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效率委员会




  “嘎啦啦啦啦……”

  顺着K印刷厂院子当中的过道,一辆往轮转车间运卷筒纸的手推车飞也似地冲过来。三合土铺的车道又平又滑,何况是往回放的空车。“让那帮臭娘们儿摔它个仰巴叉吧……”

  年轻的勤杂工,从五六丈开外看到聚成一团的女工们,突然加起劲来。

  “嘎啦啦啦啦……”

  十多个年轻的女工,把“回字”的活儿扔在一旁,正在跳绳……

  哎嗨,哎嗨,黑道走了第三遭呀……

  她们把大盘(装拼好的活版的家什)扔在车道旁边,完全跳得入迷了……绳子越摇越快,她们也飞鸟似地喘吁吁地越跳越快……“哎呀,不好!”

  手推车冲到她们的紧跟前了。背朝后摇着绳子的一头的女工这才看到,发出一声尖叫,就连绳子带人一起拉着跑开了,绳子缠在抱成一团乱拥乱挤的女人们的腰上,脚上,还有红色的围腰上。“哎哟……”

  跑慢了一步的两三个女人,绊到车道的铁轨上,脸朝着地面摔倒了。

  “真——缺德!”

  手推车象预定好了似的,在间不容发的地方突然刹住了。

  “真是……真是……”

  女人们吃惊地爬起来,话也一下子说不出来了。年轻的勤杂工一看,马上披头盖脑地厉声喝道:

  “留点神!呆鸟!”

  可是眼睛却在笑。女人们反挨他倒打一耙,满脸通红地发起火来:

  “真是干得出这种缺德的恶作剧呀!你这个红鼻子!”

  “红鼻子”,这个年轻的勤杂工最忌讳人家这样叫他。挤到最前面,工作服前胸上别箸一枚红色的工厂协议员徽章、头上挽着个银杏髻的女工也最知道这个效果。“喂,你看,出了这么多血不是?”

  在褂子上面系了一条围裙的小胖子,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掀开衣服露出擦破的膝盖,直伸到勤杂工的脚下去。

  “这个家伙总是这么胡闹。”

  “就是嘛,就是嘛!”

  “红鼻子乡巴佬!”

  她们仗着人多势众,把勤杂工团团围住。

  “他妈的!”

  拿着绳头的大眼睛姑娘,悄悄转到霄后,照着勤杂工的脑袋,用绳子就抽下去。

  “喔,好疼!”

  勤杂工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捂着脑袋夸大地叫喊着,心里想,大概把她们惹得太恼了,脸上浮起了苦笑。

  “道歉吧!”

  “道歉!”

  她们得理不让人,一大堆手,在勤杂工的肩头推推操搡。勤杂工忽然灵机一动,发疯似地喊道:

  “走开,走开!象你们这样净在工作时间里玩,所以才成立什么效率委员会哪!走开,走开!”

  她们一齐笑起来:

  “效率委员会……哈哈哈哈!”

  趁她们在笑,勤杂工瞅了一个空子就把手推车一溜烟地推跑了。她们的笑声还没有停住,一个女工慌忙地拉了一下别着工厂协议员徽章的那个女工的胳膊:“喂,阿君!头儿(工头)从楼上看着哪!”

  真的,在她们头上的厂房窗口,头儿露出他那个象叫暴雨浇过的冬瓜似的秃脑袋,正在满脸秋霜地瞪着她们呢。“还不开始干活吗?”

  “是啦,是啦!”她们有点不好意思地各自在干活的地方蹲下了。

  “头儿把咱们当成捣乱分子,每天撵到屋外,光让干这种活儿,多少磨点洋工还不是应该的嘛!是吧,阿君……”擦破了膝盖的小胖子朝那挽着银杏髻的姑娘说。“干么一个劲儿啪啦啪啦地直搧乎啊!噗!……”

  大眼睛姑娘怒冲冲地站起来。旁边一个女工端着大盘直簸,每一颠簸,灰尘就簌簌地落到头发上来。

  “可是阿君,要真是成立起效率委员会,咱们可不能这样安闲自在啦,是吧?”

  头发烫得弯弯曲曲的女工探询似地问道。可是阿君哼哈地没有回答,她正在想她情人的事。

  “用不着害怕。到时候……”阿君旁边的小胖子把话碴接过去。她的声音粗得不象女人。“到时候,S工会会拿出全部力量进行斗争。列宁说……”小胖子的声音越来越粗,她把拣出来的铅字还回到“字盘”上,每一扬手,就把大盘咚地一敲:

  “我们的列宁说,得到的是整个世界,失去的只是锁链……”

  “真能吵吵啊,你这个人……”旁边一个耳朵有点毛病的女工照着小胖子的腰捅了一下。

  太阳出来又落山,
  监狱永远是黑暗。

  阿君摇着头唱了起来。别的女工也跟着一齐唱起来:

