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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汪孟邹先生

惠泉(王凡西)

1954年



录入者按:原载香港《明报月刊》第七卷第二期(总第74期)1972年2月号,第98页。我仔细对比了一下,发现《明报月刊》版的《记汪孟邹先生》和中马库里已有的版本有些细微字句不同。文库里编者按也说《记》是两篇同题异稿作,“亚东主人与新文化运动”这章,看内容估计就是按语里说的“后篇”,《明报》版开头楼子春说“1954年作”,应该是指这个后篇,前篇或许更早?待查。


编辑先生:

  关于汪孟邹先生与汪原放之非同一人,兹借友人惠泉兄对于孟邹先生的纪念文(作于1954年),作一交代。陈独秀先生生于一八七九年,长汪二岁,故弟说「年相若」,至于汪原放的年龄,因彼此少过往,不详。我们忝为汪孟邹先生的忘年交,故所知「绝无所本」,此请
编安!

弟子春手上一月十八日



  知道汪孟邹这个名字的人大概不多,但知道亚东图书馆的可能还不太少。汪孟邹便是「亚东」主人。亚东这家小书店从来不甚发达过,可是存在的时间很长(前后大约四十多年),对新文化新思想运动的贡献也着实不小。

  亚东最易叫人联想起来的是它出版的标点本古典小说。这工作是汪孟邹的侄子汪原放干的,其成绩曾得过鲁迅的称赞,确实做得谨慎细致。其次,亚东之所以出名,因为五四运动中几个主要人物的著作是由它出版的,其中最著名的有陈独秀、胡适、陶孟和等人的文存,以及俞平伯、汪静之等人的新诗。新青年杂志名义上系群益书局出版,实则是汪孟邹请群益代出的,印校工作大半由亚东同人担任,所以后来新青年合订本的主权还是属于亚东。

  亚东和五四运动有密切关系,直接原因是汪孟邹和陈胡二人有交情。陈独秀是他自小好友,胡适之则是他的小同乡(绩溪)。当胡氏在沪上读书时,曾受过汪孟邹的照拂。陈胡相识,还是他作的介绍人。但若因此我们说,汪孟邹所以把亚东奉献给新文化运动完全因为这点私人关系,那是不公平的。凭着孟邹先生的见解和气质,他都有做文化战士的资格和趋向。在书店同业中他以「怪」见称,郑振铎曾说他是「市廛之侠」,茅盾在一篇文章里曾谈到汪孟邹的「永远跑在时代前头」。……这些印象和评语,不管是全出好意或略带讥刺,却都指明了汪孟邹与普通书贾不同的个性。

  无论新旧学问,汪先生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造诣,但他真说得上好学不倦,尤其是「不耻下问」。书店里经常坐满了高等文化人,他当然向他们衷心求教;他生活上不断接触到一些「市井小人」,譬如徽州帮馆子里的厨师堂倌之类,他一样和他们说得津津有味,有时竟虚心请益哩。汪先生还有一种难能可贵处,便是他非常认真地看待他的知识学问,把学到的东西吸收进血液去,在生活中实行出来。这和许多大有学问的人却把学问当作装饰,或当作欺世盗名的手段,真不可同日而语了。举个小例,他是完全没有学过科学的,但他的科学精神比一般留学外国的科学专家不知要虔诚和严肃到多少倍。他眼见许多科学家相信扶乩,相信鬼神,相信风水,就深以为怪。他自己真是彻底破除了迷信的,对所有这些他都不信。为此他还做过一件怪事。大约在一九三六年顷,他把书店交给了侄子和同事,自己退休还乡。可是他不能寂寞,要有所作为,乃将书店的部分余资,在皖南乡下办了一座公墓。他认为这一来可以破除风水迷信了。结果却敌不过乡下人古老的成见,没有人肯把亡故的家属送进公墓去,最后只好将墓地改成公园,他的前进在乡下人中传为笑话。

  汪孟邹一生不曾卷入过政治,但由于他强烈的正义感,他始终同情进步的政治思想。数十年来每一个处于被压迫状态中的革命党派,差不多都和他发生过关系。戊戌政变后他同情康梁,他在芜湖开设的科学图书公司便是安徽省新思想新人物的大本营。五四前后他替新文学运动服务。孙中山见逐于陈炯明,到上海刊行「建国杂志」,没有一家书店肯替他出版,结果是汪先生担任了下来。北伐革命时,亚东出版了大量的社会科学书籍。革命失败后,他和潜居上海的许多文化人合作,印出了不少左倾书籍。对于被迫害的革命文化人,他是尽其可能来帮助的,例如蒋光赤的病和死就是由汪先生一手料理。他和共产党人常有往来,陈延年和陈乔年不必说,瞿秋白跟老人也有极深交谊。秋白全集的原稿,一直付托在汪先生手里,到了解放后他才拿出来交给了人民政府。汪孟邹先生病逝于一九五四年,享年七十七。他总算已经尽量好地利用他的一生了。

  每次想起孟邹先生,我总记起德国诗人海涅为他的亡友摩西·摩塞所说的话:「他不仅在早年就已很有学问(这句话对汪先生不甚适切),而且也怀有对人类的热烈怜悯。不但此也,他还企图有所作为,来医治好人类的疾苦。他永远不倦地帮助别人,他不炫耀自己,而是把他爱的学说静静地付之实行。世人听不到他辛勤的工作;他的姓名不为人知。可是,我们这一辈代的人所以不曾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卑鄙,就只因为它产生了这样的无名烈士。」



感谢 骨质增生的GM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