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转折时期的人》(中篇小说,1931)



  龙吉跟父母从秋田乡下出来,大约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那一年正是冬天,津轻海峡的海面上波浪滔天,一片昏暗。他(详细情况不清楚)只记得,在那恶浪滚滚的苍茫大海中,自己不知吐过多少次黄色的苦水。——他看见什么叫火车,什么叫坐轮船(当时叫火轮)……也是从这次出门才开始知道的。
  他是个大脑袋扁鼻子的孩子。又晕火车,又晕轮船,他一直愁眉苦脸地抓着妈妈的袖筒,好像挂在上面似的。不过,一路上看见的听到的都感到顶稀罕,所以给他留下久久不能忘怀的愉快的记忆。自己跟着家人为啥要坐火车又要坐轮船呢,他一点也不明白,只觉得很好玩,甚至还以为要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
  在秋田乡下儿时的情形,龙古现在记不十分清楚了。只是在做某件事时,本来丝毫没有去联想它,可是,往事忽地浮现在眼前——那件事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不错,小时候是有过这件事,他想起来了。这不过是极其偶然的现象而已。倘若是特意去回忆儿时的事情,那可就很不容易了。
  然而,一回忆起来,当年他自己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观看翻斗车运土的情景,倒是经常出现在眼前——翻斗车上载满土,从陡坡上煞着闸奔驰而来;车上站着两个人一伙的男人和女人,男的一只脚踏在挡土的框板上,身体在拚命向后挺着扳闸。铁轨铺得极不规格,车子沿着危险的悬崖边缘摇摇摆摆地绕行。翻斗车运来的土,一车车从崖角上倒进下面的山谷里。——为了修筑通往此地的铁路,要把这山谷填平,因此成立了土工组。农民光靠种水田和旱地已维持不了生活,都来到这里做外工。
  今非昔比了,农民在家中搞副业,做点穿的戴的和生活用品已经混不下去。这类物品以低廉的价格从城镇在向农村大量倒流,从前靠搞副业勉强糊口的农民,现在都抱着胳臂闲起来。人们不顾重利盘剥,都先借点钱到北海道的鲭鱼场去。这样村里人越走越多。龙吉的村子里,管这叫做“卖雇工”。这些人二月底离开村子,直到五月节前后才能回来。不去渔场的人就到山上砍伐木材往外运。七、八月份,正是农忙季节,但他们也还是得支撑着身体出外做日工。
  龙吉的父母也是庄稼人,他们下地干活的情况,他已经没有印象了。不过,他只记得这么一件事——自己的平头顶大脑壳曝晒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独自站在劈开岩石露出红色断层的、热气蒸腾的山崖旁,看着爸爸妈妈拉起翻斗车的车闸,带着一阵风从身边飞驰而过的情景。现在想起来,真是个奇妙的记忆。父亲黑红的脸上粘满泥土,一道道的汗水往下淌,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父亲就用衬衫的袖筒擦汗,神色紧张地拚命煞车。这个时候,父亲见了龙吉还是笑着向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一遇到这种情况,龙吉就吓得一楞,唯恐在那一瞬间,爸爸妈妈搭的翻斗车一个筋斗从崖角上栽下去。虽说他是个孩子,可那时的心里却怦怦地跳着。他想:爸爸妈妈不对自己笑也没关系嘛。
  一天,奶奶把做好的便饭装进搪瓷饭盒里,又用包袱皮包了起来,龙吉带着它向翻斗车行驶的山路上爬去。这个活儿每天都是他来做。天气炎热,他把衣襟撩起掖在腰带里,露着葫芦形的小鸡头,一面得意地吹着那时刚刚学会,但还不够熟练的口哨,一面在悬崖的崖角上绕行。突然,龙吉的肩膀好像给人一把抓住,他努着小嘴停下脚步。——猛然间,觉得有一辆拐弯过来的翻斗车倾斜了。刹那间,只见一侧的车轮脱离轨道,响起空转声。接着,一眨眼的工夫,翻斗车就栽到铁轨那一边悬崖里不见了.就在这一眨眼工夫,龙吉连“啊”的一声也没来得及喊出来,只是努着小嘴站在那里。等看不见翻斗车的时候,他这才啊、啊,啊……地喊叫着跑过去。他以为那是爸爸妈妈的翻斗车呢。——等两三辆车子驶过去,爸爸妈妈才驾着车子驶来。他们看见他咧着嘴要哭的样子跑来的时候,便向他挥了挥手。龙吉顿时感到四肢无力,瘫软地坐在地上。——他心里从来没有象这样踏实过。
  扣在翻斗车和泥土下面死去的人,男的是个土工,跟他搭伙的女人是邻村农民的老婆。从撕裂的印花布内裙下面露出折弯的人腿,已变成紫青色,有一半还埋在土里。一见到那只向相反方向拧过去的大腿,好像自己的腿也被拧弯了似的,神经质地感到一阵疼痛。
  “喂,走开走开!”
