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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断革命论的证验



  一八四八年德国革命确定地失败之后,第一次提出的不断革命论就被人忘记了,忘记了半个世纪长久。这不仅因为一八五〇年后德国革命未曾照马克思预想的发展下去,而且因为这次落后国革命发生在资本主义盛期,资本主义还在沿着曲线上升,它的前面还有几十年的和平发展期间。在此情势之下,德国有可能避免革命坦途而经过迂回曲折道路慢慢地解决了它的民主任务。可是二十世纪的俄国就无此前途了,它已经处在资本主义没落期,帝国主义世界不容许它从容走着德国在十九世纪中叶走过的道路,它不能避免革命,一九〇五年革命失败之后它的前面仍旧摆着革命,即是一九〇五年所欲完成的那种革命——落后国的资产阶级革命。这就可以解释:一九〇五年革命失败之后,复活了的不断革命论为什么未曾销声匿迹。

  恰好相反。不断革命论,托洛次基虽于一九〇五年夏季,即决胜负的斗争以前复活的,但其详细发挥则是革命失败以后的事情,而关于不断革命论的争论主要也是发生于革命失败以后。托洛次基始终不懈地为不断革命论而战斗。除他之外,还有别人主张马克思这个革命论的,其一就是卢森堡,它的名字在中国并不生疏,又其一是巴武士门。(Parvus),他的名字在中国十分生疏,但他那时是位有名的左派马克思主义者。

  一九一七年,即革命失败十二年之后,俄国又发生革命了。这次是成功的革命,不仅完成了俄国的资产阶级民主任务,而且是照着不断革命论所预想的方式去完成的,即是走上了无产阶级革命道路。

  未曾说到一九一七年革命证验以前,我们先说一说俄国社会民主党中如何争论不断革命论问题。

第1节 一九〇五年至一九一七年间的不断革命论问题


  在这时期,问题争论的中心乃是:俄国能否先西欧诸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反对不断革命论者一致认为:在俄国的资产阶级革命中,无产阶级专政是连谈也谈不上的。无产阶级专政为的建立社会主义,但俄国尚未成熟建立社会主义的条件,俄国正要肃清封建的关系,让资本主义自由发展,此时我们需要的仅是澈底的民主改革,这改革能够推动西欧无产阶级去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去实行专政,到了那时我们有了榜样可学,我们才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托洛次基认为:一个国家无产阶级的力量和觉悟并非直接受这个国家生产力发展程度所决定的。甲国生产力高于乙国,但不能因此便推断甲国无产阶级的政治作用高于乙国。往往可见较落后国家的无产阶级,比那较先进国家的无产阶级政治作用更大些。无产阶级的政治作用是由本国阶级斗争形势和国际发展情形所造成的。一般政治作用如此,专政亦然。政权落入于各国无产阶级之手,并非依照各国资本主义发展程度而定前后的。一个落后国家的无产阶级可以比先进国家的无产阶级早些得到政权。俄国就是这样一个落后国家,俄国无产阶级可能比英法德美诸国无产阶级更早些得到政权。

  不仅可能早些得到政权而已,我们分析了俄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种种特殊情况,而且可以断定说:要完成这个革命就必须无产阶级得到政权。因为如果不是无产阶级政权来完成这个革命,那么还有什么政权可以完成呢?资产阶级政权么?但在一九〇五年革命中,俄国资产阶级表现出不是革命的而是反革命的,革命尚未曾达到高潮时候资产阶级已经发挥反革命作用了。城市小资产阶级政权么?但在革命中,每逢紧急关头时候,俄国小资产阶级都表现无力。农民政权么?不错,各地方暴动的农民曾发挥了巨大力量,但是这个力量不是独立的,它必须依附城市某阶级才能贡献于革命。在一九〇五年的俄国,资产阶级既已反动,小资产阶级又软弱无力,能发挥革命作用的城市阶级只有工人。在革命中无产阶级占据前锋地位,有力而又勇敢,第一次使得帝制政府屈服,而且确实表现能够领导农民。所以农民只有依附无产阶级政权之下,才能完成自己的革命。既然没有其他阶级政权可以完成这个资产阶级革命,那么,这个革命或者在无产阶级专政之下完成,或者因无产阶级未能建立专政遂致根本不能完成,——这最后的情况就是一九〇五年革命的结局。

  俄国无产阶级专政,正是出于资产阶级革命之必要,倘若这个革命在其他阶级政权之下完成了,那么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不可能的了,或者说就须等待西欧诸国行过社会主义革命之后俄国才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

  由此可见,俄国如果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则此专政还是完成民主革命之工具而非完成社会主义革命之工具。俄国无产阶级专政将肃清君主专制和消灭农奴制度,总之历来资产阶级革命中一切有进步意义的设施,以前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行之者,都可以由无产阶级及施行。

