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维克多·塞尔日《从列宁到斯大林》(1937)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七日[1]的胜利
应该时时刻刻提醒一件事,即是:关于俄国革命所用的字眼,如领袖、党、苏维埃、群众等,现在都完全改变意义了,一般说来,都变成与希望和胜利那几个伟大年头所用的刚刚相反的意义了。必须细心改造过初期全部历史,而且还不止此哩!在十月暴动时候,所谓领袖不过是最前列的,说话最有人听的,最够资格的战士而已;所谓布尔什维克党不过是最能表示群众感情的政治组织而已,它的行动之受人拥戴和有实效,便是由此而来的。
在紧急关头那几天,这个行动,我们试借助若干罕见的稿件,描写一个轮廓。
布哈林在一九二二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叙述:
“……这是在彼得堡,当民主会议时候:你试想像冬宫,还有在那里的克伦斯基,——他刚从莫斯科回来,他在莫斯科召集一个不幸的政府会议,莫斯科工人用总罢工来迎接他,甚至“首都酒店”的仆役也拒绝服侍那些代表老爷……这里先说一说此时我们党内的一件秘密事。列宁藏起来了,克伦斯基召集的民主会议快要开会的时候,我们的中央委员会举行会议。我们的策略是很明白的,在群众中鼓动和宣传,准备那即要爆发的暴动。我刚走进会场时,米柳亭
[2]即赶到我面前来,告诉我:‘收到一封信,布哈林同志,一封短信。’
“这信说:‘你们如果不立刻遣派布尔什维克党人到工厂中去,你们如果不包围和逮捕民主会议那些流氓,那你们就是浑蛋和叛徒。’全信都是用这口气写的,而且充满了恐吓。我们大家都说一声‘啊哈!’从没有人这样粗暴提出问题。大家不知道怎样才好。以后终于成立个决议,这恐怕是党史上仅有的一次:中央委员会一致决议焚毁列宁的一封信。这事情没有公开出来,那时我们是站在列宁的右边;你们知道,列宁并非每次都教人慎重和见机的,他能够向左跳跃,——而且错误……我们否决他的要求,因为我们以为夺取莫斯科和彼得格勒两地政权,并解散民主会议,固然毫无疑义可以成功的,但在俄国其他地方则我们的地位未能巩固。但我在民主会议中看见一幕小小的戏,很能够表示群众的精神状态。克伦斯基演说之后,托洛茨基上台发言。克伦斯基一伙人有好多水兵围绕着,那是克伦斯基调来保护会场防止布尔什维克什么攻击的。我看见托洛茨基说完了话,从演说台上下来,于是我们都到那些水兵群中去,他们挥动枪上刺刀问托洛茨基:‘使用这家伙的时候,是不是快到了。’临时政府的薄弱队伍已经给我们争取过来了。”
这是九月中旬,即暴动前六星期发生的事情。暴动发生于苏维埃第二次大会开幕之日,在彼得格勒的胜利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在莫斯科的,则颇艰苦。其他好多地方已经自发的暴动起来而且胜利了,譬如在喀山和在塔什干,那里的苏维埃和军队没有等待上头的训令。好久以来,喀琅施塔得和波罗的海舰队就已自由行动了。喀琅施塔得很受布尔什维克和无政府主义者影响;舰队则服从党的指挥。
安东诺夫-奥弗申柯[3],现在是苏联驻巴塞罗那的总领事,他曾以如下的话叙述攻占冬宫的情形:
“我坐着汽车驰向参谋部去。我们穿过百万街我们的岗位;冬宫周围零乱的枪声,好多军人投降过来了。黑暗。步枪与机关枪的声音。沿着街道,一群的海陆兵士和赤卫军奔赴宫门去,接着又退回来了,傍着墙边退,当一些躲在柴堆障碍物背后的志愿兵开枪时候。最后,大炮沉重地响了。响而又响。这是涅瓦河对岸彼得保罗炮台在说话。‘不可以叫他们投降吗?’丘德诺夫斯基
