我要每一个人把这些赤党看个仔细。这里还有别人吗?大伙儿都得要能够认得他们才成。”
  “没有别人啦,官长。”
  “举起手来!”
  法西斯士兵们一下子吓软了,他们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他们的枪枝被“怪人”的伙伴们夺去,被囚犯们夺去。他们马上被解除了武装。何塞割断了电话线。“手铐在哪里!”他喊道。 “把他们用链子拴在铁门上。统统拴起来!”
  他跑下通往牢房的走廊,喊道:“同志们!‘怪人’代表共和国来欢迎你们!走出来吧!你们自由啦!共和国万岁!打倒佛朗哥!”
  监狱里有三十人左右。何塞喊出四个人的名字,这四个人是共和国特别希望救出的。可是只有三个人答应。一个人说:“利卡多死啦。利卡多是被你拴起来的那个中尉昨天打死的。”
  在院子里,美国佬同志捣毁了卡车里面的配电盘,割破了轮胎。他们准备离开了。可是何塞逗留了一下。他对那些法西斯士兵们讲了一番话:“兵士们,共和国对你们是同情的。你们受了佛朗哥的欺骗,你们是那些杀人犯的牺牲品。……可是你,我的勇敢的中尉,你把我们的忠实同志们打死——‘怪人’今天要奖励你的英勇啦!”
  他举起了他的毛瑟枪。但他对那个中尉还算仁慈;他并没有把枪弹射进他的肚子。他一枪打进了他的脑袋里去。
  只要他们能够走到藏着他们的马匹的那个小山峡,剩下的事就好办了。然而要走到那一个小山峡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囚犯们都已衰弱不堪;他们一路上不断地跌倒又爬起来,别人不得不一半儿搀着、一半儿背着他们,沿着险峻的乱石嶙峋的山路上走去。黑夜渐渐地消逝了。天上露出几道灰白色的曙光。山顶上一道参差不齐的黑色的轮廓从灰白色的天空映衬了出来,何塞从那一道轮廓上认出了一个路标。路不太远了。再过半个钟头就可以到了。
  在他们背后遥远的山路上,隐隐地传来了马蹄的声音,这声音非常微弱,可是给何塞听了出来。他对美国佬同志喊道:“骑兵来啦!快些把你的马甲脱下来。”
  美国佬同志说:“等一等。让我把这位同志扶到那一堆树丛里躲下。”他以为队长的意思是要他们两个人都留下来拦击快要来到的巡逻队。可是何塞的意思不是这样。他忿忿地骂了他一声 “老婆子”。“赶来的也不过是一个巡逻队,你以为‘怪人’还要帮手吗?走你的!把这些同志们扶到马上去,跟他们一道儿走到我们的战线那边。这是命令,你得服从!”
  美国佬同志走开以后,何塞擦了擦眼水,便走到山路上面一块大石头后边蹲下。他目不转睛地从石头后边偷偷地望过去,留意着第一个骑兵来到。他想动手解开紧在皮带下面靠在他的肚皮上的那颗手榴弹,但是马上他又改变了主意,仍旧把手榴弹放在原处。他把他跟美国佬同志两人的子弹夹摆得端端正正,让毛瑟枪的木壳把枪扣紧,这样就把手枪弄成自动射击的了。
  骑兵巡逻队一共十个人。何塞的第一梭子弹射出后,就有两个人倒下马去,他相信他还射中了另外一个人。别的骑兵们都下了马躲到石头堆里去。子弹的碎片开始从遮蔽何塞的大圆石那边飞过来。
  过了很久,大概有一个钟头光景,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有断续的枪声从山谷里传出回声,只有从他周围的石头中间一闪一闪飞出的子弹发出狂啸的声音,而他的毛瑟枪已经烫手了。他身 边的一堆子弹越东越少’他胳膊肘下面狼藉满地的子弹空殻越来越多。突然间,他发现他已经在射最后一发子弹了,而法西斯敌人那边越来越猛烈的火力使他依旧俯伏在地上。“怪人”知道他没有逃走的希望了。他把毛瑟枪放在一边,把刺刀拿在手里。他的眼睛继续盯着前面。
  他的后肩上中了两颗子弹,刺刀从他的手里掉下。几个声音在他背后粗暴地叫喊着:“Manosarribos!”(举起手来!)