  看守不分昼和夜,
  站在我的窗前。
  愿意监视,你就监视,
  反正逃不出牢监。

  这是她们对头儿的一种示威。

  中间过道的两旁,各科、各车间的门口都贴了几十张各种颜色的传单,红的,黄的,绿的。“支持唯一的无产政党”,“募集为《无产者新闻》购买轮转机的资金”等等。左边从第一到第四平版印刷车间,右边从第一到第四整版车间,各个门口都是一片壮观景象。尽头的轮转印刷车间那座威严的砖建厂房门口,贴了一张特别大的传单,上面写着:“做好准备,打退资本攻势!”这更是别有一番气象。从厂房屋顶的窗子透进来秋天午后的阳光,高速度轮转机在回转,灰尘蒙蒙飞舞。穿过轰轰隆隆的噪音,歌声响亮地传过来。

告示


  兹决定×月××日于铸造科第一车间召开效率委员会。希各科、各车间协议员该日工作终了后于该车间集会。

  总务科


  在贴着这张告示的轮转印刷车间的揭示牌下面,七八个男工东倒西歪地在那儿休息。轮到他们接班还有一点时间。“我们……”

  一个黑脸膛、穿一件让黑、红油墨弄脏了的运动背心的小伙子,跳到卷筒纸上,使劲地挥动着手,吵嚷开了。这个小伙子叫虎公,他正在练习演说。可是别的男工,依然躺在或者坐在纸上不动,可怜竟没有人理会他。

  “我……我们……”

  他是工厂协议员,所以在效率委员会上不能不说上一通。昨天夜里,在工会的效率委员会对策协议会上,听了执行委员长永井的演说。“我们……怎么样啊?”有人打趣他,对他连看也没看一眼。

  “我们要求工厂管理权!”

  他真象是他们的亲爱的斗士,摆开架式,把右手从肩头直劈到大腿间,一口气说下去,可是底下却找不到词儿了……“可是……然而……”

  硬是找不到汉语的词儿。制版科的协议员比他们知道的汉语就更多。永井的话,意思都懂。他说的是:在现在这种形势底下,即使获得工厂管理权也没有办法。工人阶级在经营管理技术上,跟他们还不能相比。我们要紧的是要在工厂协议会或者效率委员会上,掌握足以牵制公司的资本主义发展,足以牵制营业上以及利益分配上的决定权的权力……“可是,我们把工厂……”

  虎公高高扬起右手,直翻楞眼睛。

  “加油!协议员!”一个坐着的老工人给他鼓劲。

  “把工厂就是接过来,也没有办法……”虎公把眼睛一闭,果决地把话冲出口去。

  “别说大话啦!”

  一个躺着的家伙在他脚下喊道。虎公真的生了气。别的男工一齐笑了起来。

  “喂,虎公……”

  这时候进来一个“大小孩”似的穿着工作服的人。这个小个子,看去仿佛是个恶作剧的好手,但仔细一看,又象有三十多了。“下来一下!”

  虎公还在鼓嘴膨腮。那个小个子,他是工厂联络员,拉起虎公的胳膊就走。

  “有点事……”

  到了厂房外面,把虎公拉了出来的联络员,踮起脚尖,趴在虎公耳朵上唧咕了一阵。唧咕完之后,虎公问道:

  “纠察队是干什么的?”

  “就是要对方才说的那些右翼家伙……”联络员黄鼠狼似地张望了一下四周:“例如,对远山那种家伙……的行动进行监视呀……”“远山?”

  “是呀!那家伙过去曾经是我们的光辉的领导人。可是现在他完全躺下来了……”联络员用急促的调子接着说,“现在是非常危险的时候。知道吗?以为我们是S工会所掌握的工厂而放心大吉,那就要坏事。公司由于经济界的不景气,屁股坐不稳啦,简直变成了疯狗。这次的效率委员会,他们也是指望靠两三个右翼痞子无赖制造分裂。所以说,在这种危险时机,远山有可能变成反动。”虎公不作声地听着。

  “那么……你那科,这种家伙一共有多少,五小时以内,请你告诉本部的永井。知道吗?效率委员会一定要决裂!”“这么说,要准备斗争?”

  “对!公司方面的效率委员会提案,本来也就是准备斗一斗的提案。”

  歌声夹杂在轮转机的噪音里飘过来。

  虎公怒吼似地答道:

  “好!干吧!”


  晚秋的早晨,上工的电铃在空气中震响。

  两千名工人,生气勃勃地从南北两个便门蜂拥而进。在这个工厂,便门左近根本看不到门卫。

  可是工会散传单的人,每天早晨却站在那儿,散布红的、黄的纸片。

  “喂,喂!你,看不见传单吗?”

