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美〕威廉·韩丁《深翻——中国一个村庄的继续革命纪实》(1983)

第二卷 文化大革命



第六部 当今绝对正确



六十 捉贼



  十几个年轻妇女,上穿花色艳丽的束腰外衣,腰围绣花围裙,下穿黑色丝绸运动裤,一齐向前跳跃,向前迈一小步,把手中的锄头往下甩,好像是在刨地。然后,把锄头甩在头顶,准备另一次有节奏的刨地动作。当手中的锄头向上翻飞时,这些舞蹈演员后退半步,转移向左侧,然后再次向前跳跃,宛如刨完了一座荒山,每前进一步都要扬起一团泥土,象征性的被翻动。从这种动作中,你可能看出秧歌的起源,华北摇摆舞步基本的四步舞形式——左右前进运动,然后轻轻地左右后退。在她们跳跃着挥舞手中锄头时,同时高唱《开荒》歌。用这种歌词和节奏,妇女们制造出一种令人开心的迫切感和充满活力的幻想,好像世界上唯一的重大事情就是开荒,并用歌声来庆祝。
  在现实生活中,张庄青年人无论在那方面都不突出,但是一轮到演出,那可得另当别论了。
  为了弥补张庄盛大交易会的美中不足,才华出众的演唱者,舞蹈者和演员,每逢这种场合,一个个从各家的院子里出现了。这些年轻演员富有激发观众想象力,诱使观众脱离现实生活迈入奇异世界的能力,甚至连我这样多疑的人也轻易信以为真了。
  剧团的明星是二队队长裴良顺的二十岁女儿。她中等个头,面轮宽大丰满。她的身材并不象人们想象中的主要演员那样苗条俊秀,但是一旦跳起舞来,她那优美协调的舞姿,飘逸流畅的动作,仿佛她在舞台上空翩翩起舞,顿时使任何可能的消极印象荡然无存了。她的表演使观众心醉神迷,以致许多人把前面节目的表演者都遗忘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可以挑出其他演员的毛病来,只是说没人能与小裴压倒优势的观众上座率,潇洒自如的舞姿,完美无暇的节奏和动作相媲美。她那丰满匀称的四肢和身材,化妆后红彤彤的脸膛,清楚地显示一个乡村姑娘健康幸福的特征,如同一个艺术家可能给《中国建设》杂志创作的象征现代集体生活的广告画。她的嗓音洪亮,在合唱声中仍然清脆悦耳突出,构成了歌声的主旋律,其它和声围绕着主旋律起着烘托作用。我发现在她的演唱和舞蹈之间进行选择是很困难的。
  那天晚上两者似乎都无可挑剔。
  仅次于裴家服饰华丽姑娘的,舞台上最吸引人的,是张庄被没收财产的绅士之一申金河的后代。尽管她和其他人一起又跳又唱又笑,我还是从她的脸上看出“困难的”阶级出身必然给“斗争对象”的任何子女的生活带来的痛苦和忧伤的痕迹。大部分时间里,她成功地用一双毫无表情,假面具般的眼睛和其它特征掩饰了她的感情。然而不时地失去控制,显露出她内心对阵阵掌声疑心重重,以及身处同事之中的局促不安之心情。相对照之下,她的同事们相互之间,与音乐以及观众之间却显得和谐融洽。我知道第二代地富子女深受歧视,村里人常常把他们骂作封建尾巴。现在,看到这位年轻妇女竟然在公众面前表演,我感到十分惊讶。显然她至少暂时在张庄剧团里找到了一席之地。人们可能会根据她的才华,而不是她祖父的土地财产对她进行评头评足。尽管如此,要出来排演、化装,在全村人面前演出,是要具有非凡的勇气的。和她出身相同的同龄人已经放弃了希望,除了报到上工外几乎是足不出户。