  但是既然是无产阶级专政,它的任务便不能限于民主革命范围内,而必须越出这个范围去解决若干属于社会主义的任务。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党纲上的小党纲和大党纲之区分,至此被打破了;革命至此就要由资产阶级民主的生长成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落后的俄国将在社会主义革命道路上走到多远呢?——那是不能预先规定的,那要看当时的国内的和国际的阶级势力关系如何。

  从一九〇五年到一九一七年,关于不断革命论之争论,根本上就是这样的。那些反对不断革命论的人,我们看见有资产阶级政论家,有门雪维克派,而且有布尔雪维克派,即后来称为[老布尔雪维克派]的人。

  这些反对不断革命论的人,我们并不把列宁计算在内。前章第四节内,我们已经说过列宁和托洛次基争论的问题了:那不是关于不断革命论根本问题,而是关于其中一小部分问题,即:工人和农民间的政治关系问题,连带着农民在革命中有无独立领导作用问题,连带着革命是否限于解决民主任务问题。托洛次基的见解确定的,他认为农民决无独立领导作用,须受工人的领导,如此一来,革命的专政便不能限止于解决民主任务了。列宁的见解虽与此相反,但它这见解并不是确定的,面是一种工作上的假设,准备随着事变的证明而具体化之,而改变之,或甚至抛弃之。正是这个见解之不确定性使得列宁于一九一七年能与托洛次基走在一条道路上;也正是这个见解的不确定性使得列宁终于与那些[老布尔雪维克派]不同。

  但是现在那些反对不断革命论的人(现在问题争论的中心与一九一七年革命以前不同了,这一点我们将在第四章说)夸大了列宁和托洛次基之间的旧争论,仿佛列宁反对的是整个理论而非其中某一部分。他们而且从列宁文字中征引了好多反对不断革命论的话。这些话,在那些不懂得过去争论情形和惯用方法的人看来,的确会以为列宁真是反对对整个不断革命论的。底下几点说明,对于那些人,是必要的。

  第一,托洛次基把他的不断革命论系统地发挥在[总结与前瞻]一篇长文里面,此长文大部分写于监狱中,一九〇六年收在他的论文集[我们的革命]中出版。他以后的论文和演说(直至一九一八年),凡提到不断革命论之处没有越出这篇长文范围,而且都是不完全的。但从列宁的著作看来,我们可以知道,一九一九年以前列宁恰时好未曾读来这篇文章,他与托洛次基争论时所根据的材料,乃是巴武士替托洛次基另一著作写的序言以及巴武士自己起草的传单被他人认为托洛次基写的,此外亦曾有一次引用[总结与前瞻]文中的话,但那也是从马尔托夫文中转引来的,并非直接从那篇长文引出。总之,列宁未曾把托洛次基的整个理论作个全盘的检查,他对于不断革命论所作的判断前后并不是一致的,甚至互相矛盾的。直至革命成功之后,一九一九年,[国家出版局]重印托洛次基长文[总结与前瞻]为单行本出版时候,列宁也许有机会读他。正在那时列宁和越飞有一谈话,提起了不断革命论,列宁向越飞表示说:[托洛次基的诊断是正确的]。一九二七年反对不断革命论的运动当中,越飞自杀了,他以临时者的证言写成绝命书,公布了列宁和他的谈话。

  第二,列宁文字中反对托洛次基的话,并非都是反对托洛次基的;大多数,表面上是反对托洛次基而其实是假借托洛次基名字来反对布哈林、拉狄克、毕亚塔哥夫一流人,他们也主张不断革命论,但他们的见解是幼稚而机械的,与托洛次基的见解不相同。列宁这个方法时常使用,他时常以反对党外人做手段来反对本党内他认为错误的倾向。但别人也许不知道,被反对的人自己是知道的。拉狄克便曾说过列宁某几段话其实是反对他们一流人,而非反对托洛次基。就反对本党内的错误倾向来说,列宁也往往不限于反对那些实在的错误,而且要防止可能的错误,预先批评可能的错误,使党内有所准备。因此他往往为了预防或教育目的夸大了他人的倾向。

  知道了这几点,我们就可以明白人们把列宁和托洛次基对立起来,把列宁看做根本反对不断革命论的,——是如何不合于事实了。

  要知道列宁与不断革命论之关系,则一九一七年事实的表示是比这年以前文字的征引更加重要的。

第2节 布尔雪维克党的重新武装


  一九一七年俄国又爆发了革命,而且达到了胜利;以前各次关于革命问题之争论都可以在这次革命当中得到回答了。革命之证明了人民派和门雪维克派的理论错误,是很明显的,这里无需乎详说。我们仅就[工农民主专政]和[无产阶级专政]这二个公式的争论说一说。

