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转折时期的人》(中篇小说,1931)



  港水一片碧绿,深不见底,下面是岩石质。火成岩的山岗重重叠叠紧靠在港湾的后面。——小樽市的街道沿着山腰起伏,横躺在海岸上长长地延伸着。到了环抱港口的两座山角尽头时便开山截崖,向山谷里发展。街上的房屋一层高似一层往上发展,形成阶梯。在街上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红色断层就象可怜的肉条一般裸露出来。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地面又被垫得平平整整的,造起还散发着香味的新木头房子来,那里变成可以登高远眺、空气清新的高台。——一处树木繁茂、深色瓦顶的住宅区建成了。
  站在驶进港口的汽艇上望去,葱茏的树林和到处裸露着红色断层的阶梯形海港街道,好看极了。最底层有海关、货仓、运河和高大的轮船公司,是一条海岸大街,往上有银行、公司、大商店,是一条大厦街,再往上有咖啡馆、饮食店和夜市,是一条五光十色的游览街;更上一层,有公园和体育场,一片郁郁苍苍,一直通向山上的住宅区。这一层层街道的灯光,各自浓淡不同,看得真真切切。万家灯火又原样地倒映在黑黝黝的港水中,闪闪烁烁地晃动着。
  甲板上的船员们侧耳细听,大街上的汽车声,和穿行在一排排房屋下面,在山崖间奔驰的火车声,越过海面传进他们的耳鼓。有时夏季的夜晚,甚至可以听到明亮的柏油路上人流的脚步声。
  住在山岗上的人家,只消坐在走廊上,就可以隔着在漫长的冬季里被风雪浸黑的、各种高低起伏的屋顶,一眼望到港口。进港轮船的投锚声和起锚声,如同在耳边一般,听得清清楚楚。黄昏时分,防波堤象摆在那里的一双旧卫生筷子[1],它的缺口处——海港入口两侧的顶端,设有红、绿两座灯塔,每隔一定时间,就见它轮流地一明一灭。每次灯塔一亮,红的和绿的光柱忽地在苍茫的海面上拖起长长的尾巴。
  北风从西伯利亚直接吹来,港水激起波涛,家家户户的门窗吹得哗啦啦响,扬起漫天的灰尘,径直吹向高台的住宅区。但那里有茂密的树林把风给挡住,是吹不到的。
  码头上的海关、混凝土建筑的高层货仓和罐头制造公司的周围开有运河,形成“第一号填海造地”和“第二号填海造地”,到处架设的桁构式桥梁,把它们给连接起来了。汽艇砰、砰、砰,……吐着烟圈,在桥下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被煤灰、垃圾和面包屑污染的河水翻腾着泡沫,散发出一股半腐臭的气味。
  运河岸边,带有各种标记的货仓和保税库都敞开笨重的铁门,驳船正在那里直接装卸货物。靠岸的许多带有帆索的渔船、机动船、驳船、帆船和舢板排成一大列,船帮互相摩擦着,碰撞着。遇有小火轮和驳船驶过,涡轮桨掀起的浪头冲击着聚集在岸边的船只,把它们猛烈地颠簸起来。
  那里有几十个码头工人一字排开,从颤巍巍的跳板上走过,有的背大米,有的背杂粮,出入在昏暗的仓库门口。岸上把大福饼、馅面包、汽水摆在木箱上叫卖的女摊贩,被来往的工人调戏着,而她也不甘示弱地在反唇相讥。
  一只生了锈的铁锚连着一条比大人胳臂粗的铁链丢在地上,不料,铁锚后面有一个身穿号衣的男人,仰面朝天地张着嘴巴睡在那里。
  海关监视哨下面,是专供旅客和船员上下的栈桥,小码头直向港口伸进去。每当轮船驶入港门,船员登岸的时候,土娼们便靠着栏杆,一边望着海面一边慢条斯理地游荡。——夏天的夜晚,这些脖子后面耷拉着燕尾儿的女人,都一个个摇着团扇来到这里。