  匆匆忙忙想空手走过去的人,一被叫住,就又忙忙叨叨跟背后拥过来的工人挤挤撞撞回头去接传单。

  “对不起——嘿,来啦……”

  传单是工会对于效率委员会表明态度的声明。

  ……我们必须避免故意降低生产效率,以免迫使公司方面出于穷鼠反噬。因此我们声明在一定程度上支持公司方面的效率委员会提案。——然而,经济界现在正从大战以后的胃扩张急速转向胃痉挛。我们必须密切注意效率委员会提案背后的阴谋。……

  他们把传单塞进衣袋,女工们把传单放进外褂的肥袖筒里一齐涌进工厂。

  男人都穿着干干净净的工作服,女人们脸上也都多少恢复了血色。这是大正十三年的大罢工以来,他们用自己的力量争得的果实。他们知道自己的力量。作为拥有一万印刷产业工人的S工会的会员,他们在左翼工会的摇篮里受过两年训练,而在过去的这两年中间,他们正是天下常胜之军。

  起来吧,朋友们……

  他们嘹亮高歌,拥到工厂门口的记时钟前面。一个个把出勤卡片插入庞然大物的电动记时钟打上时间。歌声仍然波浪似地扩展开去。

  战斗吧……

  马达的皮带开始转动,各科的十二个车间马上淹没在一片噪音里,但响亮的歌声还断断续续地飘荡着。

  可是耸立在十二个车间中央的三层的办公楼却相反,只有那里象一只偷吃的猫,鸦雀无声,看去仿佛连口大气也不敢喘似的。经理室里有六个穿西服的人。这是秘书、营业、工务、总务各科科长、监理和副经理。

  经理坐的绿色大圈椅的背后,挂着生产指数图表,象是供在佛龛里的画像。

  从本年度上半年开始,生产价格的红线,就象中了枪弹的鸽子似的陡然下落,而工资的蓝线,却象起飞的飞机一样直向上升。六个穿西服的人当中,副经理的瘦骨嶙嶙,和监理的面圆体胖,是一个最明显的对照。不仅外形,现在两个人的立场也是这样。到中午,经理就要来决定最后的方针。剩给有岛副经理的最后的时间,就是这么一点点。把彻头彻尾支持效率委员会的两三个右翼分子和赞成他的劳资协调方针的分子纠集起来,组成一派势力,是拯救他目前处境的唯一出路。虽说是副经理,除了同经理有一点亲戚关系而外,也不过是雇来的仆人一个。这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儿,由于头脑不灵,性格柔弱,加上过去两年中间经济界多少有些余裕,还剩有一点自由主义,于是就在这种背景上,成了一个自鸣得意的劳资协调主义者。若照监理说,S工会过去能够在这个公司扎下根来,公司陷入如此困境,全都是副经理之罪。

  “如何?把远山叫来看看?”

  监理对由于失眠面色苍白、正在把两手放在桌子上托腮沉思的副经理说。运用经验主义爬到今天的地位的监理,在任何场合,也没有忘掉“实权在于经理一人”。“赚钱的时候,经理,比如说,对劳资协调啦,共产主义啦,也不会说什么。这一回嘛……”监理不怀好意地向副经理的旁脸扫了一眼,心里说:“可就对不起啦……”副经理从桌子上拣起今天早晨工会散的传单,拿在手里摆弄,可是从这里也找不出什么希望来。他下了决心似地按了按铃。“把第二制版车间的远山叫到楼下的接待室来!”

  应声而来的女仆,马上下楼去了。副经理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信。尽管他一直作了拚命的努力,可是劳资协调的地上乐园(这是他引为自负的),却要连根崩溃了。深夜加班的废除,最低工资的制定,工厂协议会的设置……他在权力允许的范围内曾尽了一切努力为乐园施肥,可是乐园里的花草却长出了荆棘的刺,剑似的芽……眼前一片漆黑。他已经不可能再坐在现在的椅子上面了。能够拯救他的地位的,现在只有成立效率委员会这一招。可是,如果工会不迅速右倾,这一招也很难实现。“远山来啦。”

  副经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远山!他的心情有几分开朗了。对,只要这个家伙点头,只要能够把这个家伙跟右翼分子拉在一起,效率委员会就一定能够成立起来。就这么办!副经理站起来到楼下去了。——那个家伙最近把工会的事情抛开不管了,据说,那个家伙跟左翼那帮人弄得很不愉快。接待室的硬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工作服、满脸胡须的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脸色阴沉沉的。

  “远山君……”副经理勉强作出一副笑脸,坐在他的旁边,“效率委员会能够顺利成立起来吗?”