  杠夫头不断地驱赶着围拢来的人群。那正是换班的时候,给孩子吃奶的女人用围裙底襟堵着自己的嘴,从人们的肩膀中间往里偷看,也有的人不住地吐着唾沫。——一个手拿铁锹的土工赶来,他是挖掘尸体的。
  “不是叫你们走开么!”
  杠夫头真的发起脾气来了。
  龙吉悄悄地夹在人群中问。每次铁锹挖进土里时,尸体就象活了似的,紫青的大腿还一动一动的。在那一瞬间,龙吉感到头晕目眩起来。
  “阿作的家里可怎么办呀。阿芳就是干活,也还是混不上吃喝呢!”
  “这回就别想锄草,收割啦。”
  “唉。”
  “真倒霉,越穷越见鬼!这话一点不错,我们穷人真是……”
  从村里来做工的人们一面被驱赶着,一面嘴里嘟哝着。
  吃午饭时,龙吉心里还在嘀咕着那只被拧弯的紫青色大腿,虽然是个孩子,可是心情却感到十分沉重。但不知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比往常的情绪好。吃过饭,妈妈把龙吉楼在怀里,用盘坐着的腿叉夹住,一股汗气的面颊贴在他的脸蛋上不停地摩擦。龙吉缩着脖子怪不耐烦的。可是妈妈仍旧把他楼在怀里,一面亲着他的脸儿,一面说道:
  “真是妈妈的好宝贝,多乖呀!”
  等吃过饭,龙吉便忘记那只拧弯了的紫青的大腿,又在摆弄着泥土玩起来了。
  他的父母一直千到黄昏时才收工。夕阳映红了暮云,向西沉去。那里的地势高,落日显得很低。龙吉在父母的前前后后,挥舞着竹竿,时而向半空中抽打着,时而砍倒路旁的青草,竹竿发出呼呼的响声,三个人一起走下山坡。他们刚一绕过悬崖角,就看见咯吱咯吱响的担架正丛看守的小屋里抬出来。人们围拢在一起,乱哄哄地互相谈论着。
  父亲一看,便把头扭在一旁吐了一口唾沫,妈妈用围裙堵住了嘴。’
  “你看,今天没落在咱头上,还算顺当!”父亲说。
  龙吉忽地想起今天爸爸妈妈的情绪好,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说,你想吃什么?——糖块儿、馅面包、肉桂糖……你想吃什么?”
  父亲粘满泥土的硬梆梆的手心里,握着刚领到的五毛银洋,对龙吉这样说。

  也不知道是在这以前,还是在这以后发生的事情。——一个秋天的傍晚。
  龙吉伸直两腿,坐在幽暗的屋里铺着席子的地上,大拇指钩着稻草,学编草鞋玩儿,嘴里还吹着不太熟练的口哨。洋油灯的光亮照不到他那里,周围昏暗暗的。铺在马棚里的稻草发散出的蒸闷气味,从后门冲进屋来。有时还传来马的鼻息声和马蹄咕咚咕咚踢板墙的声音——那是一个寂静冷清的夜晚。
  一直在外面编草袋子的妈妈,这时来到了土间里。她浑身满是稻草末,头上和眉毛上粘着一层雪白的米糠。妈妈从土间向昏暗的厨房里探进头去,用手捧着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随后和父亲一起,又从外面把很多潮乎乎、沉甸甸的空草袋搬进屋里。
  搬完以后,父亲坐在地炉旁,装上一袋旱烟抽起来。他在手掌上晃动着烟灰的余烬,不住地寻思着,呆一会儿再抽上一口。
  这其间,母亲在靠近厨房的土间上归拢着稻草末,把它堆成了一堆。
  “我说,孩子他爸!”
  她催促了一下。父亲挺起腰板,说道:
  “阿龙,把油灯拿过来!”
  母亲把稻草堆点燃。她和父亲提着又湿又沉的草袋两端在火上烘烤。龙吉小心翼翼地两手往前擎着油灯照着。他心想:这是干啥呢?每当稻草熊熊燃起的时候,在昏暗的空地上就浮现出爸爸妈妈的红彤彤的面孔。
  “妈妈,这是干啥——”
  龙吉从遮在自己面前的油灯下方窥视着问道。
  母亲的脸上陡然现出一副严厉的神色,但没有吭声。“差不多了吧?”