  《开荒》舞蹈演完后,接着是位苗条的十三岁少女独唱。她一个人大踏步走出舞台,而毫无惧色。长长的脸盘,微微的小嘴,向后缩的下巴,这些特征如果单独来看并不十分令人动心。但是所有这些特征绘总在姿态优美端庄的演唱者身上,的确创造出一种令人惊叹不已的美。她几乎与裴家姑娘一样使观众深深为之倾倒。她的嗓音洪亮而尖细,宛如清晨清脆悦耳的竹笛之声,表达了她强烈的感情。我发现这种感情难以名状。它充满欢乐又有怀旧之情,活泼而又有孤独之感,流露出一个少女初次意识到村外世界,满怀激情与希望迈步向前,而又对未来前景缺乏自信,因此仍然留恋童年时光而显示出的内心紧张之情。
  当这位少女演唱时,整个剧场鸦鹊无声,演唱完后仍然一片寂静。只有当六个小伙子突然象小野牛一样踏着脚登上舞台,人们才如梦初醒。他们排成一条直线,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凝望着前方,好象即将表演的是我们观众,而不是他们自己,逗得满场观众哄然大笑。他们扮演着一群自私自利的乡巴佬,不清楚他们为何而来,或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的表演一开始,就把我们突然投入一个滑稽世界,就象他们粗暴摧毁的浪漫世界那样令人心服口服。我们都乐于继续欣赏演出,因此陷入滑稽世界不仅使人更加激动人心,而且也使我们感到其乐无穷。
  中国有一种诗歌,要求每个表演者用前一个人所说的诗句中的最后一个字开头,尽快编出一句新诗。按照习惯,幽默的诗句应该一句比一句相俗和辛辣,而且在等待轮流作诗的人,可以随便加些动作,或者敲击乐器,或者回嘴。
  六个人突然在舞台上展开了一场作诗比赛。他们事先肯定已把诗句记在了心中,但是说起来就好象是当场即兴赋诗。每个年轻人都一本正经地站着等候,然后断断续续而准确地说出自己的诗句,同时模仿鼓饶“咚不锵”而结束,将下一个演员说出自己的诗句。每个演员在模仿鼓饶声音时,都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但是声音里充满愤怒之情,似乎只是模仿一下这些声音就使人痛苦不堪,仿佛对不用真实乐器而用自己声音模仿感到新奇。这个节目演完后,观众报以阵阵嬉戏的笑声和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些青年男子演完这个节目后,接着用押韵的对联形式演出了学大寨小滑稽剧。六个人每说完一句诗后,一起跳个小型舞,一步向前,一步向侧面,一步向后退,就象前一个节目的“咚不锵”一样,显得恰如其分的严肃而又故作笨手笨脚,好象刚刚从粪堆里出来,抖掉脚上的粪肥一样。这个舞蹈博得全场喝彩。突然我发现自己也和周围的人群一样,在捧腹大笑。
  但是台上的男子在说完每句诗和后面接着的贯例性滑稽动作却从来没有笑过。这个动作所以特别令人欢快,是因为人们知道,这些表演者并不真是笨手笨脚。这种粗野的粪堆舞步,是他们为了向我们显示穷乡僻壤的乡下人初学跳舞的幻想场面。不是他们不会跳舞,而是主题确定了艺术形式。
  演完欢快的学大寨节目后,观众仍然设法歇一口气时,这些青年小伙子演出了一幕“四担萝卜”的小短剧。一个身高体壮的四人合唱小组大踏步走上舞台,每人肩挑两大筐沉甸甸的蔬菜,唱道:

