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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王凡西先生

长堀佑造

(2003年2月7日)



  去年末,12月30日的早晨七点左右,我接到了电话。是从前我的同事,关根谦教授打给我的。他现在在牛津大学留学。我知道他准备采访王老,他们已经互相联系了。我一拿电话筒听了他的声音,就猜得到王老身上发生变故了。因为不是重大的事情,早晨这么早,他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果然,他告诉我王老逝世的消息。王老是已经过了九十岁的老人家,而且我知道人应该有最后的日子。但听到了这消息,我感到很悲伤,很遗憾。我12月26日,把一本刚出版的郑超麟回忆录日文版寄给王老了。在邮局投函的时候,我以为日文版不会来不及,过了三、四天,王老能亲眼看到他老同志的书。没想到王老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们。在英国的王老的外孙薛丰先生后来发给我的邮件说,王老看过我12月中旬寄给他的日本《托洛茨基研究》的“陈独秀特刊”,但他不能看到郑老回忆录日文版。因为他对我们这翻译工作不惜予以协助,所以知道了他不能看到这本书,我觉得非常可惜。我在此衷心地表示悼念之意,同时我想对在九泉的王老致衷心的谢意。

  我知道王凡西这个名字是1979年《双山回忆录》日文版出版的时候。当时我在大学读书。买到了这本书,我就看过了。译者是我在大学二年级读书时候的汉语老师之一,矢吹晋教授。我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我这以前也对托洛茨基感兴趣,上高中的时候就看过《文学与革命》、《我的生平》等。因此我不能承认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了。但关于中国革命,我不能站在中国托派的立场。我在大学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像我那样接触到现代中国的人,大多是首先接受了毛泽东的人民共和国的正统性(虽然它有些缺陷),然后去考虑它含有斯大林主义的问题。所以看过王老的回忆录之后,我的看法没有改变。我记得好像王老也坦率地表明过托派政治路线的局限性(现在我的看法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我觉得王老的话,很直率,使人感动,没有假话。文为人,文章表现著者的人格,我想王老是很诚实的人。彭述之先生的著作也在日本被翻译出版过,我也看过这本,觉得值得参考,但没有感动。我原来是个研究文学的人,王老和郑老的文章,不管政治方面的还是文学方面的,都使我感动了。虽然像十月评论的先生悼念王老的文章中提到了那样,王老他们围绕抗日战争做过错,但他们的文章对我来说总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大学毕业后,在一所高中教书了。以后我有机会再考入研究院了。这是我三十岁的时候。我开始研究有关鲁迅与托洛茨基的问题了。1987年我写了一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在北京出版的《鲁迅研究月刊》去年第十期把它才刊登了)。其后我还写了几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我一直想跟王老通信,但没有机会,时间过去了。1990年在日本开了纪念托洛茨基逝世五十周年的研讨会,然后日本托洛茨基研究所创办了。我也参加了研究所,有过几次机会翻译王老、郑老的一些文章。1997年,我从一个朋友听到了王老的地址,第一次给他写信了。那时,我准备写围绕《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的论文。我想请王老指教。之后,到去年秋天为止,我跟王老继续通信。我从王老收到了四十封左右的信。大多是我提出问题而他给我回答的。例如,陈其昌、郑老、王实味、胡风他们的事和列宁著作的翻译问题等等。通过这五年来的通信,我承蒙了他的很多指教。我记得1998年,我到绍兴的鲁迅故居去的中途,顺便去杭州的时候,我把介绍江南风景的信和照片寄给他了。因为他的老家在杭州旁边的硖石,他在杭州的中学读过。他回信上说:“离家数十年,故乡风貌常在梦中,此生当无重游希望了”(同年10月31日的信)。从2000年到2001年,我有机会在王老的母校北京大学研究。在当地,我查过有关王老毕业时候的资料。在毕业学生的名单上,我发现了王凡西、陈其昌、王思袆(就是王实味)他们的名字。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又发现了王凡西、陈其昌等的学生会活动的情况。纪念北大烈士的石碑上有李芬(在王实味的那很有名的《野百合花》上登场的烈士)等的名字。我复印了资料,拍了照,把它们寄给他了。王老立刻复信说,”前天收到您寄给我的信和《北大日刊》的复印件,非常高兴,谢谢。七十五、六年前的文献让我回想起当年的人和事,真是似梦如烟,感慨万千。可惜我年老病废,无法形诸文字了。我最近心脏与神经系统的病痛加剧。手脑都不听指挥,不能与你作较长笔谈,真是憾事。但我希望你能继续来信,让我知道一些故国与故都的近况”(2000年6月28日)。我尝试想象王老的思念。远在英国,老家、母校、老友,他不能直接去看到了。但这是我想象不到的。有时候我把在日本发现的资料和书寄给他了。因为我希望这能鼓励他。