  远山那副颧骨很高、胡须很浓的九州人的面孔,跟别的工人们比起来,显得很没有生气。

  “不知道。”

  这个工人直筒筒地答道。曾经在大正十三年劳资争议当中,作为领导者受到工人重视的这个人,现在,在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看来,已经是完全躺倒下来,没有什么用处的领导人了。他们正在跨过他躺倒的尸身前进。“你不能想想办法.让它成立起来吗?”副经理试探着说。他的声音甚至带有恳求的调子。如果此人举起叛旗,那么至少还有点希望。“我一直支持你们的要求,这点你是很知道的。所以,我现在的处境大概你也会了解,是吧?!”方才的那个女仆端了茶来。远山仿佛累得筋疲力尽,软塌塌地没有一点精神。

  “我说的话,大家已经不听了。”远山不管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而且第一,效率委员会的内容,除了一点点轮廓之外,不是还什么也没有告诉工人们吗?”副经理不吭声了。正象远山不知道工会的人,例如永井他们,怎么想的一样,副经理也不知道提案一旦失败,还有些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一切只有经理和监理才晓得。他们彼此不能不感到他们是被劳资双方的主流抛开了。远山和副经理分开了,他们的结合是那样容易破碎,甚至还不如一个朽烂了的蚌壳。检举、乱斗、穷困、坐牢、逃亡、患病。……远山对于什么都厌倦了。他只想老老实实地干着这份从学徒的时候就熟悉了的工作,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他捂着由于神经衰弱而感到发躁的脑袋,走到车间的走廊上来。四五个年轻小伙子,就在他的眼前,冲着他站着。

  他没有注意,想从旁边穿过去。一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突然从左面啪地推了他一下。

  “干什么?富公!”

  远山扭回头来,冲着这个神乎其气的小伙子怒喊道。被他当面这么一喝,富公真就作出一副可笑的脸相缩回去了。“喂,远山,刚才跟谁会面来着?”一个没见过面、大概是工会书记之类的学生模样的人,突然凑到他旁边来。“什么?”远山气哼哼地瞪起眼睛。“跟谁会面,有你什么相干?你是干什么的?”

  吵闹象要闹大。从两旁的车间,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们闹闹哄哄钻了出来:

  “怎么啦?”

  “要打架,哪一个出来?”

  乱糟糟地搅成一团,简直脑袋屁股也分不出来了。

  “你们是永井的走狗吧?混账王八蛋!”他怒气冲冲地走进了车间。



  在效率委员会召开之前,工会开始了肃清奸细的行动。

  为了配合资本的攻势,不到二十人的右翼分子在工厂附近的小面铺的楼上开会,受到纠察队的袭击,被轰散了。乱七八糟的无政府主义的一派,刚一声明退出工会,也让纠察队干了一下,第二天工厂里就见不到他们了。纠察队在工厂墙外,工人住的连檐房子的角角落落,象疾风一样到处狂扫.。K印刷厂的周围,夜里也含有一股杀气。“告诉你别吵啦……”女的死死拉住暴躁的男的胳膊不放。

  “混蛋……”男的想摆脱女的,可是没想到女的却蛮有力气。

  “想要揍我?……好大的神气!纠察队怎么样?放开我!”男的把女的一只手拉开了,但这当儿木屐一滑却脱掉了。女的转到前面,替他捡起木屐,硬把男的按到长凳子上坐下来。

  “你干么动不动就发脾气呀……”女的也喘吁吁地在男的旁边坐下,说。

  周围很黑。这是工厂后面空地上一座小小神社的院内。女的是唱《底层》那支歌的阿君,男的是她的情人远山。“那么,我要离开家,那帮家伙该说我闻见风声逃跑了,是吧……小看了人!”

  “不要一下子就这么动感情嘛!”阿君始终很沉着。

  “混蛋!这能叫人不动感情吗?糊涂虫!”

  女的又慌忙按住想要站起来的男的胳膊:

  “别大吵大嚷嘛,人家听见会来的。”

  不管内容如何,从旁看去,这的确也是幽会。

  “你不这么扑腾,说不定他们还会找到这里来呢……”阿君回头望望稀巯的树木背后的灯亮,说。“没办法,那时候我也一起跟着挨揍吧。”“揍你?”男的讥讽地问。

  “是呀……”女的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可是男的不相信。

  “别说笑话。你对那帮害幼稚病的家伙来说,不是可以信赖的同志吗……开什么玩笑?”远山带点自暴自弃地顶她说。他从自己的话里,也深深感到了孤独。“哎呀,你?!”阿君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生气似地闭上嘴了。——这个人连自己的情人也不相信啦!

  “哎……”隔了一会儿,她温和地说,“你累了!”

  “我?”

  “是呀!你完全累了,动不动就发脾气。”阿君用平静的声音,瞅着别的地方说。

  “我没有累。我不满意那帮家伙的作法!”

  “你因为穷,因为斗争和工厂的劳动,脑袋和身子全都累垮了。”

  两个人各说各的。可是男的那颗暴躁的心却一点点平静下来了。

  “我没有累。可是那群害幼稚病的家伙们,尾巴翘得太高了……你想想看搞什么纠察队,我什么也没有干,却来钉我的梢……这群混账王八蛋”远山叭地吐出一口唾沫。“事情就是这样呀。从个人说,揍你呀,钉你的梢呀,根本没什么必要。纠察队那伙人,也不是跟你过不去呀。可是……”“怎么样?”