  这个问题在一九一七年革命中又提出来了,而且争论得非常激烈,因为此时这不是揣测的事情,而是立即要付诸实行的。

  很奇怪的一件事:此时坚持[工农民主专政]公式以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公式的,不是列宁,乃是那些过去追踪列宁的[老布尔雪维克派],列宁自己则不仅不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公式,反而自己坚持这个公式去反对[老布尔雪维克派]的[工农民主专政]公式。这个斗争,在托洛次基未曾回国以前就开始了,那时[无产阶级专政]公式,就是列宁自己提出来的。

  二月革命爆发后一个多月列宁才能从瑞士回到俄国来;四月三日列宁回到彼得格拉以前,布尔雪维克派的活动在卡明尼夫、斯大林、赖可夫一流的[老布尔雪维克派]领导之下,他们在好多重要问题上采取了与门雪维克派差不多的立场。在政权问题方面,他们同意由资产阶级组织政府,而自己处于反对党地位,以压力加于政府求得自己政策之实现;在战争问题方面,他们放弃了革命的失败主义而走上了[革命的]保卫主义立场,认为[自从彼得格拉街上出现了第一团革命军队之时起],失败主义便不能应用了。列宁一到便指出这个路线的根本错误,他认为俄国虽然革命了,帝制政府虽然推翻而代之以临时政府了,但俄国参加战争的意义仍然没有改变,即仍然以参加掠夺为目的的,我们对于俄国仍旧要采取失败主义而不可转到保卫主义去;他又认为目前的局势是革命要从第一阶段转到第二阶段去:第一阶段是资产阶级得到政权,第二阶段则将是无产阶级得到政权。这个新政权就将是[无产阶级专政],而不是[工农民主专政]了。列宁怀抱这个思想回到俄国来,一出火车,在欢迎群众面前就把这思想说出来,当日向自己同志演说还发挥得更明白;第二日他把这个思想写成十条,发表出来,即名为[四月四日提纲]。

  列宁这个提纲对于全俄国和布尔雪维克党自己都好像一个炸弹。听他演说和读他提纲的人都吃了一惊。但是那些[老布尔雪维克派]的上层领袖,没有一个同意他的这个思想,连与他多年合作并一路回国的齐诺维也夫也反对他,更不用说其他党派了。然而下层群众渐渐听了他的话觉醒过来,渐渐拥护他,到了四月底,他的思想已经在党内得到胜利了。

  列宁是经过了斗争,即与那些[老布尔维克派]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才能够胜利的。辩论的中心是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已否完成问题。以卡明尼夫为首的[老布尔雪维克派]认为帝制虽已推翻,但资产阶级革命,尤其土地革命,尚未完成,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如何去完成这个革命,等到这个革命澈底完成之后,我们才能开始无产阶级革命的。在他们看来,现在是资产阶级政权,这个政权作用完毕之后我们就要有[工农民主专政],这个新政权澈底完成了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我们才能有[无产阶级专政]。

  列宁斥这个见解为[无意义地背诵烂熟的公式而不去研究新鲜的灵动的实际情形的特点。][实际情形]是:革命一开始政权实际上已落入工兵群众手中了,但因群众缺少觉悟,受了小资产阶级性的社会革命党和门雪维克派所领导,把政权送给资产阶级去。只要群众能够觉悟,便不虽从资产阶级手里取回政权。但群众要觉悟就必须脱离小资产阶级的影响,所以现在重要的是在如何使群众脱离小资产阶级的影响。这里,[工农民主专政]公式是无能为力的,因为这个公式决不能使群众和小资产阶级划分清楚,使二者决裂。群众若能与小资产阶级决裂,而取得政权,则此政权决不是[工农民主专政],而是[无产阶级专政]了。

  说到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已否完成问题,列宁认为俄国资产阶级已经取得了政权,而政权的转移是革命的第一个标志,在此意义下说,资产阶级革命已经完成了的,但[老布尔维克派]要说,农民也是[资产阶级]的呀,虽取政权,反而同资产阶级妥协,这也是可能的。现在实际上就是这种情形。我们不应当从[可能]出发,而应当从[实际]出发。倘若农民能够脱离资产阶级影响,能够夺取土地和政权以反对资产阶级,那么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就要进入于新的阶段了。所以[资产阶级革命已否完成]这个问题提得不对,因为不能概括革命发生的实际状况。

