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日〕内田树 石川康宏《青年们,读马克思吧!》(2010—2014)

书简8

内田树致石川康宏

2010年3月25日



  石川老师,你好。
  《经哲手稿》已经写完很久了。大概因为我们都很忙吧。上一次的书简是我在写完《日本边境论》,把稿子送到出版社之后完成的。没想到(老实说应该是“如愿”)卖得很好。原来日本有那么多人对于我的想法有兴趣,并且产生了共鸣,真让人感到高兴。

  关于“边框”的理论

  《日本边境论》的论点,是认为日本国民的性格是由地理位置、地缘政治学等决定的“边境状态”,可以说是一种反时代的论证和考证。
  我们过去是以中国的皇帝为中心的华夷秩序中的“东夷”的边境,现在是以美国总统为中心的美式和平的西太平洋的前进基地,对于这个事实我们无可争辩。
  我的结论是:“边境处的国民”这一事实决定了日本人的思考方式。
  当然,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指出过这一问题,比如丸山真男的《日本的思想》、梅棹忠夫的《文明的生态史观》以及川岛武宜的《日本人的法律意识》和土居健郎的《日本人的心理结构》都进行了清晰明了的分析。如果我不做进一步的分析,肯定也会有人去做这样的工作,本着这样的想法,我写下了这本书。
  “这样的工作”实际上是对“边框”的确认。一定要有人定期地来告诉日本人是在这样的“边框”当中。
  当我们在看着墙上挂的各种各样的东西的时候,如果有边框,我们一定就明白了:“这里面描绘的是画。不是自然存在的东西。”不管画或者照片有多真实,即使是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画的“墙壁本身”(经常会有画家搞这种恶作剧),我们也会通过“有边框”这个事实来推测 “这是画,这不是自然存在的东西。这是用某种方法切割、构成、描绘了色彩的人工的物品”。加上边框,我们就知道了在这里画得不管看起来多么自然,也不过是人工作品
  大家都知道,在欧洲的街道上,最气派的建筑物是教堂和剧院。再小的街道当中,也有比普通民居大到不协调的教堂和剧院,装饰着豪华的希腊圆柱和彩色玻璃。
  养老孟司说,这些东西正是一些边框,告诉人们“在这些建筑物当中人们所说的并非‘现实’”。这可是真知灼见。

  有了这么夸张的非日常的边框,我们就会马上明白这是“人工物”。当我们踏入这些空间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放弃了日常生活的常识和身体的感受。
  看戏剧的时候,如果有观众把演出错当成是现实,跑到台上对着坏人一通毒打,就会让人很头疼。要理解舞台上的演出,就不能把自己在平时吃饭、工作、和家人朋友交谈的时候生活的感觉(更确切地说是无感觉)用在这里。这里有只适用于此处的说明和规则,如果不考虑这里的规则,就不会明白戏剧的意义。
  教堂也是同样的。我不是说教堂里牧师和祭司说的话都是“假话”。他们说的话是某种意义的“故事”。当人们对于神和族长以及预言者还有救世主的长长的“故事”进行倾听的时候,就会为他们感到感动,并为此而进行思考,从中又会形成自己的意见和原则,并且通过这种知识和原则控制自己的思考和行为,这样才能成为“现实”。
  个人如果不能接受“故事”并将其应用于自己的生活的实践当中,就不能称之为信仰。“故事”如果只停留在 “故事”之上,就没有任何作用。把“故事”转换成“现实”,需要我们每个人具体的解释,我们每个人的实践。我认为,边框的功能就是这样的。
  自然中的一切对于人来说都是平等地出现的。雨会下在诚实的人的头上,同样也会落在撒谎的人的顶上。但是“边框内的东西”就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平等的。
  “这里有边框”,意味着,之后的工作(如何让边框中的故事显灵)必须由个人来完成。
  请想象一下在美术馆中看画的场景。那里有普通的墙壁,还有带着边框的图画。墙上有“斑点”,有“裂缝”。对于看到墙壁的每个人来说都只具有相同的意思。
  “斑点”可能意味着漏雨,“裂缝”说明墙壁材料已经老化了。但是,边框里的画不是这样的。里面描绘的东西不是“千篇一律”的。有些人看到它会毫无感觉地掠过,有一些人却会在此之前深深驻足,体会内心深处受到的强烈震撼。边框会给人一种暗示,让人从中读出不同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边框放在哪里,边框里放什么东西,都是非常重要的,这种重要性或许是人们没有想到的。
  我说得有点多了。为什么我要写那么多关于边框的东西,是因为《日本边境论》这本书是为日本人眼中的“自然景物”装饰的一个“边框”。正如我反复强调的那样,我不是说“人工物”是假的、幻想的、是意识形态的东西,所以就是“不好的”。
  我要说的是“边框中的内容”是代表了某种意思,必须要通过我们每个人自己去切身理解。不管是什么样的 “画”,只要里面包含了别人的良苦用心和强烈愿望,只要是花费了很长时间做成的作品,就有给予它解释的价值。所以,边框只是一个引导人们进行思考,找到属于自己的解读的装置而已。我是这样想的。