  “可是,从整个运动来说,事情就不一样呀对不对?(阿君颤抖着声音说)痛快点说,就是现在你远山这样一个存在,是成为问题的……”男的默默地听着。

  “你作为十三年劳资争议的领导人,作为工厂土生士长的战士,打下了S工会的基础,这个功劳,谁都完全承认,比方说永井,他也是完全承认的。……可是今天,你抛开了工会职务,在理论上也跟工会干部对立,这样下去,在现在这种情况底下,工会觉得你非常危险,不也是很自然的吗?”“所以,就想揍我?”

  “先别发火。方才你挖苦我说:‘揍你?’现在是决定大势的时候,说这些干什么?我在这种时候跟你这样,非挨揍不可……”“那么,痛痛快快离开我不就成了吗?”

  “哎呀……”阿君满怀怨恨地朝着男的侧脸瞪了一眼,可是把气头忍住了。“我是相信你的呀,你不会变成反动……可是……”“可是什么?”

  “现在你还有太大的势力……你要是搞点右翼理论,举起叛旗,在现在这种时候,工会就会被分成两半!”

  远山苦笑着自言自语说:

  “把我看得太值钱了。我已经没有这种气力了。”

  “对,对呀。你累了。把话说穿,你就是想要休息……对啦,不管谁怎样说,我都看得很清楚。可是……”阿君说了半截,把话打住了。“可是,搞运动的人是不能休息的,这就是你想说的吧?!哈哈哈哈!”远山无力地笑了。

  阿君低下了头。

  停了一会儿,远山象打哈欠似地叨咕说:

  “前进,或者死亡吗……”

  凉飕飕的风,穿过地势稍高的这个神社的院子。阿君找不出话来对这个男的说。

  远山猛地站了起来,说:

  “好,我去见见永井!”

  “哎呀,这可太好啦!”女的高兴得声音都发颤了。“抛开感情……你和永井不也是老朋友吗!”

  可是远山还气哼哼地冲着跟着想站起身来的阿君粗声粗气地说:“我一个人去……”



  远山怒冲冲地拉开工会堂屋的纸门。

  迎面的八铺席房间里,闹闹哄哄地挤满了一屋子年轻人。他们正在谈什么,一看见远山的脸,他们都好象吃了一惊,一齐站了起来。“永井在吗?”远山冲着那些年轻人说。他们的神气都好象在问:“你干什么来啦?”

  “楼上!”一个人懒洋洋地答道。

  远山闷着头,咚咚踏响着楼梯到楼上去了。顺着走廊,第二个门就是干部室。他使劲地敲了敲门。

  “谁?”

  “远山!我要见永井!”

  “呃,远山?”

  门没有开,第二次的声音是永井的。

  “……”

  门开了半边,一个瘦削、细长的人探出头来,穿了一身浅黑色的夏衣,正是永井。

  “有话跟你说,出来一下!”

  永井仍旧没有吭气,静静地捉摸着远山的神色。然后才“嗯……”的一声点了点头,从屋里出来,把远山带到旁边一间屋子里去。这间屋子里,誊写版和纸片散乱得到处都是。两个人就在散乱着的纸片中间面对面地坐下来彼此都倔哼哼的。

  谁也没有开口。

  他们这半年来,一直处在互相敌视的立场上。这样促膝对坐,说实在的,这还是几年来头一次呢!七八年的交情,现在被一个什么东西隔开了。空气有点异样。

  背后的纸门哗啦一响,好象有谁要进来。

  “不许进来!”

  永井扬起脸来大声喊道。他那神经质的苍白面孔,看去比远山还显得苍老。不想放旁人进来,永井的这种心情多少渗进了这里的沉重的空气,可是远山的顽固执拗的情绪还未为所动。“纠察队是干什么的?”沙哑的声音从远山嘴里冲了出来。可是对方没有作声。

  “想要揍我吗?”远山的声音里满含着怒气。

  “……”永井铁青着面孔,依旧默然不动。

  远山一点点往前凑去。这时候永井昂然答道:“对!只要你不是我们阵营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什么?”远山捏紧拳头凑近来。

  “把话说明白,你要陷入右翼的泥坑,就不是我的朋友。”

  没等永井说完,远山的拳头已经掠过永井的面孔。一缕鼻血流到永井的抽动着的嘴角上。可是,远山泄气了,而永井却依然很沉静,没有动。永井用微微颤抖的手拣起旁边的纸片擦了鼻血。远山突然变得灰溜溜了,光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自己也觉得很难堪。远山猛地站起身来。“等一下……”这时候,永井把他叫住了。

  “你——简直就象扑火的灯蛾一样!”永并镇静得叫人吃惊。苍白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你现在想要堕落下去,正在挣扎着,是不是?远山!”远山愕然一惊,这句话刺到了他的痛处。可是他仍然执拗地站着。

  “你过去曾经是我们的光辉的领导人。究竟是谁把我这个喝大酒没出息的人引导到今天的道路上来的呀……”

  可是远山却有点害怕回忆这些往事。

  “坐下,坐下嘛……”永井硬要远山坐下了。“哎,告诉你,有岛副经理已经在今天的董事会被免职了!”