  临海铁路的火车直通填海造地,肮胜的货车穿过乌黑的煤堆、木材场和木料场,经常来回地调动,发出闹人的响声。附近一带堆积着麻袋,象战壕上的沙包一样,里面装的是从北海道腹地运来的青豌豆、小豆和大豆。小型老式机车噗嗤、噗嗤地喷着白色蒸气,牵引着大型铁制运煤车往高架栈桥的陡坡爬行,看去渺小得很。无论什么轮船都要在栈桥下靠岸。煤从那里的一个漏筒中倾泻到轮船的煤舱里,它的声音越过海面一直传到栈桥。
  一过五点钟,在有高楼大厦和银行的街道上,挤满了从各种楼房里涌现出来的人群。他们从那里穿过一层比一层高的阶梯形街道向山上走去。码头工人和工场工人向街道的两端走去。穿梭般来往的汽艇发出急促的砰、砰声,轮船上敲打的铜锣声,起锚时的铁链声,工人们的吆喊声,煤车挂钩时的碰撞声,堆卸木材、铁板和铁轨时震得大地咕咚咕咚的响声,船帮相互摩擦的咯吱咯吱声……这一切都好像被潮湿、盐腥的晚风吸去了似的,逐渐低沉淡薄了。——电灯开始眨起眼儿,夜幕降临了。
  市区中心明晃晃的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但街道的东西尽头,到了夜晚就象黑魆魆的深山幽谷一般。稀疏的灯光是那样的昏黄、暗淡。——原来这里是远离市中心的偏僻地区,住的是清一色工人。有人问住在这里的工人:“你是啥行道?”他们都不讲自己的职业,只回答说:“我住手宫街。”因此,街上的人们生怕别人看到他走过这条界限——从山上凿开的这条路到手宫街去。
  虽然同属小樽市,可是住在手宫街的人去市里时,都说“到小樽去”,或者说“进城去”。
  穿过手宫街有一条河,两岸隆起,两边的房子是面对面盖的。家家住的都是煤烟熏黑了的连檐房,都是一个式样,顺着台阶排得整整齐齐的。不过越往下走,每家的房子就越杂乱,龌龊的小屋子乱糟糟地聚在一起,拥挤不堪。
  河下游一条比较宽敞的街道有一家电影院。那附近的“公共市场”有集市。路边挤满小摊子。他们在空啤酒箱上铺起门板,上面摆着鲜鱼、青莱、咸菜、糖煮豆和酱小鱼等。走江湖的商人也夹在里面做生意。这一带总是湿漉漉的。一到下午三、四点钟,各家的妇女都提着篮子来了。她们中间,有的用带子把婴儿绑在背上,有的手拉着娃娃,有的坦着胸赤露出沉甸甸的大奶子……在小摊前你拥我挤,唧唧喳喳的一片嘈杂声。
  小贩气急败坏地敲打着木板,各自在那里吆喊:
  “喂,减价啦!大减价罗。买点吧!这么便宜还不买呀!"
  卖香蕉的摊贩,用缠在头上的手巾擦着汗水,也不甘示弱地叫得更高。背在背上的孩子挣扎着又哭又闹。呼唤伙伴的声音,脚被人踏痛时的叫喊声……混在一起,乱成一团。人们身上的汗臭味、烂水果的酸臭味、咸菜味、腥气味……搅在一起,臭气熏天。人们回到家中,那股气味还附在潮湿的衣服上,久久不能消失。
  从这里穿过两条街往下走,是一排排用石头或混凝土修建的货仓。在附近装卸杂粮时,地上撒落一些豆子,妇女们都背着口袋,拿着小笸箩和短柄笤帚去抬。货仓和货仓之间冷冷清清,长满纤细柔软的野草。深夜里,警察带着手电来这小路上巡逻,因为下夜班的男女工人经常走进这幽暗的地方。
  过了货仓便是工场,建港造地的运河就夹在工场的中间。工场的大烟囱喷出的烟尘,污染了运河的水,一缕缕低垂下来的浓烟从手宫街家家户户的屋顶掠过,熏黑了屋顶,街道也灰蒙蒙的。烟尘还从所有的窗缝往住家的屋子里钻。在路旁和潮湿的巷子里玩耍的孩子,他们的鼻孔也都是黑的。桥头和各条大街拐角栽的树,伸手一摸树叶,连指头都沾得漆黑。这条街上的许多人家都没有钟表,全凭工场的汽笛声掐算时间办事。在街上游玩的孩子忽地竖起耳朵一听,说道:“哎,爸爸快回来啦!"
