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眼睛



  “我说你呀,这会儿还是上久尾家(亲戚)躲躲好!”

  妻子阿初在利平枕边一再劝说。利平被罢工团打破了头,阿初着实吓坏了。

  “什么话!糊涂!凭咱能逃跑?……哎哟,疼!……”

  利平把眼睛一磴想跟老婆发作,可是头上扎着绷带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可你……”阿初就象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说,“你不知道,罢工团今儿早上又来了一帮子不三不四的家伙,说要你的命就要你的命!哎,那边乱乱哄哄的,你听见没有!”利平怎么会不知道!他每根神经都象气象台的风标一样跟着邻院罢工团总部里发生的一切响动转。

  唉!岂有此理!我好歹还是个工头儿,公司放心,这批小子也信得过,我是几百号人之上的……让这批没良心、不通人性的小子吓得关门溜号?也太丢人啦!“别说啦!那批小子全是吃罢工饭的流氓无赖!能成什么气候?我不听!你给我下去,下去!”

  阿初无奈,抱着娃娃站起来。可是她依旧放心不下,嘟囔道:

  “甭说我,就连孩子们也不敢上街!

  “喂!到楼下问问警察,川村抓起来没有?”

  一激动,头上的伤口更疼。也没法去瞧大夫,一圈圈扎起来的绷带上都渗血了。黑墙那边的光线射过来,自己一抬眼就看得见,一闪一闪的。“没良心的川村小子!从小待你的好处你全他妈忘光了!连我脑袋都给打破了!……等着瞧吧!抓进去可别他妈叫唤!”利平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强忍着阵阵的刺痛。

  从打公司关厂子,已经有四十天了。罢工初起那会儿,在印刷机都快生了锈的公司内部,利平他们几个工头儿凑在一起,声明保持“公正的中立”。不过没一个罢工团员信他的。可是到现在,利平这些人成了经理唯一的依靠。他们认为公司的命运也就是他们的命运。因为他们了解罢工团里的温和派分子,也清楚团员里的种种弱点。他们开头的手段是“分裂”和“人情拉拢”,不过没有什么效验,所以这回又使出收买倒戈分子的手段来。但是由于罢工团严加防范,进行得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当。就在他们把四五个倒戈分子藏在卡车的货堆里开到公司附近的时候,卡车司机和化了装的利平被痛打了一顿。可是,工头们还是把亲戚本家送进来,象利平那种爷儿俩都在厂里上班的,就把儿子送进厂来。这样好歹凑了不到二百人的倒戈分子,一来是为了威胁罢工团,二来是为了开动开动机器,防止生锈。“你还是在公司里养着好!你那儿紧挨着罢工团,危险哪!”工头们也一再劝。可是犟脾气利平不干。他以为罢工团只不过仗着人多势众一时起哄闹事,还不至于把他的命要了。那天便衣跟警察护送他回到离公司不到二百米远的家里,在二楼养伤。现在是过了五六天之后的一个早上。阿初走上楼来说道:

  “听说抓走了!”

  “几时?昨天?”

  “昨天夜里。活该!不是玩艺儿!白眼儿狼!听说昨天晚上够他受的!”

  “晤——”

  刹那间,利平觉得好象头上的伤口也不疼了。只觉得那头发长长的、一对聪明的小眼睛炯炯有神、象个社会主义者的川村,突然小得可怜巴巴的了。于是眼前又浮现出川村从十二岁起跟着他挨打受骂学手艺那时候的面孔。这次罢工,前天晚上抓了二三十个,十多天以前抓了一百四五十个。别看三千人的罢工团,在利平这些人眼里,谁胜谁败一眼望到底的。“等罢工过去,我给他们讨保去吧!”

  等把他们保出来,再看这批小子是什么相儿!

  他觉得眼前突然有了光明。那些可以说是心腹人,从小养大的徒弟们,一个不剩全背叛了他。再没有比这叫他寒心的了。川村、高桥、斋藤、小野,还有其他十来个支持他最力的人,统统让工会争取过去了。然而自己现在却把罢工中的一切仇恨一笔勾销,还亲自作保,这对他们该有多大影响啊!”

  他又想起还没有搞什么工会的时候,自己在那些可爱的手下人中间大模大样地坐下来祝酒的情景。

  “整得那么凶?”

  说着,利平从被窝里徐徐坐起来。

  “怎么着?”妻子有点诧异地望着利平的脸。“你管他哩!白眼儿狼!”

  “晤,话是这么说,可……”

  他一隻手摸弄着从妻子怀里爬过来的第五个女儿,一边望着从窗户缝儿里可以看得见的黑墙。

  刚好这时候墙那边罢工团总部里高声叫起来:

  “万岁!万岁!”

  看样子有五十多乃至百十来个人。

  “怎么回事?”

