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郑超麟 -> 《玉尹詩詞本事》(1996年)

木兰花慢



老年浮博士(1),
又临镜,
自悲伤。
见背脊如弓,
须眉似雪,
神气颓唐。
茫茫,
旧情入梦:
记金鞭白马跃平康。
正值青春年少,
几多窥宋东墙。

疏狂,
故友糜郎,
学深邃,
术高强。
道:“莫漫伤悲,
还童返老,
自有仙方。”
思量:
欢场散尽,
纵仙方有验亦凄凉。
况复横生烦恼,
不如甘老空床。

(1)浮博士,指浮士德。


曲谱是福建小调,超老亲自配曲,时年96岁。

  此词作于1959年,写的是七年前即初被捕时的一场内心斗争。当时的处境只有两个前途:死刑;投降。投降不一定不死,但还有回旋之余地。被捕后十二天内没有审问,我有时间可以考虑结果,我决定走第一条路:宁死不降。做了决定之后,到第十三天开始审问时,我就可以从容应付了。
  开始审问后,外来的诱惑也不小。我住的囚室(一般的约拘押20个犯人,但此时只关我一人)忽然开了门,一个人笑嘻嘻走进来,说是来“辅导”我的,原来是坐在审问室高台上第二把交椅的审问员。他在那里官气十足,但现在是同朋友一样平起平坐。他处处为我的利益着想,劝我投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我不知道的。列宁在什么地方说过:资产阶级国家职能只有两种:一种是牧师掌管的;一种是刽子手掌管的。当时我想,社会主义国家没有牧师,这二种职能竟是由一个人掌管的。
  这位“辅导员”来了几次,我还记得我们之间有一段讨论:提到被捕的青年人时,我表示为他们“请命”,他说:“你要为自己请命”。我说:“我自己无所谓”。他站起来严肃地说:“你们争得从宽,难道我们对他们从严吗?反之,就难说了。”这也是一种诱惑。
  《褔音》书写耶稣成道以前也曾受“魔鬼”的诱惑,他同“魔鬼”进行了斗争,结果战胜了“魔鬼”而成为教主。宗教家总是把“魔鬼”看作身外之物,其实“魔鬼”就在你的内心,就是你的一部份,同“魔鬼”斗争就是自己的内心斗争。
  1959年,即经过七年之后,我的内心早已平静,那时也早已可以自由使用纸笔了,我就想把七年前这场内心斗争写出来,可是,那时我是在“看守所”内,还在等待“处理”呀,我不能明白写出这场斗争,只能用隐蔽的形式,用别人看不懂的方式来写,结果写成了这首《木兰花慢》。
  我用的还是外国的典故,我想起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剧本。德国民间传说的浮士德博士,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糜菲时特的故事,本来是否定浮士德的,但歌德却给这故事的主人翁以肯定的意思,以此象征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战胜了封建主义的意识形态。我则赋与这个故事以另一种象征的意义:老态龙钟象征的是失去自由,青春年少象征的是自由,返老还童象征的是恢复自由,糜郎的“仙方”则象征投降。恢复自由是好的,但用投降为代价恢复自由,则不值得,何况投降也未必能恢复自由。即便能恢复自由(“纵仙方有验”),整个组织都破坏了,这自由也没有什么意义,何况处处都要受到麻烦。
  可是,事情是多变的,历史老人比最优秀的政党的最优秀的领导人还要狡猾,如一位伟大人物所说的,我不投降,我也没有死,而且能享受一定程度的自由,那些“死有余辜”的“罪名”自己辩护无效力,但“解铃还须系铃人”,别人已经给我们洗刷干净了,莫斯科三次公开审判都是没有根据的,中国托派也不是“汉奸”。过去所说是出于“共产国际的错误论断”。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罪呢?可是我们的案今天尚未平反,今天仍旧是“反革命案”,我“忍死须庾”等待看见法律平反的那一天。
  当初作出这个决定时,并未估计到能够出现现在这个前途。当初是以生命为代价作出这个决定的。审讯员曾问我:“你个人不怕死,难道不为家属着想么?”不错,我还有家属。但爱人刘静贞相识之初,就已相约为革命而牺牲了,儿子却不曾自觉地有此表示。谢天谢地,我的儿子在日本投降那一年已经病死了。

1996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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