  东风劲吹红旗飘,
  祖国建设起春潮,
  我们四人走上台,
  把四担萝卜表一表。


  “四担萝卜有他妈什么讲头?”一个演员临时扮作赶集路上的年青人,放下扁担问。
  “同志,别着急,别担心!”另一个演员回答说,“萝卜的故事好多好多,由于故事曲折复杂,很难一下讲完。中心要点是,经济战线的阶级斗争并不象表面那么简单。”
  “哼,你知道什么呀!”怀疑者说,“那么咱们接着演吧!”
  于是演出开始。一个姓王的老贫农天不亮就起床,带领三个伙伴挑着沉甸甸的萝卜,到县城赶集。没走多久,他们碰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晨雾弥漫的十字路口鬼鬼崇崇地活动。这个人偷偷摸摸象个乞丐一样谄媚地说:“劳驾,这萝卜卖吗?”
  “卖萝卜,什么意思?”第四个人大吃一惊问。

  “别着急,莫叫喊,
  小事一桩别翻脸,
  你把萝卜卖给我,
  保你多挣五毛钱。”


  老王对在集市处投机讨价还价十分气愤,叫他的伙伴们赶快赶路。但是,鬼鬼崇崇的投机分子,是不会被轻易摆脱的。他跑上前再次把他们拦住,这次他每担萝卜出的价格高出市场八角钱。
  “住口,”老王说,“把筐子放下。”
  投机者欣喜若狂。“心中乐开了花。”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中国名牌香烟大前门,递给老王一支,并反复把这盒香烟在老王鼻子下晃来晃去,让他不断品味浓郁的扑鼻烟香。
  但是!

  “老王是个大好人,
  背离社会主义万不能,
  声似惊雷震山崖,
  义愤填膺脸铁青,
  当场召开批判会,
  批评欺骗国家制造矛盾的牛鬼蛇神。”


  就在十字路口,未改造好的刑满释放分子因搞投机倒把,遭到所有过路人的声讨和谴责。老王看清这个罪犯的狰狞面目后,挑起萝卜,带领他的三个同伴朝菜市场走去。

  “日出东方红彤彤,
  万里山河一片红,
  胸怀冲天凌云志,
  迎着朝阳向前进。”