  他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一只手举在空中,另一只手叉住腰。一个法西斯军官从石头上跳过,朝他身上扑来,拔出一枝左轮手枪瞄准了“怪人”的头。
  “站起来,赤党!你的部队在哪儿?”
  “‘怪人’命令我留在这儿。”
  “他在哪儿?”
  “此刻他已经爬过山去——那个杂种。他只管把我一个人丢下啦——让我送死——”
  “你跟他在一起有多久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差。”
  “谁把情报供给他的?他是怎样通过的?”
  何塞露出一排牙齿来笑了一笑,这是狡猾的农民的傻笑。“嘿!要是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你,那么你就要杀我啦。”
  好多皮靴踢他的腰,踢他的受伤的肩膀。他把身子弯得褶在一起,哼哼唧唧地喊叫起来。那个中尉大声说:“行啦!住手!我们奉到的命令是要把所有游击队员们活捉回去。”
  何塞使劲站起来。中尉对他傻笑着说:“没有关系,老家伙。我们把你带到司令部去。你要好好地对待上校,上校也会好好地对待你。嗯?”
  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膀;因为出血不止,他的身体弄得非常衰弱,衬衣和裤子都被血浸透了。“给我一根绷带!”他喘着气说。“我出血出得要死啦!”法西斯兵士一面谩骂着一面拿出一根绷带,何塞把绷带抓在手里,从衬衣下面塞进去,放到创口上,又用他的左手扶起他的右胳膊,把右手放进内衣的开口处,这样他的腰带就成为一根吊腕带了。“不能动弹啦——我的胳膊,”他解释说。“这只胳膊已经死去啦。”
  上校的司令部设在一所漂亮的乡间别墅里,在树荫掩映的小山上。
  中尉由于俘虏到一个敌人而得意洋洋。“官长,我们抓到‘怪人’的一个手下了。”
  “啊!到底给捉住了一个!也应该的了,你们这些傻瓜。”上校把腰探在作为他的写字台的一张雕花的橡木桌上,瞪了眼对何塞望着。“你从他嘴里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很少,官长。这个人可不好对付。”他对上校狠命地眨了一眼。“他一定要我把他带到你跟前来,官长。要是你好好地对待他,他也会好好地对待你。我们已经商量定啦。”
  何塞迷迷糊糊地对上校苦笑着,弯着他的膝头;那很容易,他的膝头已经软得像果子冻做成的了。屋子里尽是校官们、副官们和卫兵们,把他弄得晕头晕脑的。再拖几分钟,何塞。只是几分钟就行了。何塞开口了,他说:“官长,给我一点水喝。可怜可怜我——给我一点水喝吧!”
  卫兵对上校瞟了一眼,上校点了点头。何塞拼命地一口一口喝下去“所以,”上校慢吞吞地说,“尽管你犯了这么大的罪,你还是想活下去的。你这个蠢货,不信神的狗!那么你讲吧。你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讲。”
  “要是我讲出来了,”何塞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杀掉我呢?”
  “你难道还怀疑一个西班牙军官的话吗?”上校站了起来,向前迈上一步,摊开一只手对何塞劈脸就是一个耳光。“讲吧,妈的!”
  这一耳光把何塞打得摇摇摆摆地往前一扑。他用他的左胳膊向上校抓去,没法站稳。这只胳膊就搂住了上校的脖子,紧紧地扼住上校,拼命用他的身子抵住上校的身子;何塞的右手拿住紧在腰间的那颗手榴弹的信管的环子。
  他把信管一拉,感觉到已经拉开了。
  “我讲!”他喊叫说。“我把‘怪人’的口信告诉你!”
  手榴弹爆炸了开来,声音非常轻微。它是紧紧地夹在法西斯上校和“怪人”两个人的身体中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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