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熊安东 -> 熊安东回忆录(2006)

少小离家——我的小时代



  我祖籍山东惠民,紧靠黄河堤岸的一个三十多户人家的自然村——毛家口村。一九二二年生人,十二岁以前,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至今不忘浑浊黄河上的帆影。十二岁那年,我的老奶奶(曾祖母)过世,父亲从济南回家办完丧事后,决定把我带走,带我到济南读书,把比我小三岁的弟弟留给我娘。离家时,我娘默默地送到大门口,我走运了,回头看看,她还在大门口张望着。那时她三十五岁,真没有想到,那一别,竟相隔四十年后,我才同她又见过一面,那时她已是七十五岁老人,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父亲带我离开那个老家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父亲与我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父亲是二十世纪同龄人,他青年时期受到五四运动掀起的新思潮冲击,大学毕业后,提出要解除与我娘的婚姻关系,那时我八岁。我老爷爷老奶奶和爷爷奶奶两代人都反对,在他们看来,休离已生育了两个儿子的正妻,是不仁不义,对不起亲戚,失去身份面子。我们是个爱面子的民族,至今,面子问题还支撑着人们的社会价值观。

  在新旧思想互不相让的情况下,父亲单方面登报宣布与我娘离婚了,在济南另行组建家庭。在那时代,男人可以求得自由解脱,而旧制婚姻束缚下的妇女要蒙受最大不幸。被休离的女人,上吊的、跳井的、用剪刀自戕的,时有所闻。我娘在我祖父母的庇护下,没有被赶出家门,却失去了人世间的幸福和欢乐,在孤苦伶仃中无声无息地埋葬了一生。

  父亲在济南是租赁的房子,五间平房北屋,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三棵比屋顶高的洋槐树。南面也是五间平房,另一人家租赁,西面是两间小平房,两家的佣人分住,东面是条石砌的墙,墙外是一片菜地。

  这个家庭人口少,父亲、妈(生母叫娘,后母叫妈),外婆和我,还有佣人张妈。父亲原在济南师范教书兼代教务主任,我到济南的那年,他调平原师范当校长,平原离济南一百八十里,在津浦铁路线上。妈在济南女子师范毕业后,也到平原去教书。外婆和我留在济南,外婆对我态度不好,当着我父亲的面,她对我很亲热的样子,背着我父亲时,她就用冷面孔对待我,天真的心灵,初次受伤害,开始懂得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佣人张妈是个大老实的乡下人,她男人当兵没了音信,又没儿没女,呆在乡下日子不好过,到济南谋生,她对我很好,处处细心地照顾我。

  父亲送我入读济南第二实验小学, 教师大都是我父亲在济南师范教书时的学生。教务主任张子健,在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大革命时期曾被捕,我父亲保他出来。我在乡下私塾念过三年,三字经、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一部《论语》、半部《孟子》。张老师对我进行了口试和笔试,怕我算数课跟不上班,叫我插小学三年级的班,这样,我又念了四年小学,是班上年龄最大的。

  学校的操场很大,篮球场、排球场、网球场、跳高跳远的沙坑、专门掷铅球铁饼的场地等等,样样齐备。这些都是我在乡下没有见过的,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开始上体育课时,我都是怯生生的。打篮球,不是人打球,常是球打人,有的同学看到我是乡下来的, 欺侮我不会打球,故意就拿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耍我、逗我,气得我到老师那里告状。教体育的庄老师也是我父亲的学生,对我笑笑,耐心地教我各种打法和投篮动作。

  学校图书馆藏书很多,光是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就摆满好几只书架。我在乡下曾听人讲水浒故事,我从图书馆借了《水浒传》(记得是矛盾为青少年整理的缩写本)带回家看,是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国文老师介绍我去借了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冰心的《寄小读者》等,与我同坐一个书桌的同学介绍我读了《苦儿努力记》,是本意大利人写的翻译小说。《水浒传》只是当故事看,而《苦儿努力记》,读着读着进入了“苦儿”的角色,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学校里星期一第一节课是总理纪念周,全校师生集中在大礼堂,由校长领着背诵“总理遗嘱”,唱国歌,向总理像行礼等仪式,然后是校长训话,最后由训育主任作时事报告。时事报告总是讲两个问题:日本军队侵犯热河、察哈尔、日本浪人在平津等地胡作非为;另一个问题是中央军在江西剿共,说“共匪”在江西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等等,我初次听到共产党、朱毛等名称。