  张庄青年人热情洋溢地演出了这出戏,观众同样也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演出。它唤醒了公众的良心,使许多人想起了一九六零年夏天。那年,他们肥料全部送到了北方的万亩田,自己村的地里却无肥可上了。绝望之中的张庄农民提出种植萝卜,而且获得了大丰收。那年市场普遍缺少萝卜,他们把萝卜全部高价出售了。大灾之年萝卜给张庄人带来了有史以来最高的人均收入。如果本城,本地区年景不好,而张庄人趁人之危富裕了,那么这种损人利已的做法对振兴农业和建设毫无益处,最终会给众人,包括暂时富裕的张庄人,带来灾难。“四担萝卜”是对“投机倒把”的一个不太成熟的驳斥。一九六零年,这种风气在整个晋东南地区很流行,十年后仍然侵蚀着许多人。人们观看演出时,既看清了过去,也认清了现在。他们非常欣赏这幕剧,它赢得掌声比其它节目多得多。但是究竟他们是对这个教训感到痛心,还是仅仅喜欢表演这个节目的热情就难以断定了。
  “四担萝卜”开演时,张庄人已挤满了剧场。到场时不仅有大多数数本大队社员和家属,而且在张庄租房子住的铁路工人也一涌而进。大部分人没地方坐,就是那些自带板凳和砖头早进入剧场的人也不得不站了起来。因为演出一开始,前面坐着的人为了看清楚都站了起来,迫使后面的人也站了起来。
  晴朗的夜空下,观众在场外透过大门,或北墙的窗户,就能看清楚演出。由于剧场门上无门,窗上无窗,所有的门窗都可自由出入,为旁观者开了方便之“门”。他们肩并肩站了七、八排,伸长脖子随着舞台上的演出而来回移动。此时此刻,场外站立的观众和场内坐着或站着的人数几乎不相上下。这正是对演员们的赞赏。
  戏曲,滑稽剧和舞蹈,仅仅是娱乐活动,是那天晚上重要议程的“文化”前奏。真正重要的事原来是整党运动,宣传队把全大队人召集到一起,是为了听大队支书张贵才作自我批评。
  张贵才所讲的要点和前几天在二队所讲的内容基本相同。当他开始作自我批评时,观众开始减少了。许多工人及其家属演出一结束,就都退场了。对大队社员来说,自己选择的领异作自我批评是件大事,或者本应如此,然而贵才没讲多长时间,许多人已经离开了会场。不是支书讲话太笼统,重点不突出——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可能东拉西扯,前后颠倒”,就是人们不把领导当作村里重大问题。无论是什么原因,当支书讲完时本应听他自我批评的人就只剩一半了。
  张支书刚坐下,高法官就走到台前讲起了阶级斗争问题。此时,又有三分之一的人离场了。
  “有什么根据说我们仍然必须正视阶级斗争呢?”高法官问,“这个,这个问题是显而易见的。阶级敌人到处在破坏,到处在散布谣言,而且还大肆进行盗窃活动。他们在地里偷玉米,有些小偷年龄已不小了,有的已十三、四岁了,还有一个已经二十岁了。我听到一个顺口溜:
  拿公家东西不算偷,不偷白不偷。
  我是说:一切小偷小摸行为都是错误的,是不能宽恕的。我们必须保护秋收,必须派人护秋,发动群众抓小偷,批判小偷……。”
  正当高法官慷慨陈词时,治安主任申跑到舞台中央。
  “停一停!”他大声喊道,“我们被盗了,有人闯进李天齐家把箱子偷走了。民兵班长立即到大队办公室!”
  申的通知几乎结束了会议。会场上剩下的人都马上议论起来了。各民兵班长立即冲到门口或最近的窗户旁。许多对“阶级斗争”不太感兴趣的人,趁会议中断也冲到门窗旁边。
  高法官和治安主任申想设法控制会场,高法官继续讲话,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活动已转移到大队办公室。范机灵和管道工黄已把民兵召集起来了,设法确定对明目张胆的抢劫行为采取措施。
  没有人能提供进一步的线索。
  调查者首先走访了受害者李天齐的母亲,详细了解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对鉴别嫌疑犯不可能有什么用处。
  据她自己说,平常老太太很少出门,可是那天晚上受演节目的诱惑,破例去了大队。她锁门时对同院老邻居说:“俺们要全家出动,请帮着留心点门。”然后她就小心翼翼地迈着小裹脚进入黑暗中。在戏台前人群中,她和儿子、女儿和外孙女一起看演出。
  最后一个节目刚结束,她和儿子就离开了剧场。小李匆匆忙忙回了家,看到院子里安然无恙,就进屋躺下睡觉了。老太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街上和胡同里慢腾腾地走着,稍晚一些回到家。
  “谁?”他儿子喊道。
  “我。”老太太说。
  费了好大劲儿,老太太才打开门锁,躺在炕上已是精疲力尽了。
  还没觉得瞌睡,她习惯地摸摸自己宝贵的箱子,里面藏有许多小巧贵重物品和二百元现金。
  她摸了个空。