  我们这里可以看见列宁的立场正是多年来托洛次基的立场,虽怪当时那些[老布尔维克派]认为列宁这个立场是[托洛次基主义]了。

  无论如何,[四月提纲]总是表示布尔维克派传统理论的转变。旧理论将俄国革命限止于资产阶级民主任务范围内,新理论则冲出这个范围而提出在资产阶级革命中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前途。

  但仅有列宁一人转变(实在说,列宁是将他的未确定的见解于新事变证验之下确定起来),其他的人仍墨守着旧理论来对抗列宁。在群众和列宁本人双方胁迫之下,这些[老布尔雪维克派]不得不沿着[四月提纲]的路线走了,但他们心中还是存着革命不能走出资产阶级民主范围之成见的。直至十月革命,无产阶级专政实现之后,他们才抛弃了这个成见。这一点便告诉我们为什么一九一七年革命中[老布尔雪维克派]常成为革命障碍物的。

  这个现象并不难解释。人类的思维是保守的,革命家的思维也不能成为例外。往往历史已开启了新的时代,革命家还墨守着旧的时代基础上所产生的思想,不能依照新时代的要求修改这种思想。所以那怕最革命的布尔雪维克党,每逢历史急剧转弯的时候,都要发生一种危机;一方面天才的领袖看见了转弯点的急剧,毅然决然抛弃那不合于新时代的旧公式,他方面那些庸碌的门徒墨守着旧公式以相对抗。以记载一九一七年革命而著名的苏汉诺夫曾说过布尔雪维克派[少数几个大将,如果没有了列宁简直一无所谓,有如少数几颗巨星没有了太阳一样(现在我不提出托洛次基,他那时还在这一派别之外。)]

  但这些所谓[老布尔雪维克派]之墨守旧公式——仅是思维惰性作用而已,他们在革命前几月或几年也是脱离群众了的。差不多所有的[老布尔雪维克派]临革命前一个时期都没有参加积极的工作。有些在监狱内,有些在流放地,有些则消极起来。革命一起,他们因有过去威望原故,立刻出来当领袖了。他们刚从孤立的生活中走出来,未曾觉察到革命前后群众情绪上变化至何种程度,因此不明白历史转弯得如此急剧,以至布尔雪维克派旧公式[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水曾完成],[已经陈腐了,已经变得完全无用了,已经死了,要使之复活是徒劳无功的了,]如列宁当时所说的。

  读者也许要问道:列宁自己也未曾积极参加群众工作的,他的生活也是孤立的,他而且住在瑞士,隔离俄国很远,他何以能够觉察到历史转弯如此急剧呢?仅仅因为他有天才么?还有别的原因么?

  不错,还有别的原因。[老布尔雪维克派]即使革命以前不是孤立的而是与群众一起经过这历史的转弯,即使他们都有天才能够觉察到这转弯的急剧,但仍然觉察不到这急剧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因为这次历史转弯含有极大的国际意义,这意义,在西伯利亚,莫斯科,或甚至彼得格拉,都不能透彻了解;必须立在欧洲,世界历史道路的十字街头上,才能透彻了解。列宁不仅是从俄国一国历史发展来看俄国革命,而且是从世界革命形势来看俄国革命。

  一九一七年四月间那些[老布尔雪维克派]联合一致对抗列宁,以后事实证明这些[老布尔雪维克派]是错的。他们说,他们奉过去的列宁来对抗现在的列宁;他们说,列宁现在转到他过去反对的托洛次基立场去了;他们牢守着布尔雪维克派的旧公式。这些旧公式即使过去是对的,但现在牢守着不肯放松就已经是错误的了。

  何况这些旧公式,即使在过去说,亦非完全是对的。

  一九〇九年托洛次基写的一篇文章中有几句话,现在被史大林引来作为托洛次基反对布尔雪维克主义的证据,这几句话是说:[假使门雪维克派从{我们的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这个抽象观念出发,得到的思想是要把无产阶级的整个策略去适应于自由派资产阶级的行为,甚至帮助自由派资产阶级夺取国家政权,那么布尔雪维克派从同样赤裸的抽象观念:{民主的而非社会主义的专政}出发,将达到一种思想,即认为无产阶级纵使掌握了国家政权也要自限于资产阶级民主任务。诚然在这问题上两派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门雪维克主义的反革命方面现在早已完全暴露出来,而布尔雪维克主义的反革命特征却只当革命胜利之时才有发生大危险之处。]那些[老布尔雪维克派]在列宁回国前的政治路线以及在列宁回国后反对列宁的行为,果然露出这个大危险之征兆了,但大危险毕竟未曾发生,这完全是幸亏列宁的[四月提纲]不久就获得下层群众拥护而胜利。一九二二年这篇文章重印出来时,托洛次基写了一个按语道:[大家知道这并不曾发生,因为在列宁领导之下,布尔雪维克派在这一最重要问题上,于一九一七年春,即在夺取政权之前(并非没有内部斗争地),完成了本党思想的重新武装。]