  从市场那里不停地往下走,过了河向右走二、三百米远的地方,有几百家“暗门子”,一个挨一个地密集在形形色色的小巷里。门前挂着“随意小吃”的门帘,在昏暗的屋内空地上站着女人,在跟过路的男人打招呼。夹在“暗门子”中间的下等“酒吧间”只把门面粉刷一下,看去好像镶进去似的。乌七八糟的留声机的喧嚣声涌向街头。船员们乘灿版一上岸就奔这里来。这儿的女人听见汽笛响,单凭声音的高低或不同的鸣叫声,就知道什么船进了港,什么船出港了。这些女人都是北海道内地的农民姑娘,和沿海一带的小渔户女儿,粗壮的胳臂,紫红的皮肤,说起话来很鲁莽。在这条街的入口处,开设几家药房、洋货铺和杂货店。每个幼子都大摆特摆“出售避孕套”的广告。
  虽说同是一条手宫街,但住的也不完全一样。在现代化大工厂做工的工人,住着比较干净整齐的房子,有的还带个小院,里面种着两三棵树。有职位的职工就单独住一幢房子,而且是盖在可以四下眺望的好地方。甚至在地方工厂和稍大一点的铁匠铺做工的工人,也都住着舒服的连檐房。可是,那些码头工人、搬运工人和打短工的房子,都是见缝插针盖起的,密密麻麻地挤在潮湿曲折的小巷里。因此,两家板墙之间,只有一线天空,比衣带还窄。大白天也得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挑着路走。到了夏天,家家燃起蚊香,妇女们身穿饱经洗晒的汗衫和衬裙,男人们只穿一条裤权或系着一块兜档布,把凉椅搬到路旁,手拿着团扇去外面乘凉。屋子里热得人实在呆不下去。
  街上有面对工人开设的小商店,有摆着五、六把破旧木椅子的面食铺,有挂着白布门帘的冷食店,还有杂货铺——老板娘裸露着大奶子,怀里抱着婴儿就坐在铺子的门口。——这街上的许多人都喜欢买馅面包吃,喝“碗酒”。
  整个手宫街是在一条慢坡上。往上约走三百米,再向右拐进去,便是朝鲜人住的地段。那里住的朝鲜人都是做短工、土工和脚行的。房子杂乱无章,满街臭气熏天。孩子们就坐在道旁的土地上玩耍。一发现陌生人走过,他们就停止游戏,一群群地尾随在后边。一个长着浅红胡髭的彪形大汉,常常躺在家门前的土台上张着嘴巴睡觉。这一带不时发生吵架斗殴的事情。双方各拉一帮就混战起来。不论在码头上装卸货物或做土工,他们的工钱都比日本人低,而且干多长时间都干,所以资本家愿意雇用他们。因此,他们和日本人的关系搞坏了。
  另外,这条街上还到处有一些破旧的三层楼房,表面上看去是庞然大物,可是几十扇简陋的窗子却糟得很,歪歪扭扭的,摇摇欲坠。无论穷到什么地步,也不管是在怎样偏僻的小巷里,能住上一家一户房子的还算不错呢。但是,住在这宠然大物里的几十家住户和几十个单身汉,都是更次一等的人了。在这样建筑物里,所有走廊上的地板都象干瘪鱿鱼一样,全是坑坑洼洼的,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声使人大吃一惊。楼梯是歪扭的,上面粘着一层黑亮黑亮的油泥。若有人在二楼或三楼的走廊上一跑,整个房子就震得直颤悠。——从不同的房间里传出孩子哭、老婆叫的声音。一出现吵架斗殴的事情,也不管是男的、女的,还是孩子,就一拥而出。
  这些破旧的庞大建筑物,大都以富贵人家的名字命名,叫什么“山田大楼”“岩城大楼”“大山大楼”等等。既不是大楼又为什么叫“xx大楼”呢?没有人知道。
  其中的“岩城大楼”,坐落在开凿出来的山道附近。——龙吉一家就住在这栋大楼的底层。




[1] 日本人使用的一种木筷,两支粘连一起,上有裂口,用时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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