  2001年9月,我的宿愿才实现了。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到他在里兹的家去,能直接拜见他了。去里兹以前,我去了荷兰国际社会史研究所,调查有关中国托派的报刊了。幸亏,能看得到报刊和几封他们跟托洛茨基的通信。我把给他复印的这一套资料带去拜访他了。他好像对这文件很感兴趣。我回国后,就寄给我说明这些资料的信了。

  我们翻译郑老回忆录工作之中,遇到了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我们首先查一查英文版(我们很感谢英文版译者班顿教授),然后请郑晓方女士指教,最后不客气地请王老指教。王老每次给我们回答了。他身体不好的时候,让人代笔回信了。

  我跟王老通信的时间不那么长,但是我觉得好像很长的时间。在我奉上他的文章中有写错的地方,他给我指正,而且他经常鼓励我研究发展。我忘不了他写给我的每句话。他对我们那样年纪比他小得多的人,没有摆架子的,没有迎合的态度,总是很诚实。列宁逝世的时候,托洛茨基叹息说,”列宁死了,他已经不在了”。我当然不是托洛茨基,但能体会他的感觉。借着托洛茨基的话来说,“王老已经不在了”。这事实让我感到很悲伤,很寂寞。王老和郑老常说,他们能以陈独秀那样伟大的人物为自己的领袖,觉得很荣幸。能认识到王老,亲承謦欬,承蒙指教,我也感到很荣幸。

  王老的生平、功劳,我不用在此再说。读者都会知道的。但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面的贡献,我想加上两三词。对我那样研究这领域的人,王老的文章很值得参考。例如《谈王实味与“王实味问题”》、《胡风遗著读后感》、《从鲁迅的一封信,谈到陈其昌这个人》以及《毛泽东思想论稿》中的一章《文艺政策与文艺创作》等的作品是对重新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来说,不可缺少的。这篇文章(《文艺政策与文艺创作》)严厉批评了毛泽东以他的《文艺讲话》作为中共的文艺政策的错误。像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主张那样,王老认为文艺创作跟政治活动不一样,它有自己的特殊规律,因此作家应该有创作的自由。从延安时代以后,毛泽东的《文艺讲话》在大陆怎样压迫了作家的自发的创作成就、甚至损害了有才能的艺术家和文学家,现在已经不用我们来说了。王老在这篇文章里,还指出了《文艺讲话》所征引的中文版列宁作品的误译(把“党的出版物”误译为“党的文学”。请参阅旧版的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一文)。毛泽东是根据列宁文本的误译去写成《文艺讲话》的。1980年代,在大陆出版了《列宁全集》第二版的时候,这个误译改正了。在这个过程胡乔木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可以认为胡乔木是根据王老的这篇文章去请编译局改正旧译的(关于这个经过,我在2002年4月,已经用汉语详细地发表过。也将要用日文发表)。除了上述的内容以外,王老叙述了有关胡风、王实味(都是王老上北大时代的同学)的事情,和鲁迅跟中共的关系,等等。重新思想现代中国文学史的时候,王老这篇文章是绝对不容忽视的。王老不但是中国革命的见证人而且是现代文学的见证人。他上大学时代跟徐志摩、刘半农他们交流过,向《语丝》等的杂志投稿。1936年《答托洛斯基派的信》问题发生了,他在《斗争》和《火花》上写了严厉地批评鲁迅的文章,以《特别声明》、《紧要声明》的形式登载了。因为当时该信虽非鲁迅自己写、却以鲁迅的名义发表。他的著作还有《三出小戏》。他不愧于文学家的称号。

  在大陆、也在日本,过去征引他这些作品的研究者罕见。但我相信最近将来这情况要改变了。我已经把前两篇翻成日文了,打算在日本《托洛茨基研究》的下期“悼念王老的特刊”上发表。

  有关王老的回忆,话说不完。对他的怀念也无限。但我汉语水平很低,难以表达我心中的全部,觉得很遗憾,很难过。同时我请读者们的宽恕,因为我写了很多我个人的事情。

  最后我想说,“王老,您辛苦了,请好好儿休息休息。再见!”

2003年2月7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