[4]提议说,他刚率领巴甫洛夫团的人走来,他仍像平时那样勇敢而多话的。我答应了。大炮的声音是有效力的。娘子军投降了。她们啼哭着说:她们再不敢了!军官学校投降了。那些志愿兵把枪一束一束架在人行道上,走开去,有人护送他们。丘德诺夫斯基要还他们的枪,但我不肯。其他的志愿兵还抵抗了一个钟头。从一个狭隘的螺旋形楼梯攻击他们,是很困难的。他们好多次迫得群众后退。但他们终于屈服了,叫人告诉我们说他们不抵抗了。我同丘德诺夫斯基上楼去,到皇宫居室之内。残余的障碍物,床垫、兵器、毛被、面包屑等,狼藉满地。一群异样装束的人跟在我们背后。我们攻进各层楼房,志愿兵投降了。我们忽然来到一个宽大的厅堂,一队青年人横着长枪守着一个门。他们迟疑了一会。我们走近临时政府这最后的卫队跟前去,我和丘德诺夫斯基;他们呆得同木鸡一样。我们很不忍心夺去他们手里的枪。‘临时政府在这里吗?’‘在这里,’一个志愿兵很结巴地说,接着低声告诉我:‘我是你们方面的。’旧俄罗斯最后的资产阶级政府就在这里了。这十三个人,——因为克伦斯基早晨已经逃走了,为的去‘请救兵’,——围坐一张桌子,吓得面无人色。我们将他们逮捕起来。大家要当场把他们活剐了,但我们派一队人护送他们到彼得保罗要塞的监牢内去。”
距离几百公尺,停泊在涅瓦河中的巡洋舰阿芙乐尔号,上面有些革命党人正等待对冬宫开炮的命令,他们已经放过几响空炮了。
“我们正待发出最后的命令,这个命令一实行,那些‘民主的’总长和那冬宫都要没有命的。我们决定等待一刻钟,本能上觉得局势会改变的。果然不错。最后几分钟快过去了,忽然从冬宫那来了一个信差:‘冬宫已攻下来了!’我们快活了,这次是双重的快活,因为我们正要开炮,而这个不知名的水兵却是冬宫的救星,——当时没有想到问他的名字。
“我立刻和一个同志坐汽车到斯莫尔尼去。汽车是水兵们弄来给我们的。在此地经过的资本家和官僚乘坐的汽车,给他们扣下五辆来。
“彼得堡的街道,是平静而寂寥的,丝毫没有暴动的痕迹。一些革命的兵士在十字街道上烤火,他们并不留难来往的汽车。我们还看见灯光明亮的电车,装满了乘客。总而言之,没有一点革命的痕迹。在斯莫尔尼,大会代表们刚刚散会,初步讨论过苏维埃共和国政权机关,这个共和国是如奇迹般瞬息间造成的。一切都办好了,我可以回船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们决定洗清一点空气,并且把我们的革命刺刀展现给资产阶级杂种看看。水兵巡逻队出发到中心区去,奉令解散密聚的群众。巡逻队确有平定奋昂空气的效力。他们常常带回来武器,如手枪、佩刀、步枪,以至于炸弹,作为掳获品;他们也捕得嫌疑分子:军官、醉汉、举止阔绰的资产阶级先生、冲锋队的兵士。我们非常宽厚地待遇他们:问了几句口供,就放走了。若是兵士,我们就劝他们快点穿起裙子来,这一切都是大声笑着做的。我们拿罐头给醉汉吃,然后就送他们在一间大房子睡觉。如此款待这类主顾,不久就传开了,我们的船上很快充满了醉汉。于是水兵们想出了另一种待遇方法,这在秋天是很难受的:即是将他们浸入河水中去,他们立刻苏醒了,而我们也很快摆脱了他们。”
[5]
雅克·萨杜尔在十月二十六日(即十一月八日)写给法国国会议员阿尔伯特·托马斯的信,这样说:
“我的好友:——这是暴动的日子。今天早晨,我到大使馆去的时候,看见人家从莫伊卡河捞起图曼诺夫
[6]的尸首,他是陆军次长,昨夜兵士们逮捕了他,用刺刀戳死他。人家开玩笑,把他的尸首安置在一架矮车之上,送到无名待领的停尸所去。
“消息是有利于布尔什维克党人的。冬宫先受炮击,后被劫掠了。一切艺术品、织毡、家具、图画等,都被残暴地捣毁了。保卫冬宫的娘子军,成了俘虏,被人送到一个军营强奸去。其中好多是资产阶级少妇。临时政府大多数阁员都被捕了,克伦斯基在逃。军队落入于革命党人之手。”
萨杜尔这里说的抢劫冬宫的事情,不是真实的。无疑有些兵士未曾受到战败者应享的待遇。但一般说来,差不多没有什么过火的事情,同一信中又说:
“我又会见革命党的伟大领袖。我认识了列宁和托洛茨基。早晨一点钟休息的时候,我和托洛茨基谈话很久,几分钟之后他就要被选为外交总长或外交人民委员了。
“第一,我问他对于暴动的意见?