  这次的重新武装是革命当中极端重要的事实。当时惟有布尔雪维克派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党,倘若布尔雪维克派始终没有经过重新武装,始终拿革命前的旧公式来进行革命,即始终沿着四月前卡明尼夫和斯大林一流人的路线走去,而不沿着四朋后列宁的路线走去,那么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一定要流产的,正如十年后的中国革命一样。于此可见列宁个人关系之重大了。

  倘若没有列宁,一九一七年俄国布尔雪维克派能够完成他的思想上重新武装么?这就很难说。虽然可以断定,即使没有列宁,布尔雪维克派内部仍旧会爆发斗争的,仍旧有人在工人和青年布尔雪维克派拥护之下,提出列宁的[提纲]的,但是那时内部斗争一定更加激烈而长久,结果那种倾向能得胜利还未可知;即使新倾向胜利了,思想上重新武装终于完成了,但是那时也许过迟,也许来不及领导革命至于成功。在革命中,[时间]乃是有决定意义的因素!

  幸而列宁自己完成了这个重新武装的重要工作,在此新基础之上发展和锻炼布尔雪维克党成为完完全全无产阶级党,而且来得及领导革命至于成功。

  但这并不是说:这个思想上重新武装工作只能于四月间进行,而不可于四月以前甚至革命以前进行。事实上这个工作早就应当做的了。[工农民主专政]本是一个代数性的公式,其中农民作用是个待决的未知数,除此以外西欧先进国无产阶级距离革命之远近以前也是难知的,这与列宁之不敢断定[无产阶级专政]为唯一可能胜利前途亦有关系。一九一四年大战前后,西欧无产阶级革命就临近了,俄国农民仍旧未曾表示有什么独立的作用。至少大战起来,列宁就应当提出其他公式来代替[工农民主专政]旧公式了的,——那怕新公式带有条件或假设的的性质。但列宁直至一九一七年四月初回到彼得格拉之后才提出[无产阶级专政]公式去代替[工农民主专政]公式。他回到俄国之后才有此决心,当他离开瑞士时候发的告瑞士工人书中尚未曾有此决心,其中有一段说:[俄罗斯是一个农民国家,是欧洲最落后国家之一,社会主义在那里不能立即胜利。不过国家的农民性质,加以保持在贵族地主手中的大量土地,站在一九〇五年经验上能使俄国民主革命具有很大规模,且使我们的革命成为全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序曲、成为走向此种革命的一步。]这里虽未提出俄国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但已说起俄国无产阶级将开始社会主义革命了。列宁在瑞士写的这段话乃是他的旧立场转到新立场去的一个中间环。

  此时列宁为什么不直接提出无产阶级专政呢?一般说来,大战起后,甚至大战以前,列宁为什么如此长久坚持他的[工农民主专政]公式呢?

  托洛次基对这问题曾有解释,他说[这是自明的道理,倘若列宁是居住在俄国境内,又逐日亲见党的发展,尤其在大战时候,那他是会给予布尔雪维克派旧公式以必需的改正和解释的](见[不断革命论])

  总而言之,那些[老布尔雪维克派]虽一向坚持列宁的[工农民主专政]公式,但列宁自己明白这是一个代数性的公式,其具体的算术性的内容尚待事变和经验来决定,那些[老布尔雪维克派]则把这个代数性的公式看做教条,看做空洞的抽象,不管历史转变如何都能应用的。

第3节 工农民主专政曾否实现?


  代表苏联官僚层利益的斯大林主义乃是一九二四年以后布尔雪维克派的[新武装],或宁可说是布尔雪维克主义之卸除了武装。斯大林主义者反对人们提出:一九一七年四月的[重新武装]应否早几时进行——这个问题。他们一般地反对这[重新武装]的字眼。在他们看来,一九一七的年四月间的党内危机是转瞬即逝的,无关紧要的;四月以前和以后布尔雪维克派并未曾改换过武装;不错,列宁的[四月提纲]主张放弃[工农民主专政]公式而采取[无产阶级专政]公式了,但那并非因为前者不对而后者对,那是因为前者已经实现了,现在应当进一步去求得后者之实现;这本是布尔雪维克派一贯的路线:资产阶级革命完成之后再开始无产阶级革命,——卡明尼夫的错误在于估计资产阶级革命尚未完成,而其实,照列宁估计,资产阶级革命已经完成了的;这里仅仅是关于估计局势的争论而非关于传统路线的争论。以上便是斯大林主义者对于[四月危机]的见解。为了替这个见解做辩护,他们征引了许多列宁说的关于工农民主专政业已实现的话。