  她对父亲说。
  爸爸把草袋子翻过来,看了看表面千燥的程度。
  这时,只听后门咕咚一声,爸爸妈妈吓了一跳,一同回过头去。
  “是马!' ’龙吉说。
  “是吗?”
  爸爸说着,仍在侧着耳朵静听。
  “嗯,是马。”
  接着,又继续查看草袋。
  “妈妈,这是干啥?”
  龙吉又问了一句。妈妈突然大声叱责道。
  “住口!你知道什么。”
  查看完草袋,又开始往里面装米。
  妈妈把升插进席子上的米堆.里,撮起满满一升,然后用手沙沙地把面上刮平。
  “一、一、一……二、二、二……三、三、三……”
  一边不住地数着,一边往草袋里装。
  堆放米的席子有两张,各堆着两种不同质量的稻米。最先往里装好米,装了一半之后,又秤上一些比较黑的米装进去,上面再装上好米。
  妈妈装完以后,爸爸就赶紧用草绳捆起来。大约装好五袋米的时候,松了劲的钟慢慢地敲了八下。妈妈一伸腰,脊梁骨发出喀吧喀吧的响声。
  “好,完事啦……”
  席子上面的米,还剩下很多。
  “剩下多少?”
  爸爸一只脚踩在草袋上打捆,嘴里咬着草绳,不清不楚地问道。妈妈捧着米往下沙沙地倒着,反复好几遍,说道:“噢,有一斗哩。”
  妈妈弄得胸前、面颊和包着的头上一片雪白。
  “有一斗?……谢天谢地!对山代老爷来说,这斗米算个啥,可是咱们就……”
  “……!”
  妈妈又沙沙地拂弄着席子上剩下来的稻米。
  第二天清早,爸爸换上衣服,把米装在手推车上轱辘轱辘地推走了。妈妈在门n口停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屋里来。——龙吉是.从墙角处瞧见的,至今还记得。
  大概在龙吉一家要来北海道的前不久,农家们刚收割完庄稼,还有一段时间才进入过冬准备,因此,稍微富有的人家都组织起“结香社”——老太太们四五个人结成一伙,到庙里去拜佛进香,还要在那附近一带住宿。这样小型的庙会到处都开始了。一到这个时节,人们一心想着玩乐。龙吉逛庙会回来晚了,他半睡半醒地偎依在哥哥的身旁;当走过昏黑的林间小路时,突然听见一声喊叫,草丛里窸窣作响,在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中,有一个人跑掉了。这时龙吉吓了一跳,急忙睁开眼睛抓住了哥哥的手。刹那间,好像是女人的衣裙在黑暗中飘动了一下。这情景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
  龙吉的爸爸和妈妈就盼望着这个季节到来。在入冬以前,他俩每天清早都带上抹着黄酱的饭团到“野地”去。龙吉也在后面跟着。“野地”是荒地的意思。这是他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原来龙吉一家光靠租种山代老爷那一点土地是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生活的,所以才把山代老爷那块无法开垦而荒芜的地也免费租来,讲妥由他家把全是石头的下洼地包下,直到打下粮食还可白种两年,以后每年向山代老爷再缴纳低租。这个活儿只有在农闲期来干。
  那时候,他们一大早就出去下地,有的人家还在睡觉,有的好像刚刚准备早饭,从草房屋顶的所有空隙里,从门口和土墙上凿开一扇斜歪的窗子里,都往外冒出烟来。炊烟象晨雾般,在清晨的空气中缓缓飘动,再向空中冉冉升去。
  一家女主人把空汽油桶改成的洋炉子搬到后门,正蹲在炉子跟前拢火。看到龙吉他们在街上走,她便挺腰站起来。“哟!瞧您……真行!”
  于是,爸爸用诙谐的口吻说:
  “哎,想发一笔大财嘛。”
   “我家他爸还睡呢,真的……您够可以的呀!”
  爸爸听她一说这个,便把手摆了一摆。
  “得啦,还是你们家里好过。我们不在这个时候干咋行呢!"