  两口子相对看了一眼。

  “什么……”

  阿初起身过去,提心吊胆地拉开纸窗隔着墙一望就愣住了。

  “什么?怎么啦?”

  阿初还是没出声儿。

  利平也忘了伤口,把孩子一撂就站到阿初背后来。

  从那儿看得见罢工团总部的后廊。从廊下一直到外间屋满是罢工团员,七嘴八舌,乱乱哄哄,看了个正对面儿。廊子上有十来个小伙子,也不怕这大冷的天,全脱了工作服,光着身子。

  “裤衩也脱了吧,受不了!”

  有人一边脱着就浑身挠起来,直挠得通红。

  “好家伙,这虱子可不得了!”

  系着红袖带的女工们,把脱下来的工作服一件件都扔到腾腾冒热气的开水桶里。

  “哎,别这样,当着女的别脱那么光!”

  “不叫脱……哎,我说你们女的先背过脸儿去嘛!”

  “哈哈哈哈哈!”

  “嗬嗬嗬嗬嗬!”

  连男带女哄然大笑。

  “怎么搞的?这是干什么?”

  阿初悄悄问利平。利平没作声。不消说,这是罢工团在欢迎今天早上从拘留所回来的罢工团员。

  利平吃了一惊。按理说他们在黑屋里关了十来天,脸上怎么没一点儿苦相?全都高高兴兴的,简直全象凯旋的战士。欢迎的,被欢迎的,全那么兴高采烈地欢笑着。在冬天暖烘烘的朝阳里,似乎有一种蕴藏在青春活力之中的什么东西冲击着利平。十几个人裸体并排坐在廊沿上。有人低声唱起歌来,于是其余的人也高声跟着唱。这蕴含着强力的革命歌声猛烈地撕裂清晨凝冻的空气,音节铿锵地扩展开来……”

  ……人民的旗帜,

  红色的旗……

  一个小伙子仿佛要跳起来似的抡着双手。阿初一见就失声叫了起来。

  “呀!利助!瞧,是利助!”

  阿初使劲拽利平的胳膊。

  “什么利助?”

  真的!不用瞪着眼找,就在跟前。就在那扯开嗓子高唱的光身子的人群里,有他心爱的儿子利助。

  利平呆住了。

  不会的!……他千真万确拿卡车把利助送进了厂子……可是,没看错,利助确确实实光着身子在那儿唱哪!

  “大家穿上衣服,开饭喽!”

  一个女工高声叫着,女人们七手八脚抱出饭桶来。烧秋刀鱼在盘子上翘翘着。

  “这是怎么啦?”

  利平简直要哭出来。妻子想隔着墙叫利助。

  “蠢才!别叫!”

  利平捂上妻子的嘴,没让她叫。

  “快,躲开,拉上窗户!”

  利平手拉纸窗的时候又朝儿子那边瞥了一眼。

  这时候,利助正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朝这边回头张望。不知道儿子是不是看见了他。利平只觉得儿子在注视自己。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利平急忙拉上窗户。

  “这双眼睛,跟川村的一个样!”

  利平软瘫瘫地跌坐在被子上。

  “你说,利助是怎么从公司溜出来的?嗯?你说!”

  利平抱着脑袋一声不响。

  利助这个人,从打罢工之前,一听工会有事,拔腿就跑了去。这回却乖乖地听了利平的话,被送进公司里。就凭这一条,现在想想也有点儿一反常态。“看起来呀,简直连爹妈儿女都无情无义喽!”

  利平的喉咙就象塞住一样,只觉得脊背嗖地冒了阵凉气,或许是发起烧来了。

  他把被子连头带脚往身上一蒙就合上了眼。一桩桩往事涌上心头。

  那时候……

  当时他雇好四五个倒戈分子,让卡车在一条街的交通岗那儿等着,想再上另一个人家里去。拐弯的时候,猛地见到前边有两个童工。他心想正好,就叫了声:“喂,小三!小义!”因为他化了装,那两人可能没认出他来,转身就走过来了。等到一瞧出是他,冷冷地说了声:“是宫本利平!”一扭头就吧哒吧哒跑了。原来这俩小子是放哨的!平常他们对自己比亲爹还怕,还敬,这回竟然斗胆冲着自己叫:“是宫本利平!”当时,那两个孩子也是这种眼睛。当他催着卡车开到公司附近拐角的地方,猛然间从旁边窜出五六条汉子,上了司机台,自己正拉开架势准备打斗,这时候川村打破了司机台后玻璃窗,向自己一步步逼过来,当时那双眼……”“那双眼,连爹妈、恩人都杀得!”

  利平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浑身冒冷气。

  “喂!收拾收拾,甭等天黑就搬家!”

  利平先头那种自信心已经无影无踪了。此时,他局促不安地,只感到六神无主。


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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