   关于意识形态的批判

  一直没有提到《德意志意识形态》,可能有读者已经着急了:“马克思呢?”不过,不要担心,其实我从刚才就已经在说马克思的事情了。
  我这里写的“人工物”其实就是“意识形态”。“挂上边框”其实就是“对于意识形态的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就是对于“意识形态”进行批判的书。
  “意识形态批判”并不是“批判意识形态的书”,其实它的内容应该是关于“如何理解批判意识形态”。
  这本书里马克思所批判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又是怎样的呢?老实讲,也许对于21世纪的日本的青年来说,这根本就是无关痛痒的事情。因为在现代日本,并没有执日本思想界牛耳的某黑格尔派。
  马克思在这里批判的这个意识形态到底如何不好,其实只是一个次要的问题。我们从中要读懂的是,马克思能够分辨在他同时代的风景当中出现的“像自然物一样映现的东西”、“融入到大地当中的东西”,并为他们“加上边框”。
  我在少年的时候通过读这本书学到了一点,就是这世界上存在着对“意识形态的批判”这种行为。虽然过去了很多岁月,但是从马克思那里学到的东西已经深深地内化在我自己的身体里了。
  有关《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主要内容,石川老师已经非常认真和详尽地进行了综述和概括,我还是按照以前的做法,将马克思“值得一读”语句摘抄出来进行介绍。不过真的是太多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简直可以说是马克思箴言的宝库。
  我们按照页码顺序开始吧。

   “人”的历史唯物论本质

  “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
  如果把历史唯物论用“一句话”来总结(当然这个要要求可能有点过分),只要这一句就足够了。这句话就是这么有名的一句话。
  人类是什么,不是由这个人是“什么”这个本质的条件来决定的,而是由“生产什么,怎样生产”来决定的。如果读到这里,能够对这句话产生深深的感触,那么不管他是高中生还是初中生,我都认为他可以称得上是马克思主义者。真的。
  比如这里有一个“本质很坏的人”。这个家伙也偶尔抽空做点“义举”,比如在电车上给老婆婆让个座。不过,这个严格说起来也算不上是“生产”。用历史唯物论来讲,这个人就是“好人”。说得极端一点,与这个人 “本质上是个什么人”根本就没什么关系。马克思就是这样说的。不管是多么邪恶的人,只要做好事就是好人。不管他的本性有多善良,只要做了坏事就是坏人。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恍然大悟。