  “我们叫人偷了!”她惊讶地喊叫着,“我们叫人偷了。”
  她儿子跑了进去,“什么事?”
  “箱子,箱子不见了。”
  “不,不可能,”小李说,“刚才门还锁着吗?”
  “嗯,刚才我就象往常一样开了锁。”
  “那可能是你放错了箱子?”
  “怎么会呢?你把我当成啥啦?箱子不见了,我告诉你箱子不见了。”
  小李心急如火地找着箱子,找不着时就仔细查看了一下门。他一推门,门链散开了。原来门链上的一个链环早就磨坏了,他用几根铁丝做了链环换上。小偷用手钳剪断铁丝链丝,临走时把门链打成圈,用钳子拧好,挂锁没人动过。
  当小李母亲嚎啕大哭时,小李匆匆跑到大队办公室报告了这一不幸的消息。几分钟内,不仅民兵干部,而且许多普通男女民兵都涌出会场,准备行动。
  民兵干部分析了三种可能:
  1、小偷已把箱子拿回了家。如果是这种情况,就必须很快把箱子转移出去,因为小偷不敢在家保存这样大的物证。
  2、暂时把箱子拿到地里藏了起来,那么,小偷得把箱子拿回家。
  3、已经把箱子拿到了其它地方。即使如此,也不可能太远,因为小偷肯定是本地人。外人不知道小李全家都去看节目,也不会知道他们有装着宝贵东西的箱子。
  范机灵建设,发动全体民兵在每个可疑者家附近进行监视,同时包围全村,确保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庄稼地。治安主任申和管道工黄发出了执行任务的命令,然后,范、申和其他宣传队干部返回去开会,由队长陆何仁负责维持秩序。
  高法官仍然在会上高谈阔论阶级斗争,听众在急剧减少,而且很难安静下来。高法官用单调低沉的声音讲话,台下窃窃私语传过了门口,有些人谈话还非常活跃热烈。
  “为夺取小麦丰产而奋斗!”高法官口若悬河,“这也是阶级斗争。我们要夺高产,而有些人却满足于低产,这不是反对学大寨吗?这不是阶级斗争吗?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我们的敌人没有突然老实了,没有善罢干休,因此,我们没有其它选择,只能战斗到底。”
  “我们要求造畦田种小麦,这样每亩必须种20斤。这是公社领导确定的标准。可是我们发现二队有人只种15斤。一场激烈地争论开始了,一个社员说:‘你只要把手指松开一点,就能种六十斤。’”
  “这是什么话呢?这是反革命言论,破坏性言论,不是好人的言论。这是那些盼望我们犯错误的人的话。我们的目标是亩产500斤,他不高兴。”
  “这样的话,这样的错误思想,不管在什么地方露头,都要进行揭露。妻子不应该包庇丈夫,子女不能包庇父母,父母也不能包庇子女。包庇干坏事只能帮助干坏事的人堕落成罪犯,可能变成阶级敌人。犯了错误不承认,可能变成敌我矛盾,变成阶级敌人,总有一天会由好变坏的。”
  高法官的严正警告,对所剩不多的听众并无明显的作用。台下的闲聊仍在继续,甚至范围扩大了。五、六个人凑到一起低咕小李家箱子的事。治安主任申对社员们我行我素的样子十分恼火,跳到台前讲话,目的在于让人们认识高法官所提的阶级斗争这一重大问题,但是人们仍然漠不关心。
  “我们必须抓阶级斗争,”老申喊道,他的声音洪亮有力,传到会场的四面八方。他不象高那样发表讲话,而是在抗议。
  “人们在损坏庄稼,偷粮食。刚才有人偷箱子,砸门锁偷箱子。有人在大街上唱‘骂殿’,咒骂什么呢?反正这不是好人的行为,而是危险分子的行为。他不喜欢八个样板戏,喜欢旧戏。”
  治安主任申突然由不点名转而喊叫:“秦贵宝在吗?”
  台下没人回答。
  “没有来。他连重要会议都不参加!就是他说‘只要把手指松开就能种60斤小麦’。这不是破坏三秋工作破坏学大寨是什么?合理密植是科学,谁听说过一亩种60斤?这不是阶级斗争是什么?”
  “还有林跃龙。机器坏了就骂榨油厂,为什么骂人呢?有意见可以找领导,辱骂背后隐藏着什么呢?这不是企图破坏副业队和榨油厂的关系吗?榨油厂挨骂后,再也不要我们的人了,他们只好回家去。”
  “由于我们吃完了粮食,不得不吃国家一万斤返回粮。本来粮食应该分给那些最需要的人,可是阶级敌人煽动不满情绪。到处煽风点火,说什么‘他能分粮你怎么就不能分?’有些人受骗上当气愤万分,‘我为革命工作,可是连粮食也得不上’。这算什么觉悟?”
  “郊区一个歌舞团要招聘舞蹈演员,一些张庄农民丢开小麦下种任务不管,跑去应试。参加剧团目的是正确的,宣传毛泽东思想嘛,可是在下种小麦时期跑走应试符合毛泽东思想吗?这些人根本没有组织纪律观念,一下几乎跑掉20人,因此我们必须狠抓阶级斗争。”
  老申越说,他头脑中的阶级斗争越严重,似乎阶级斗争无孔不入,渗透到一切工作中。
  “今天晚上戏一开演,大礼堂就爆满了,可是,一演完许多人就走了。我们应该清点一下,看是哪些人半路走了。人常说,‘万事开头,先看路线。’节目演完就不开会了,这不是说明政治觉悟低吗?那些一直在台下开小会的人怎样呢?做针线打毛衣的人呢?甚至批评以后仍然我行我素。”