  清晨起来哄小孙子的老太婆,背上背着一丝不挂的孙子,晃动着身体在街上踱来踱去。
  龙吉的两颊和耳朵给早晨的寒气冻得通红,他不住地吹着还不很熟练的口哨,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走。
  到“野地”去要二十多分钟。河边地凹凸不平,遍地是圆石子。开始先把石子捡起来,然后扑通扑通往河里扔。龙吉也帮着干。他朝河里尽量向老远老远的地方抛去,觉得怪好玩的。有时用力过猛,身子一歪就摔了个屁股蹲儿,惹得爸爸妈妈笑起来。
  石子差木多扔完了,这时便开始用手和锄头除草。接着往下锄地时,常常咯噔一声锄头碰在土里的石头上,刃儿就给崩下一块。在薄薄的一层黑土下面,看样子还有许多石头。
  一天早上,任凭妈妈怎么叫,爸爸就是不起来,最后妈妈把被窝给揭开就走出去了。爸爸一声不响地坐起半个身子,又把被子盖上。隔一会儿,妈妈走了进来。
  “你这个人,真是——”
  她大声嚷着。
  “你是去不去呀?还干不干呢?到底怎么办?”
  父亲把头埋在被子里,说道,
  “不干了 。”
  “……! !”
  母亲很扫兴,说不出话来,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不干?.……”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哎!”
  “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力气啦。你这个人呀,就是没常性!到明年,不就能贴补上一点么!”
  父亲还是把头埋在被子里。
  “那里怎么着也不行,全是石头。——白搭工!
  母亲还想要说什么,但一气之下走开了。
  后来情况如何,龙吉已记不得了。但他却依旧跟着爸爸妈妈到”‘野地”里去。快要耕种那块土地的时候,爸爸从山代老爷家借了一匹瘦得耷拉着脑袋的马。当时,还没有现在这匹马呢。他们早出晚归时,都是爸爸牵着缰绳,把龙吉驮在马背上。
  那里靠近去镇上的大道,可以看见从镇上回来的村里人。他们的脸和手被太阳晒得黑红,而身上却穿戴着新帽子、新衣服和木屐,看去很不相称。孩子手里拿着大人给买的各种各样轻气球在往回走。龙吉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这时爸爸突然恶狠狠地把他的衣袖往后一拉,严声厉色地说道:
  “看什么!”
  自从来小樽以后,龙吉偶然想起“野地”的事情,还曾经问过妈妈,
  “啊——啊……”
  待了一会儿,妈妈才说:
  “因为要到此地来……简直是白白地给山代老爷开了一块地。”
  “若是到了现在,那里的庄稼就够交地租的啦……"
  也不知道是在开始耕种“野地”的那年冬天,还是在第二年冬天,这件事龙吉记不清楚了。
  龙吉在木屐下面安上竹板,出去滑雪,肚子饿极了,手背冻得又红又肿象螃蟹钳子似地耷拉着回到家中。这时已经夕阳西下。一进门,龙吉突然停下脚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屋子里变了样。
  爸爸和妈妈坐在昏暗的挂灯下一动不动。大地炉里,树根只剩下灰烬,眼看火就要熄灭。龙吉走进屋来,爸爸和妈妈连理也不理他。一种令人莫名其妙的冷冰冰的感觉,从他的脚下一下子凉上来,这倒不只是因为火快要熄灭的缘故。
  爸爸慢吞吞地拿起旱烟袋,半天才抽上一口烟。每当他身子一动,从土间弯过去,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歪歪扭扭地摇晃。
  龙吉在阴暗的土间里叫了一声“妈妈!”母亲一楞,两眼直勾勾地向昏暗的土间张望。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就象干了什么坏事被人发现似的。
  龙吉一个人吃饭的时候,爸爸和妈妈还是照老样子坐在那里不动,一言不发。他大口大口地把饭往喉咙里塞,饭吃得很不舒服。吃过饭,妈妈就把睡在隔壁屋的小妹妹给他背在背上,叫他到外面去玩一会儿来。妈妈的口气也和往常不同,非常严厉。如若是往常,龙吉早就说“我不干!”跟妈妈耍脾气,坐下来不走了。说也奇怪,这一次,他却被妈妈的声音给镇住,乖乖儿地背着妹妹到外面去了。小妹妹的手和脚耷拉着在睡觉,他感到比平素沉得多。扎在他胸前的十字带,勒得脖子直发胀。他吃力地摇晃着身体,又来到大家在滑雪玩的土坡上。
  大约有一个钟头,龙吉回来了。屋里空荡荡的,挂灯下扔着两个行李,爸爸拿麻绳在捆其中的一个。他一只脚踏在行李上,绳子用力一扣紧,行李就咯吱咯吱地响。妈妈把头探进壁橱里,拚命地在向外拉一件东西。
  “再去玩一会儿来!”