  “哦?”远山吃了一惊。

  “资本的攻势?现在已经是摘下假面具,露出本相来了。一丁点的自由主义,也再没有存在的余地了。他们要干的!一定要干!”永井的苍白的面孔,一点点泛出血色来。“你疲倦了,简直变成了扑火的灯蛾。可是现在没有闲工夫让你休息。他们会把你拉出来,不然,就把你揍躺下。他们在十二个车间里都安排了这样一批家伙。”远山把脑袋一点点耷拉下来。

  “喂,握手吧。为了明天效率委员会上的斗争。远山……拿出你以前的干劲来!老兄……”永井伸出手去拉远山的手。“喂,把手伸出来,手……”远山伸出了一只手,却把脸背过去了:“谢谢你!这就好啦。跟你握了手,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要是面对面地看着,就好象要流出脆弱的眼泪似的。永井也转过脸去,用坚强的声音说:“喏,咱们只能曝尸疆场,此外没有别的地方”



  下班的铃声响完之后,厂房一栋一栋地都先后停止了皮带的转动声。“全部下班”的红牌,在各个车间挂了出来,工人们都活泼泼地作好回去的准备,向门口涌去。但来到铸造科第一车间前面时,人群却象雪崩似地泛滥开来,形成了好几行队伍。过一会,队伍绕着这栋只有一层平房的厂房开始了游行。一小时以后,效率委员会就要开会。队伍越来越振奋,歌声压倒了他们的脚步声。“别唱啦!不许围在这里!”守卫们站在远处大声喊道。可是他们直到把他们的代表送进会场,一直没有停止歌唱。象从葫芦里甩出的芝麻粒似的,各车间的协议员,从队伍里跳了出来,一会儿就把宽敞的会场里的椅子占满了。在工厂协议会里,工人方面的代表和包括各科工长、事务所长在内的公司方面的代表人数是相等的。一共四十八人,外加一名没有表决权的主席。远山老早就占据了最前排的第二把椅子。永井却是快到七点钟的开会时间才在大后面露出他那细高挑的身子。会场外的游行队伍停了下来,歌声也止住,顿时显得安静了。关东地方评议会派来的代表皆见。睁大他那双圆圆的眼睛从队伍里向会场里张望。‘哦?”远山注意到最右面公司代表席位上已经不见副经理和另外两个人——有岛副经理系统的秘书科长和会计科长——而感到吃了一惊。永井也注意到了这点。——可怜的自由主义的毁灭。——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也在自己的阵营内部作了一番清洗和整顿。开会的铃声响完,厂房右首的门刷地打开,经理露出了他那肥敦敦的脸。又高又胖的经理,由三四个穿西服的人围着,声势威武地走了进来。“嚯,高岛屋——”工厂协议员席位的一角,有人踢地板,响起了笑声。

  “请安静……”生得又矮又胖的监理,站在中央台子上,用威严的语气说。这工夫,给会场全部人员散发了两页印刷品。这是公司方面摊牌的提案和本年度上半年的收支决算表,还有各种工序的每人平均的生产统计表……“效率委员会现在开会!”

  监理的沙哑的声音,穿过最后面的窗子,一直传到了黑洞洞的屋外。工人方面的代表们迅速地看了看印刷品。看到第九条——效率委员会的组成人数,他们吃惊了。各科工长、副工长二十四名,工人代表二十四名,另外事务所方面还有十二名。很明显,公司方面占了绝对多数。这跟公司早些时候宣布的表决权的分配完全是两回事……“各位看一看方才散发到各位手上的统计表以及收支决算表就会知道,公司现在完全濒于绝境。大震灾当时,大大膨胀起来的经济界,现在正在急速收缩,本公司所受的影响也是极大的。只要把大正十二年下半年的决算表和十五年度上半年的决算表比较一下,马上就可以明白……”监理用力地念起数字来。——胡说八道!——工人代表方面,互相捅着大腿,笑了。——连自己的老婆、上小学的儿子、刚生下来的吃奶娃儿不都是大股东吗?表面上的数字,当个狗屁!——总之,十二年度下半年,数字上的纯利润是十七万九千余元,刨去挪作下年资金部分,还可以分配一成的红利;而十五年度上半年,加上上年挪下来的资金,仅仅能分出三厘的红利,照监理的话说,这不过是蚀老本的名义上的红利而已。“所以,又要恢复半包工制,让咱们工人象暹罗鸡似的互相斗来斗去!”在前排五六个人聚成一团的女工代表席,阿君用旁边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简直把人当成了傻瓜!——“而且,下半年还包括一个淡季的夏天,所以想填补上半年的亏空是完全不可能的。”

  营业科长、工务科长等感到自己有责,在经理面前都鸦雀无声地坐着。但工人代表席依然显得很坚定。事实上,他们跟从前比起来,确是多少怠了点工。正因为废除了半包工制,他们才多少恢复了一点人色。公司提案提出的条件是:第一条、废除工厂协议会,第二条、恢复半包工制度,第三条、恢复深夜加班制度,等等。“这是什么?这不是回到十三年争议以前的状态了吗?”