  [工农民主专政]曾经实现于一九一七年革命中么?人类历史上曾实现过[工农民主专政]么?这个问题必须有个确定的回答。

  不错,列宁有好几次说过[工农民主专政]已实现于二月革命以后一类的话。但他说这类话时是夹带着条件性的。他说这类话又是为的反对[老布尔雪维克派]。

  我们试引几段如下:[在俄国革命中,{工农民主专政}已经实现了(在某种形式下,在某种程度上)。……[工农兵代表苏维埃],——这就是已在生活中实现了的工农革命民主专政。]

  [工农革命民主专政已经实现了,但是实现得非常奇特,并且带着极重要的形式上的变更。]

  [实际的问题:俄国还能否有特别的与资产阶级政府脱离的[工农革命民主专政]么?这点现在还不知道。]

  以上均见列宁在一九一七年四月间写的[论策略书]。此时先后,在其他的文字和演说中,他也有好几处说起与此相类的话。

  布尔雪维克派数十年来倡导的[工农民主专政]果真实现于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的两重政权时期么?当时妥协派主持的苏维埃果真是这个公式之化身么?

  在严格意义之下我们不能这样说。第一,在两重政权时期的苏维埃,只有一半政权,而没有全部政权。一个权力机关,只享有一半政权而不得不把另一半更实质的政权交付于其他机关手里(或如列宁自己说的:[自愿地把政权交给资产阶级,自愿地转为资产阶级的附属品]),那他怎能说得上[专政]呢?第二,[工农民主专政],照布尔雪维克派多年鼓吹的意思来说,是要豪不留情地摧毁旧时的帝制机构和肃清农奴主的土地制度的,妥协派苏维埃曾解决了这些革命的任务么?曾有能力去解决这些任务么?显然不曾,也不能。两种政权底下的苏维埃,若不排除小资产阶级党派的支配势力而夺得全部政权,就要被除数另一半政权,即资产阶级政权,所并吞而趋于消灭的,在这动摇期间不能解决什么任务。倘若以为这种苏维埃就是布尔雪维克派多年倡导的公式之实现,那是不合理的。即使说是实现[到某种程度],也是说不通的。

  但列宁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如果不拘泥于列宁的字面,而注意到他的精神,那就可以明白他说这类话是为的叫那些[老布尔雪维克派]放弃这个陈腐的公式而采取新鲜的公式,而非为的拿这旧公式去表示两种政权时代的历史特性。他的意思仿佛要说:你们看哪,那个做资产阶级政府附属品的苏维埃就是你们现在留恋不舍的[工农民主专政]公式之实现,他已经实现了,实现得非常奇特,即做了资产阶级政府的附属品,以后还能希望实现一个不做资产阶级政府附属品的[工农民主专政]么?[这点现在还不知道。][即使说这样的专政还可以实现的话,那么到这上面去的道路只有一条,即马上坚决地和一往不回地使革命运动中无产阶级及其共产主义成分与小资产阶级成分分裂开来。]换一句话说,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列宁说的[工农民专政]已在两重政府时代实现的话,都是为了替[四月提纲]辩护而反对那些[老布尔雪维克派]的;而且这些话都是在一九一七年四月至十月间说的,即在革命成功以前说的。

  十月革命之后,关于这问题,列宁说的又是一类的话。布尔雪维克派多年倡导的那种专政,那种能够解决俄国资产阶级革命任务(推翻帝制、没收地主土地。八小时工作制)的专政,实现了么?实现了的。他实现在什么时候呢?实现在十月革命以后,而不是在十月革命以前。

  列宁在一九一八年写的[无产阶级革命与叛徒考茨基]一书中如此估计[十月革命]:

  [不错,我们的革命(按即十月革命)乃是资产阶级革命,当我们尚与全体农民携手前进时候。][发生的事情恰在此时如我们所预言了的。革命的过程证明了我们的主张之正确。起初同全体农民一起去反对专制制度,反对贵族地主,反对中古进代(在此范围内革命仍是资产阶级民主性的)。然后同最穷苦的农民一起,同半无产者一起,同一切被剥削者一起,去反对资本主义,连带反对农村的富人和投机者,在此范围内革命就变成社会主义的了。]