“他说:‘整个革命是有它的命运的,成败不能预料,但成功的可能性很多。暴动经过极细心的准备。组织普遍了全俄国境,成立了一千多个委员会,军队从此差不多全部运动过来了。农民群众将为大地主土地之没收所引诱。有这两种分子拥护,运动一定能成功的。只需一扫帚,便可扫除那些当权的庸碌人和软骨头。’”
[7]
在莫斯科,巷战经过了六天之久,发生了一些骇人的事情,譬如克里姆林宫兵工厂工人被那些保卫民主政制的人所屠杀。暴动发生之前日,穆拉洛夫[8]就去研究暴动的技术问题,——他是布尔什维克党的一个英雄,二月间就带领几个兵士去占领公共机关了,旧都帝制政权就是这样塌台的。他写道:
“我在寻觅一本小册子,书名为《巷战策略》。那是本党在一九〇五年出版的。但我找不到这本书,我原有的在某次检查时遗失了。我只好凭头脑去记忆,并设法与认识的军官谈论这个问题。”
穆拉洛夫打仗好像一个魔鬼。当苏维埃战士觉得一切都完了的时候:
“……炮兵开来同我们的步兵联络了,我们又振作起来。我忘记了那时有几尊炮,但我们的炮兵首领弗拉基米尔·斯米尔诺夫
[9]大概还记得的。”
于是我去查看斯米尔诺夫的著作,我找到了有一页极生动的描写,关于这件事情:
“当我走去通知那些兵士,说我们已受包围,而革命委员会要我们撤退时候(那是在夜间,他们疲倦得要死,正在睡觉),他们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说‘我们不走!’
“第二天,我们在一点上采取攻势,有相当成功,鼓起了我们的勇气;又第二天,我们的一队人占据了斯特拉斯特纳亚修道院的塔楼,那里本有志愿兵带着一架机关枪把守的。这天夜里,我奉令同两个同志到霍登卡炮兵旅去,携来二三尊大炮,安了一尊在斯特拉斯特纳亚广场上,为的轰击前总督的邸宅。只消几炮,就把一队学生军打得落花流水了。当他们被解往苏维埃去的时候,我们费了许多力气才说服护送的兵士勿把他们杀死。革命委员会于是决定发起总攻击,我奉命去请求第五十五步兵团来增援。我们坐在一辆红十字会的车内,门窗都紧闭着。在路上,我们给士官生捕住了,押往亚历山大中学去。人家搜查我们。五十五团一个青年军官认出了我,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嘴里喊道:这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应该立刻枪毙。我在那里过了一夜或两夜。后来有一天晚上轰了一响大炮,他们把我们大约八十至一百个俘虏放出来,由军官和学生护送到克里姆林宫去。护送队长特鲁别茨科伊亲王叫兵士:‘俘虏若敢回头看,就尽管将刺刀戳进背后去。’到了克里姆林宫,军官们辱骂我们。其中一个喊:‘我们不是给这些流氓杀死,就要杀死这些流氓!’我在五十六团军营过夜。晚上听到震耳的一声:我们的炮兵在麻雀山上轰击克里姆林宫……第二天,人们又放我们出来,约有四十人;我们想一定是去枪毙的,但到了尼科尔斯卡娅门,人们就叫我们在步哨前面走过,出去了。在圣瓦西里教堂前面的赤卫队,举枪对我们瞄准,我们向他们大声喊:我们是红军。以后我就到区苏维埃去。人们要我休息一下。我跑回家去,我已有半个月不履家门了。我吃了饭,就到扎莫斯科沃雷奇耶参谋部去……”
这事情距今有十九年了。穆拉洛夫和斯米尔诺夫都还活着,我写这几行字时,很感动地想着他们。[10]这两个人在一九二七年都宣布拥护反对派而反对斯大林。这两个人都被开除了,被捕了。弗拉基米尔·斯米尔诺夫关了五年,刚放出牢狱到了流放地没有几天,又被捕了,又判五年徒刑,什么罪名呢?——没有公布。他在苏兹达尔监狱中差不多变成瞎子了。他现在在哪里呢?尼古拉·穆拉洛夫做了莫斯科军区司令好久。人们把他充军到塔拉森林里去。他仍旧做他的农学家职业,差不多八年长久;最近人家又把他逮捕起来了,加以什么叛国、阴谋、勾结希特勒等大罪名,他一定是逃不出刽子手之手的了。
注释:
[1] 即俄国旧历十月二十五日。
[2] 弗拉基米尔·巴甫洛维奇·米柳亭(Владимир Павлович Милютин,1884-1937),1903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属孟什维克。1910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先后八次被捕,五次入狱,两次流放。二月革命后任萨拉托夫苏维埃主席。1917年7月任彼得格勒苏维埃副主席,并担任彼得格勒军事革命委员会委员。1917年11月任农业人民委员,之后支持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左翼联合政府”主张,辞去职务,但不久即承认错误,撤回申请。1917年任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经济部长。1918年任最高经济委员会主席团副主席。1928年任国家计划委员会副主席。1937年7月被捕,同年10月29日被杀害。——校对者注