  “对!这是挑战!”

  几十只锐利的眼睛,象针一样刺向经理的脸。经理也不住地把他奸险的眼光扫向工人代表席。

  “从统计表上可以看到,生产价格好象中了枪弹的鸽子一样,直往下落。这是因为工人各位不是为了公司的工作效率进行努力,而是为了工会的发展效率进行努力……”监理提高嗓门,单刀直入地挖苦说。坐在当中席位上的各科工长鼓起掌来。同时,工人代表席象捅了马蜂窝似的吵嚷起来。“住口!秃头!”

  “诡辩!”

  “到外面去!”

  监理楞住了。“主席!”“主席!”工人们又把拿手的一招使了出来,完全封住了监理的嘴。

  一个剃了和尚头的矮胖子站了起来。这是第一印刷车间的叫作近藤的协议员。

  “监理把公司最近的营业不振,完全说成工人们的责任。请问印刷、整版的单价也跟十二年当时一样吗?”

  一下子就把监理搞成被动了。

  “不,比那时候降低了大约三成。”

  和尚头的矮胖子马上跟踪追击下去:

  “那么,公司的营业不振,怎么能说是我们的责任呢?”

  “可是,各位的工资一点也没有降低。简单地说,要么各位就要把工作效率提高到跟各位的工资相称,要么就得把工资降低……”工人代表们瞪起了眼睛。——这个混蛋,越追击,越说起古怪的话来了!——

  “降低我们的工资?可是日用必需品的价钱不是一点也没有减低吗?”近藤满脸通红地怒喊起来。“这不是本公司的责任——”监理得意地顶了一句。这真可以算是一句漂亮的答辩。——可是这回别人不答应了。“混蛋!”

  近藤还站在那儿怒喊,可是背后又冒出了几个人的声音:

  “主席!”

  “主席!”

  “为什么一定要废除工厂协议会?”这次远山站起来问道。监理坐在那儿想要回答,他给拦住了。“我们不相信满嘴谎话的监理。好在经理也在这儿,请经理直接答复……”“对,让经理说……”

  “经理,怎么回事?”

  黑洞洞的窗外也喊了起来。工人们虽被命令散去,可是仍留在会场周围没走。

  “这是因为……远山君!”经理大模大样地站起来,走到讲台的下面,象仇人似地死盯盯地瞪着远山的脸,说,“……和效率委员会重复……”说完,摆动着条纹裤子的笔直的裤线,经理就想离去。

  “那么,为什么不把效率委员会的表决权和工厂协议会搞成一样?”

  经理的态度已和平常不同,现在是完全摘下假面具了。他停下来,扭回头去,虽然还强自镇定,但声音却很激动,顾左右而言他,说:“这个公司,不是你们的。我不能让它永远成为S工会的巢穴……”“什么?”远山发火了。

  “住口!”

  “经理蛮不讲理!”

  工人代表席又闹哄起来。远山用几乎喊破嗓子的大声怒吼道:“那么我们就不赞成效率委员会!”

  但经理没有答理。工人代表们跳着脚吵嚷起来。窗外的怒骂声也暴风雨似地越来越高。

  “不赞成效率委员会!”

  “反对恢复深夜加班!”

  “反对恢复半包工制度!”

  在怒号和喧嚷声中,永井闪亮着眼睛,没有失去冷静。——来了,而且是迎头来了。但什么东西使经理敢于这样挑衅呢?危险!这样下去不行!——他站起来要求发言。“紧急动议!”

  他提议召开小组委员会,由工人方面和公司方面各出七名代表,立即就这个问题进行更详细的讨论。他的眼睛连一瞬间也没有离开经理的脸。——妈的,看你们有些什么花招?动议以多数通过了。



  选拔出来的小组委员会的委员们,在群情激昂的混乱里面,走进了办公楼楼上的会议室。工人代表方面的委员是永井、远山、高木、近藤,另外还有三个人。他们在会议室的门旁停下来商量。“决不能性急,知道吗?咱们为了识破那帮家伙芦葫里卖的什么药,也务必要冷静……”“哎呀!那个家伙是什么人?”这时候突然看到了什么的近藤用手捅了永井的背脊一下:“看,刚刚走进那间屋子的,没错,是警察!我看见指挥刀了!”可是大家回过头来的时候,近藤所指的那扇通向经理室的带有黑把手的门,已经紧紧关住了。

  “不要怕!”永井推开对面的门,领头走了进去。公司方面的委员,各科科长加上监理一共七名,已经背靠着经理室并排坐在那儿。工人代表们坐到对面,靠窗户的这边……稍稍离开一点的地方,坐着经理,他旁边是一个没见过的年轻的绅士……“这位先生是谁?没有关系的话,希望他退席……”

  远山坐在那里直冲冲地说。那个绅士却也毫不客气地自己站了起来,说:

  “我是印刷同业公会的副组长铃谷。请允许我旁听。”

  大家都吃了一惊。——哦嗬,这就是为十二公司协定奔走的那个家伙呀!——远山又说道:

  “那么,我们也要请一位工会的代表来列席旁听……”

  那个绅士脸上浮出尴尬的苦笑,说:

  “可以吧!这是合法的。”

  皆见慢慢腾腾走了进来。这个脸相很凶的庄稼汉出身的人,把永井叫到一旁,说:

  “铃谷在这里,那就一切都很清楚了。不要犹疑啦!”