  我们试拿革命成功以前列宁初回国时候关于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完成与否问题说的话,同这里,革命成功以后说的话相比较一下。以前他说: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已于二月革命时候完成了;现在他说: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到十月革命之后才完成。这中间,在那些拘泥列宁字面的人看来,含有矛盾,便其实并不矛盾的。不从资产阶级取得政权一点来说,而从资产阶级革命任务澈底解决一点来说,布尔雪维克派长久预想的那种资产阶级革命是到十月革命之后才完成的;而完成这个革命,解决其任务,所依靠的政权公式也依照布尔雪维克派预想的实现了,即不是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而是反资产阶级的[工农专政]。不过这个公式此时实现出来乃是[带着形式上的变更]的:他不是民主的专政,而是社会主义的专政,他是在农民战争赞助之下的无产阶级专政。这是那个代数公式之充实了一个特定的算术内容的。

  其实这个算术内容也早在列宁计料之中。一九〇九年列宁曾说过如下的话:[布尔雪维克派采取的公式是:领导农民的无产阶级专政。……所有这些公式的思想不显然是一样的么?这个思想不正是表示工农专政的么?得到农民赞助的无产阶级——这话不是完全包含在工农专政范围之内的么?]

  总而言之,[工农民主专政]公式在俄国革命当中并未实现的;他未曾实现于二月至十月间的苏维埃政权,因为那是个半政权,而且被社会革命党和门雪维克派做成了资产阶级政权的附属品,说不上专政;他也未曾实现于十月以后的苏维埃政权,因为那虽是专政,但是社会主义的专政而非民主的专政了。

  [工农民主专政]未曾于俄国革命中实现,是偶然的么?不是的,他之未曾实现正是因为他本身含有不能实现的因素。原来列宁提出这个公式,在拿工农联盟反对资产阶级这一点来与门雪维克派的赞助资产阶级去革命相对抗的时候,在拿专政这一点来与庸俗的宪政观念相对抗时候,都是对的,而且都在一九一七年革命中证明是对的。但问题还是其他的方面。这个公式未曾确定工农联盟中工人和农民之间的关系怎样,还以为农民或能有独立的领导的作用,因为将革命任务限于民主范围以内,而未曾想到要澈底解决民主任务必须无产阶级专政,而且必须超出民主任务以外采取若干社会主义步骤。一九一七年革命完全显出这个公式的这方面缺点了。

  革命开始,列宁回到俄国时候,就已看出这个形势,所以他毅然放弃了[工农民专政]公式而采取[无产阶级专政]公式。这是布尔雪维克派传统之大转变,这是思想上的[重新武装]。革命进行,在这一方面说来,不是合于布尔雪维克派多年预想的,而是违反了他们所预想的。

  天才的列宁和庸碌的[老布尔雪维克派]之区别,就在列宁时时刻刻[研究新鲜的灵动的实际情形的特点],而他们则[无意义地背诵烂熟的公式];他们[继续为昨日的理论所牵制,这种理论与任何理论一样,至多只能指出基本的和一般的要点,至多只能接近复杂的生活罢了。]因此才有[四月提纲],因此才有[十月胜利]。

第4节 十月革命证明了不断革命论的正确


  一九一七年革命的进行恰恰合于托洛次基多年所预想的。落后的俄国资产阶级革命果真不能停止于资产阶级民主阶段,而必然不间断地发展下去以至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了。

  以米留可夫,顾去可夫一派人为代表的俄国资产阶级,不能也不顾解决俄国资产阶级革命任务;他们本来不要推翻帝制,到了工人和兵士把帝制推翻之后他们还在努力如何另立新君把帝制恢复过来,他们只要新皇帝允许他们以适合他们利益的改革,直至全无办法可想时候,他们才肯接受改革推翻帝制这件既成事实;他们根本不要改变土地制度,因为他们有大量资本投在土地里面,农民如果夺取地主土地,他们也要遭遇难以形容的损失。

  城市小资产阶级政党,社会革命党和门雪维克派,在革命中的表现是可怜得很。二月革命起后,不很觉悟的群众把手里夺来的政权完全交付于这二个党派,信任他们,服从他们的领导,这是他们的无可再好的机会,可以利用来发挥他们的统治能力并解决资产阶级革命任务,如他们的前辈英法诸国小资产阶级所做的。但是他们拿着这个从天掉下的政权怎么办呢?原来他们拒绝接受这个政权,到了不能拒绝时候又拱手把这个政权送给资产阶级自由派,而自己只限于向资产阶级政府施行压力的作用。从二月至十月他们始终拒绝群众要求把送出去的政权收回来。不仅如此,他们还反对代表无产阶级的布尔雪维克派去从资产阶级手里夺取政权,而且尽力帮助无产阶级去保持政权以抵御群众的攻击。为什么如此可怜呢?一来,因为在资本主义成熟时代,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对立盖过其余一切的对立,此时小资产阶级不能不是动摇于两大之间而表现不出作用的。二来,俄国小资产阶级尤其没有力量,因为俄国资本主义发展差不多是从家庭手工业直接走到机器工业,中间跳过了城市手工业和工场手工业阶段,以此俄国历史上缺少西欧近代史初期那种市民反贵族的运动,现代俄国小资产阶级因之也缺少长期的革命传统。由其事实上的表现看来,我们知道俄国小资产阶级是不能领导革命去解决历史提出的任务的。