  “我们不能只看头上红旗飘,不看阶级敌人在霍霍磨刀,只顾睡大觉。阶级斗争是尖锐的。我们必须提高警惕。现在发生了许多怪事,为什么?因为我们放松了警惕,没有当场开会与阶级敌人进行斗争,阻止他们违法乱纪。”
  此时,老申意识到他讲话有点过火,攻击了与会的所有人。这些人仍然坚持开会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是村里的先锋队。组织纪律性差、觉悟低的人已经离场回家了,于是他改变了思路和语气。
  “阶级斗争就意味着抨击坏人坏事,也意味着表扬好人好事。我们应该表扬象李来全这样的人。尽管腿疼得厉害,但是他坚持好几个晚上修理大车;还有郭真宽,不顾年迈体衰,对农业生产劲头仍然很大。”
  最后收场时,老申闭口不谈阶级斗争,又回到下种小麦的话题上。
  “我们要批判小麦低产论,这样看问题是低水平。如果我们提高了思想水平,就会提高生产水平。现在我要提出‘六不政策’。
  每亩达不到200担肥不种。
  不平整好地不种。
  没有优种不种。
  不密植不种。
  不浇水不种。
  不认真锄草不种。”
  天气已很晚了,台下的人们骚动不安,又有人开始退场了。最后老申命令各队队长,指导员 “把所有提前退场的人名登记下来交上去。”
  于是,大家都回家去了。
  与此同时,民兵已把全村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凡是有房屋和土地的地方,每隔30米配置一名民兵看守。
  这个战略部署很管用。
  近半夜时分,一个哨兵(小李家姐夫申二江)听见村西蓖麻地里传出一阵沙沙的响声,并看见一个瘦小的人影扛着一个箱子从地里走了出来。他跟踪着嫌疑小偷进了村,直接去了独臂程家院子里。
  “谁?”他喊着冲了上来。
  “我。”
  原来是程三的儿子齐忠纪,20岁,没人会想到去怀疑他。
  “什么东西?”
  “箱子。”
  “在哪儿找到的?”
  “蓖麻地里。”
  “给我。”申二江说着把箱子从忠奇手中夺了过来,拿着箱子大踏步地走了。
  齐站在院子中间一声不吭。
  “你不来吗?”申问道,既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返回去。
  齐没有答话。他目送着这名民兵消失在夜色之中,然后走进屋子躺下身子。
  申二江扛着箱子得意洋洋地去了他岳母家。
  “小偷在哪儿?”老太太问。
  “没有来。”申说。
  “抓不住贼能证明什么?”
  “管他呢,申二江说,‘他怎能跑得了呢?是齐忠纪,想什么时候找就能找到他。”
  果真如此,半小小时后,二江和狗孩去陈家找齐时,他正在炕上睡大觉呢。
  他们粗鲁地把他拖了起来。
  “干什么呀?”惊醒的睡客问。
  “你偷箱子被捕了。”申二江说。
  “什么箱子?我什么也不知道。”齐说。
  他们不由分说把他硬推到大队办公室,派一个人看住他,然后去找治安主任申以及其他宣传队员。
  当这两个民兵带着几个干部回来时,齐却不见了。
  “他去哪了?”
  “厕所。”看守的人说。
  厕所内空无一人,齐忠纪越墙逃跑了。
  老申再次提醒全体民兵提高警惕。100名民兵夜半三更把全村及其周围庄稼地象梳头一样搜了个遍,但是仍然是一无所获。凌晨四点,他们大多数人半途而废回去睡觉了。
  “我们明天早上找他。”申说。
  正在这时,齐忠纪双手反绑着出现了,民兵狗孩在后面推着他。
  “在哪找到的?”
  “猜一猜。”
  “猜有什么用?”
  “他又回了家在炕上睡觉哩!”
  可怜的齐忠纪前途黯淡。人人都说齐当小偷几乎是不可避免。他祖宗埋在贼头坟,因为风水不好,齐家过去就是小偷,将来也是小偷。如果你站在他祖坟前东看太行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远方的山巅;如果蹲下,山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如若半蹲半站,就可看到一座山顶和一棵树。这种半蹲半站的姿势,据说就是小偷的站立姿势。因此这座坟地就是贼头坟,埋葬在那里的人的子孙后代也最终注定要当贼。
  然而有人持反对意见。齐忠纪并不是齐家男性直系子孙,他亲身父亲姓程,母亲才姓齐,那座坟怎么能决定他的命运呢?阴阳先生说就是因为他改了姓。他舅父死了后,齐过继给了他,以便能继承死人的房屋。当继承人就必须改用人家姓,继承了姓也就继承了齐家的命运,因为其祖宗埋在贼头坟。风水和占星术一样,对任何人都不会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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