  我想透露一点我自己的真实故事。我在高中的时候,曾经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本性很坏的孩子。虽然也会对朋友说一些漂亮话,也会得意洋洋地讲一些大话,但实际上我胆子很小,很自卑,也很自私,有时会很担心自己的伪装有一天会破灭。
  那个时候读到了马克思,他清楚地断言:“决定一个人,不是看这个人本来是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只要不是做一些卑劣的行径和自私的行为,我就可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自己是个正经的人,这也不是什么“自欺欺人”。啊,太好了。马克思都给我保证了,那我就放心了。
  我放下心来以后,又发现了一件事情。那些自认为是善良有道德的人在做卑劣行径和自私行为的时候,会不加犹豫。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善良,有道德的”,“做什么”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本质。所以不管做什么卑劣的事情,他们都不会动摇对自己的看法——我是一个高尚的人。
  这就不妙了。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马克思对于费尔巴哈不去论述“现实的历史的人”而去论述“人这个内容”进行批判的理由。
  一旦从本质上规定了“人这个东西”,那么不管人做多么有人性的行为或者多么非人性的行为,他本人的同一性就无法动摇了。因为他是“人这种东西”。
  马克思与其背道而驰,认为只有“现实的、历史的人”才是人的本来面目。如果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那么他也不能算作一个“真正的人”。
  比起这个理论的对错,我更感叹的是马克思的伦理观。

   马克思的伦理观

  假设在各位读者的班里,有这样的人,不管同学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说了多么了不起的话,他都会在一旁说风凉话:“你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你的自私和卑鄙。”(我认为肯定有这样的人存在)这种人可能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人的“行为”,而是人的“本质”吧。
  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净是这样的人,那会怎么样呢?的确,再了不起的行为背后也有可能会有卑劣的动机,再正直的言论当中也可能有邪恶的意图,如果是这样,那么世界就简单了。“人无完人”说的正是真理。但是,这个世界就没那么完美了。一定。因为如果不停地在耳边听到“你那些看起来的好事,实际上都藏着卑鄙自私的动机呢”,慢慢的谁都不想去做善事了。谁都不会给老婆婆让座,也不会在路边检起空瓶子,谁也不愿意去袒护被虐待的孩子。谁都不想做善事的社会那肯定不是一个和谐的社会。
  我认为,即使是少数的人,哪怕只做了一点点的好事,这种社会都算得上是好的。即使做好事的人是本质上邪恶的人,也不用太过在意。
  梅尔·吉普森有一部电影叫《危险人物》。这是很早以前的电影了,年轻人可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是改编自理查德·斯塔克的“流浪汉小说”(有这种题材)《猎人复仇》。
  这是一部畅快淋漓的电影,可以列入我自己的“20部最佳影片”。其中有一个场景,是主人公梅尔·吉普森被黑手党抓住拷问的情景。黑手党的人个个都被梅尔·吉普森的不配合气得吹胡子瞪眼。
  只有其中的头头詹姆斯·柯本却对吉普森表现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不停地跟他说,你要是早点招了的话,就不用受罪了,老板来之前快告诉我们实情吧。但是,梅尔·吉普森却一直保持着缄默。最终,老板来了,开始了严酷的审问。于是,詹姆斯·柯本仰天长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只要是黑手党,其中所有的人从“本性”上来说都是坏蛋。这并不是电影的出发点。在“现实的、历史的”样子上面,人们是有一些微妙差异的。虽然詹姆斯·柯本最多也只能做到“杀他的时候不要让他感觉那么痛苦”,但就是这一点,比起叫嚣“要一点点杀掉他,好让他痛苦的时间更长一点”的老板来说也更人性化一些。也许会有人觉得“反正都是死,没什么意义”,如果这样说,就是没有懂得马克思要说的话了。
  又扯远了。以这个速度来讲的话天要黑了。

   人的“大脑”与“身体”