  俄国农民的作用。在革命中更得到最后的确定。素以代表农民自称的社会革命党竟表现出不是农民的党,不肯帮助农民获得土地,反而以本党若干领袖出面制止农民夺取土地。俄国农民毕竟没有自己的党了。无论在革命中农民如何勇敢,夺取土地的运动如何轰烈,但若无城市无产阶级援助和领导,散漫的农村斗争终究要地主和资产阶级政府所扑灭的。革命一方面证明了俄国农民没有独立的和领导的作用,他方面又证明了农民战争果真能够赞助无产阶级去夺取政权,如一八五六年马克思致恩格斯信中所期望的。四月间列宁不敢确定农民能够赞助无产阶级去夺取政权哩,他还认为农民会听从小资产阶级政党社会革命党之劝告,不去夺取土地而去等候立宪会议,如此农民就是与资产阶级妥协,与资产阶级合作了。列宁这个猜测,经由革命事实证明是过虑了的。不仅一部分,而且全体农民,赞助了无产阶级革命。但是农民只限于赞助而已,他不能领导革命,他在政治上没有独立的作用。

  如此,革命的领导权不能不属于俄国无产阶级了。俄国资产阶级革命果然不能推送无产阶级走上政权,而且当西欧先进国家无产阶级尚未夺得政权以前,俄国无产阶级就夺得了政权。俄国无产阶级专政成了解决资产阶级革命任务的手段。但是无产阶级专政不能以解决了资产阶级革命任务自限的;为保持和巩固专政起见,无产阶级不能不日加一日地侵犯私有财产制度,不能不日加一日地施行本阶级的政策,因此破裂了农民,帮助其中最贫苦的半无产阶级分子去反对农村资产阶级,即所谓富农。如果无产阶级联合全体农民去反对君主专制和封建贵族尚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话,那么无产阶级联合贫农去反对城乡资本主义就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了。这就是民主革命生长为社会主义革命,这就是两革命间之不断的发展。

  十月革命证明了托洛次基十二年前提出的[无产阶级专政]公式之正确。

  读者也许要反问道:十月革命证明了列宁的[工农民主专政]公式是错误的么?这个问题可以如下回答:

  第一,[无产阶级专政]公式本是[工农民主专政]那个代数性公式之一个特写的算术内容,前者既然正确,后者亦不能算是错误的。

  第二,即就列宁当初提出和坚持这个代数性公式来说,也不能就说是错误。我们应当知道列宁用的是一种渐进渐近真理的方法。这个方法有时是不能避免的。简单如算术上的除法也必须使用这个方法;我们拿多位数字的除数去除被除数时,初得的商数往往因过大或过小而不合用的,必须考验几次方能得到适宜的商数。炮兵发炮时往往须试发几炮以后才能击中目的。在政治方面亦不能避免这个方法。整个问题乃在于必须及时明白:这一炮是未曾击中的,再发炮时应当改正炮口的角度。

  列宁的[工农民主专政]公式具有极重要的历史意义,即他澈底解决了当代最重要的理论基础和政治问题之一:农民以及各种小资产阶级究有若干政治独立性的问题。由于一九〇五年至一九一七年布尔雪维克派所做工的极丰富的经验,列宁已经对着[民主专政]把大门关闭起来了。他以自己的手在这门上写着:不许进去!他又写着:农民不是跟着资产阶级走就是跟着无产阶级走的。这便是布尔雪维克派这个旧公式走到的结论。

  一九一七年成功了俄国革命,同时也消除了列宁和托洛次基之间的旧争论。马克思以其天才提出[不断革命论]观念终于成为事实了。这个观念已经发展了的,这个观念还在等候发展,因为在这次成功的革命中产生的第一个工人国家提出了新的任务,与落后国资产阶级革命任务不同的任务,即是如何从一国的革命发展为世界的革命,又如何革除工人国家内从革命前承继下来的遗制藉以达到社会主义社会完全实现的。

  可是历史走的不是直线,他迂回曲折地走,他也往往前进几步再后退几步。不断革命论在俄国革命当中得到证实,然而就在这个革命造成的新国家内竟于几年之后发生一种大规模的[反不断革命论]运动了。早已被解决了的被遗忘了的列宁和托洛次基之间的旧争论,又被掘发出来了,而且被加以曲解和附会。

  但因此也给了一个机会,让我们能够从新的方面去了解不断革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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