  五月三日是国耻纪念日。一九二八年,日本为了阻挡北伐军向平津推进,日军出兵济南,杀害五千多市民和学生,向日方提抗议交沙的中国特派公使蔡公时被日军割舌惨杀。张子健老师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幸存者,每年“五三”纪念日,张老师作报告,常常讲着讲着硬咽地讲不下去,我和同学们都感动得心痛,涕泣满面,痛恨日本鬼。爱国心、复仇心,促使我们一群小伙伴在下课后把学校门口附近的一家商店砸了,这家商店专门卖日本货是出了名的。我们的行动,受到围观市民的赞扬,学校的老师也没有责斥我们,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的社会活动。

  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六年的两年里,日军继续侵扰华北,攻城略地,长城内外发生了百灵庙、喜峰口战役;日本浪人在冀东制造了汉奸自治政府,更激起了中国民众的怒火,抗日救亡运动,一浪高过一浪。我们小学生也卷进了抗日救亡运动的行列,老师们带领我们到街上演讲、喊口与、贴标语、散传单、募捐慰向绥远的抗日军。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安事变发生时,我读小学六年级,已经能够看报纸, 家里有我父亲常年订的《大公报》。对于西安事变,社会上也有各种各样的传说,从大人们和老师的议论中,知道国家的局势发生变化: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抗日。每年暑假和寒假,我父亲和母亲都从平原回济南度假。 他的同事或教育界的朋友们,常带着太太来我家串门。宋揖斋、高传珠,是小同乡又是中学同学,与我父亲感情至深,形同手足。宋揖斋在平原师范教书兼附小主任,他太太与我母亲在女子师范读书时很要好的同学,他们每来我家总带些东西给我,衣服或鞋帽等。高传珠在南京中央政府作官,每因公出差济南,总来我家同我父亲下一天围棋,吃顿晚饭才走。我在乡下时没有见过官,总以为做官的要像戏台上的那副官样子,他没有官样子,平和近人,我喊他“高伯伯”。抗战时期我在重头,内战时期我在南京,都曾同他相遇。一九五二年我被捕后,在审讯中,为了说清同他的关系,还费了不少口舌。王新堂的太太也是我母亲在女子师范时的同学,他们家距我家很近,常来串门。王新堂喜欢议论时政,关于西安事变,他对我父亲讲说许多报纸上看不到的消息。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没有流亡,仍留在济南,他拒绝出任伪职,而被敌伪杀害。

  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李清华和马霄鹏两位老师,他们都在平原师范教书,李清华教美术,马霄鹏教历史。李清华年轻,还没有结婚,喜欢说笑,我母亲曾说要从济南女子师范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他来我家坐不久的,常是约我同去爬千佛山或玩大明湖。他背包里带着画具,画山画水画人物速写画得活生,只几笔就把天上的云和湖水画好,看着他画画,我对画产生了羡慕。我买了十二色的画笔和画册,在念小学五、六年级时,曾热心地跟美术老师学画画,后来虽没有继续学画,但对美术作品始终有兴趣。

  对马霄鹏老师有好感,起因是他没有娶新式太太。从八岁那年知道我娘被我父亲遗弃,常看到她在自己屋里暗自垂泪的样子,加上受祖父母的传统思想影响,我对父亲再结婚一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十二岁到济南后,母亲虽对我好,细心地辅导我的算术课,但总是感觉不到亲切的母子情。对父亲的朋友们的新式太太,也觉得难以亲近起来。马霄鹏老师带者他的乡下夫人来串门,我就感到两样,看到马夫人我就想到我娘,对马老师和他的夫人,我都感到亲切。

  马霄鹏老师曾送我一套开明书店出版的《少年文库》还有冰心的《寄小读者》,叶绍君的《稻草人》,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等书,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许多本世界科学家传记(儿童版)也是他买的。

  “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后,我父亲带领他学校的师生离开山东流亡时,我才知道李清华和马霄鹏两位老师是大革命时代的共产党员,他们都没有跟着学校流亡,他们带了部分学生分别留在敌占区打游击。

  在一九三八年的流亡路途中,关心国共合作抗战的时局,对共产党产生好感和兴趣,与李清华和马霄鹏两位老师,还有小学的张子健老师给我留下的形象是分不开的。

  一九八〇年我恢复公民权后〔注:简介中熊安东在1972年被释放——录入者注〕,到徐州看望我父亲,他告诉我,在抗战时期,李清华化名李侏儒,在胶东同敌人战斗中牺牲。马霄鹏死得惨,一九三九年在鲁西发生“湖西事件”中被杀害,当时他是湖西区中共党委宣传部长,被杀害的罪名是“托派”。以后,我在一本《中共党史研究资料》刊物上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湖西事件”中受迫害的人,全部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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