[3] 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大洛维奇·安东诺夫-奥弗申柯(Владими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Антонов-Овсеенко,1883-1938),1903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属孟什维克。1905年革命期间曾领导波兰和克里米亚的起义。革命失败后被捕,被判处二十年苦役。1910年越狱后流亡法国。一战爆发后加入布尔什维克。十月革命期间参与彼得格勒武装起义,亲率赤卫队攻占了冬宫。内战期间在南俄和乌克兰等地指挥红军作战。1923年参加托洛茨基“左派反对派”,1927年开除党籍,1928年声明悔过。1936年任驻巴塞罗那总领事。1937年底被捕,1938年2月10日被杀害。——校对者注
[4] 格里戈里·伊萨科维奇·丘德诺夫斯基(Григорий Исаакович Чудновский,1890-1918),1905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属孟什维克。1910年被捕并被流放,1913年逃到法国,之后逃到美国。一战期间,积极参加齐美尔瓦尔德运动。二月革命后,和列·托洛茨基一同返回俄国,加入“区联派”。十月革命期间参与彼得格勒武装起义,亲率赤卫队逮捕了临时政府部长。国内战争期间,负责指挥乌克兰地区的战争。1917年12月被白军俘虏,判处死刑,基辅解放后被解救。1918年4月8日在与德军的作战中被包围,开枪自杀,壮烈牺牲。——校对者注
[5] 弗列洛夫斯基的回忆录。
[6] 格奥尔基·尼古拉耶维奇·图曼诺夫(Георгий Николаевич Туманов,1880-1917),沙俄少将,亲王。1917年9月任陆军次长,同年10月25日在企图组织镇压革命时被起义军杀死。——校对者注
[7] 见萨杜尔的《布尔什维克革命笔记》第五七至五九页。
[8]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穆拉洛夫(Николай Иванович Муралов,1877-1937),1899年参加马克思主义小组,1903年加入布尔什维克。1905年参加莫斯科十二月武装起义。二月革命期间,组织莫斯科苏维埃士兵部。十月革命期间,任莫斯科军事革命委员会委员和革命司令部成员。1918年任莫斯科军区司令。1919年3月任第2集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1919年7月任东方战线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1921年3月任莫斯科军区司令。1924年5月任北高加索军区司令。1923年参加托洛茨基“左派反对派”。1927年12月被开除党籍,1928年被流放。1935年12月和1936年1月两次致信斯大林悔过,无果。1936年4月被捕,审讯中受到严刑拷打,但拒绝认罪。1937年2月1日被杀害。——校对者注
[9] 弗拉基米尔·米哈伊洛维奇·斯米尔诺夫(Владимир Михайлович Смирнов,1887-1937),1907年加入布尔什维克。二月革命后在莫斯科工作,负责编辑党报。十月革命期间,参与莫斯科武装起义。十月革命后任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主席团委员,1918年初为布哈林“左派共产主义”集团。国内战争期间,参加“军事反对派”集团,之后又参加“民主集中派”集团。1921年任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席团委员。1923年加入托洛茨基“左派反对派”。1926年被开除出党,不久悔过并恢复党籍。1927年12月再次被开除出党。1937年5月26日被杀害。——校对者注
[10] 本书出版之后一个月,即一九三七年二月,穆拉洛夫被斯大林枪毙了。那一案十七人中,他是惟一未写悔过书的。斯米尔诺夫仍不知下落。与季诺维也夫同时被杀的伊万·斯米尔诺夫是另一个人。——译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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