  “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想象的、所设想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只存在于口头所说的、思考出来的、想象出来的、设想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真正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我们还可以揭示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回声的发展。”
  “人们所说的、所设想的、所想象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大脑里的事情”。与此相对,“有血有肉”或者 “从事实际活动”或者“生活过程”这样的词汇指的是 “身体所做的事情”。马克思在这里进行对比的,简单来说,就是“大脑”和“身体”。
  意识形态是非常优秀的“大脑”现象,比如,“世界同步革命”、“根除一切邪恶”、“人类灵魂救赎”这些内容都是人们想到的内容。只要大脑能够想到,从理论上来讲是没有错误的。但是肉体却不可能完全实现。
  比如,要想“根除一切邪恶”就必须要进行严刑审问、强行关押,还需要大量的虐杀。一定会是这样的。回顾历史,所有想要一下子实现完美社会的进程当中,都会有一些类似的制度。虽然“根除一切邪恶”目的本身是 “无懈可击”的,但是要实现这个目的的人却是些“有懈可击”的肉身。
  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批判,其实是将“人们所说的、所设想的、所想象的东西”的确切性用“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们”,通过“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进行验证的想法。 “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们”是有血有肉的身体。他们有着固定的生理规律,有欲望,也有弱点。不管意识形态如何命令他们这样去做,也不管他们本身有多么想按照命令活动,只要是肉身,每天就必须要睡觉,要吃饭,要洗澡。如果超过限度地过度劳动,身体就会垮,就会受伤,还会出血;局部如果负重过大,还会骨折,当然,当生命走到尽头时,谁也无法阻止。
  不管大脑想出多么精彩的主意,都无法跟上身体本身的活动。选出“身体可以允许的最大限度的事情”,“从能做的事情开始,一点一点来”。我觉得马克思就是这样考虑的。(石川老师或许会提出异议吧。)
  好的,下面。

   “意识”与“生活”

  “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
  这个句子真是太妙了。“A不是B,B是A”的修辞手法是马克思所擅长的。从理论的角度来说,也许有时候并不符合道理,但是马克思就是喜欢使用这种修辞。几乎是一种口头禅。也许这是因为马克思从经验上感知到,这种方法在烘焙“看起来像自然物的人工物”的时候非常有效。
  与此相同的修辞手法也被其他雄辩家所使用。比如,在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约翰·F.肯尼迪的就职演说当中,也有一些这样的经典(精彩)段落。
  “不要问国家能为你们做些什么,而要问你们能为国家做些什么。"
  我在《私人版·犹太文化论》当中,把下面这个句子用作结句。
  “我们习惯上所称呼的智慧,对犹太人来说并不是一种例外,而是一种标准的思考方式。”
  我感受到了自己所受的马克思语句的巨大影响。

   多样性的“人”

  我们来看下一个句子吧。要是一直写下去的话,恐怕会写个没完没了,那我们就以这个结束吧。
  “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因为分工,人们被强加在“某个特定的范围当中”,被捆绑在某种特定的职业上,这种劳动就会变成“对他们来说疏远而抵制性的力量”。马克思用这种语言对分工进行了批判。同时是猎人、渔夫、牧人、批判者(这里是指批判意识形态的人,用我刚才的话说就是“挂了边框的人”,也就是知识人)的这种人,是作为理想来解说的,可能就是这样的语言,让我觉得非常感动。
  也许就是受到这些语句的强烈影响,毛泽东在艰苦的长征旅途当中,要求红军士兵能够同时是军人、农夫、技术人员、政治思想家、教师。毛泽东把“工、农、商、学、兵”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当成是人类的理想。
  当然,这里也有一些现实的理由,因为如果以“我是……的专家”为借口就允许自己对专业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的话,在人力、物力资源都相当匮乏的游击战中是无法取胜的。毛泽东在看到马克思这段文字的时候,应该是从中看到了某种人类的理想人物吧!
  我自己也认为,自己同时是“叔伯”、“阿姨”、 “少年”、“少女”的多样性人是市民成熟的一个标准,这里的市民论,现在想想,如果没有马克思的这些语句的影响,应该是不能成立的。
  所以,我希望青年们在读到马克思的这句话时,不要把它当成是“没有分工的社会”这种高瞻远瞩的政治理想,而把它当作是指导职业选择时候的“智者的语言”来理解,解读成“没必要固定在某种工作上”、“可以不断做喜欢的事情”不是更好吗?因为这些教诲跟我40多年的 “工作”经验所告诉我的经验原则是完全一致的。
  洋洋洒洒写了很多,把可以用的页数都用光了。关于马克思,还有很多意犹未尽的话。总之,就先到这里吧,我们以后再继续。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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