  十二公司协定——以东京市为中心的十二家大印刷公司的联合协定——其内容就是降低职工标准工资、统一制品单价标准、废除深夜加班额外津贴,等等。他们职工每天被钉在工厂的三合土地面上十小时到十五小时,而在背后,这十二家大公司的绅士们却从半年以前一直商量着这个协定,协定差不多就要签字了。“知道了……”永井点了点头。“什么东西使经理敢于这样作?”这已经象银幕上的说明一样清楚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工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又拥到办公楼周围来。“反对恢复深夜加班!”“反对半包工制度!”喊声从窗外飞了进来。突然,只听哇地一声喊叫,接着就乱嘈嘈地好象有许多人激烈冲突起来。“怎么回事?”

  皆见和靠窗户的两三个人回头一看,原来以五六个穿了制服的警察为中心,正在展开一场逮捕和反逮捕的争夺战。“这是非法的!”年轻的近藤变了脸色,想要冲出去。

  “等等,不要性急!”力气很大的皆见紧紧按住近藤的左腕,低声说:“别吵!斗争在后头哪!”

  永井强自捺下心里烧起来的愤火和焦躁,平静地说:

  “监理,我们大家的意见是这样:我们对于支持公司方面提出的效率委员会提案没有异议。但是我们认为,效率委员会的表决权的分配应该和工厂协议会一样;其次,废除工厂协议会、恢复半包工制度等等,应该在效率委员会成立后,在该委员会进行协商,有了结果之后再行决定。就是这样……”监理没有作声,却把脸转向经理,去察看经理的颜色。意外地,经理旁边的绅士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这个刚刚三十来岁的潇洒的西服绅士,吸引了远山等的惊奇的注视。“那结果是一样的……”监理说。

  远山把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探出脸去,说:

  “怎么是一样的?我们是支持效率委员会宗旨的嘛……”

  “不要妥协!”突然窗外传来了怒喊声。“反对恢复包工制度!”拥上前来的工人们的喊声,又象暴风雨似地响了起来,接着又开始了嘈杂的乱斗。“经理!”永井站起来招呼道。“经理把公司陷于营业不振的全部罪过,都想推到我们工人身上。公司的提案,就是对我们宣战的战书。比方说,恢复包工制度,那么不久的将来就会引起人员过剩问题。……经理,我代表两千名工人向你质问。你是不是想关闭工厂?”永井每句话末尾都带些颤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有两三个科长慌忙离开椅子,象给经理保镖似地站到他的周围去。可是,经理没有马上开口。监理欠了欠屁股想要说什么。这时候,那个绅士又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用威胁似的口吻对经理和监理说:“很遗憾,这个公司的原案如果不得通过,那么我只好向公会报告:从十二家公司协定中暂时把贵公司除掉。”经理愕然站起身来,一面抽搐着他那苍白的脸,一面用沙哑的声音向工人代表们怒吼道:

  “这个公司是我的!知道吗?公司的原案一个字也不能削减。明白吗?……”

  “什么?”远山和近藤已经不能自制,冲到经理面前,举起拳头怒喊道:

  “好,罢工!”

  突然,监理也把桌子嘭地一拍,喊了起来:

  “明天开始,马上临时停工!”

  这时候,皆见凑到那位绅士面前,说:

  “好!那么我也象你一样,要向全国评议会二十万工会会员提出报告……”

  工人代表们离席而起。他们拥向另一间屋子的时候,前头的永井忽然仰面朝天倒下了。

  “呕!”大家不禁一齐叫了起来。一只粗大的手掐住了弯成弓形倒下的永井的脖子。

  “晤,暴,暴力团!”

  永井断断续续地喊道。朝者掐着永井脖子的那只大手,皆见象皮球似地弓起腰来,箭也似地蹿了过去。“他妈的!”远山一面脱掉上衣,一面跑向窗口,放开嗓子喊道:

  “谈——判——决——裂!”

  窗下,顺着黑黝黝的院子里的中间过道,象胶粘的液体似的,乱拥乱挤的工人们压了过来。他们中间,也响起了呼应的喊声。“谈——判——决——裂!”

  远山又喊了一次,就象飞鸟似的翻回身来,朝着被暴力团围在中间奋力苦战的自己一伙的委员们的乱斗的一团,猛扑过去。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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