  爸爸嘴里衔着麻绳,瞪了龙吉一眼。
  他一撇小嘴,快要哭了出来。带子紧紧勒着肩膀,他感到一阵阵疼痛,好像小乌龟一般在向前探着脖子,不时地停下脚步把小妹妹往上颠一颠,好容易才背回家来了。他再也走不动了,一进屋子,就扑通一声和妹妹一起摔倒在地。妹妹给惊醒,马上哭起来。但是,爸爸和妈妈再也没说什么。
  后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龙吉被妈妈推醒。天色好像已经很晚了。他刚从睡梦中醒来,身上冷得发抖,懵懵懂懂地东倒西歪,妈妈硬给他穿上斗篷和稻草做的雪鞋。
  “喂,你醒一醒!”
  龙吉困得很,心里顶不耐烦,哭哭啼啼地说.
  “到哪儿去呀?”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本来该往门口去,可是摸不着头脑,却向厨房蹒跚走去。
  “糊涂啦!是这边!”
  爸爸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砂棱棱又细又干的雪花被风一吹,斜着落了下来,爸爸背着行李,上面披起大衣,头上戴一顶圆顶帽。妈妈背着小妹妹。关门时,父亲问道:
  “门可要关上啦?……”
  “关呗!”
  妈妈小声地说着,嘘稀地抽了一下鼻子。爸爸又到后门转了一趟,马上回来了。
  “都弄好了!……”
  “……”
  爸爸走在前面,龙吉在中间,妈妈在最后。天气冷得厉害,稻草鞋踏在雪地上,发出象玻璃破碎的声音。寒风迎面吹来时,雪花直往脸上扑打。不久,脸上就觉得火辣辣的。
  一路上渺无人迹,四周一片漆黑。家家户户都已进入梦乡,不见一线光亮。只在眼前一两寸的地方看到雪花在飘落。好半天,爸爸妈妈没说一句话。只听见三个人踏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发出来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们的步子有时不知不觉地一致起来,有时又不知不觉地打乱了。龙吉看着父亲的两只轮流向前移动的脚步,想跟他说话,可是又有些害怕,始终不敢开腔。
  在黑暗中,龙吉不晓得这是一个坡路。等来到这附近,身上感到热乎乎的,雪花扑打在面颊上,马上化成了水,挺舒服的。风吹得厉害了。这时,他忽然竖起来耳朵。
  就在他的右侧——有时听着好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时而传来一阵呜呜的咆哮声。隔了一会儿,又呜呜地咆哮起来。龙吉突然从身后把父亲抱住。
  “我怕!”
  父亲吃惊地停下脚步。
  ”怎么啦?”
  “有妖怪!”
  他用尽力气拚命抓住爸爸的大衣。
  “妖怪?”
  “你听……那呜呜声!”
  父亲一听就明白过来,仿佛说:“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个吗?……你真傻。那是矢馆岭,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妈妈在后面也笑了,抚摸着他的头。
  “龙啊,别怕。那没有什么。”
  三个人又继续往前走。龙吉虽然知道那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可是当他听到呜呜的吼声时,还是在抓着父亲的大衣。他老是觉得故事书里的那个血盆大口的黑老道变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而来,眼看一口就要把小龙吉给吞掉。他好像想起来似的,反复地说:
  “尽骗人!那就是妖怪!”
  来到有火车站的街上时,那呜呜的声音仍在龙吉的耳边作响。这里的街道上,家家关门闭户,人们还在静静地睡觉呢。只有雪花在空荡荡的昏黑的街上吹过。
  爸爸妈妈带着他从秋田乡下“夜奔”的这件事,是在很久很久以后龙吉进入商业中学时才知道的。
  日俄战争结束以后,市面朝相反的方向发展而萧条起来了。去各城镇的人,都因遭到失败重返农村。他们为讨好地主,相互间竟争得非常激烈。地主也就乘机抬高佃租。当然,那时还没有农会一类的组织,佃户们不知该怎样才好。因地租是按米的重量核算,所以,他们就借此机会把稻草用水尽湿,编起比普通卖的要厚实些的草袋子,或者掺杂一些次米。有人认为怎么干也缴不上地租,那是因为活儿干的不到家,所以不管身体如何,就去拚死拚活地开荒地。——人们都是这样想方设法糊口。他们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要“夜奔”,爸爸妈妈从来未曾讲过,所以龙吉不大清楚。原来是因为“纳粮”那一天,他家弄虚作假的米,当众被彻底揭穿了;又因为拖欠佃租,所以地主就说,有的是人租地,你请走吧。村里的其他佃户明知道龙吉一家是乘夜逃走的,可是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这样,龙吉一家才渡过津轻海峡,来到了小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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