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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马克思」与异化论

郑超麟

(1988年)



  一个时期以来,在马克思主义者圈子中,「异化」以及「人道主义」成了时髦的论题。人们纷纷议论这些问题。近年来,即在中国「开放」以来,这些问题也传到中国了。也在中国引起了议论,引起了争论,有个时期争论得非常激烈。在马克思主义者圈子以外,也有人议论这些问题,也有人利用「异化」以及「人道主义」来反对马克思主义本身。他们自以为用马克思主义之矛去攻马克思主义之盾。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马克思主义者是不说「异化」的,除了专论哲学问题以外。「人道主义」,偶然也有人说,但未曾提到这种高度来说。
  为什么经过一次大战后,忽然如此改变风气呢?

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一九三二年,莫斯科出版了马克思的一部手稿。手稿没有名称,现在的名称是编者,即负责出版此稿的人,所加的,因为其中大部份说经济学问题,小部份说哲学问题。德文原稿出版之后接着就有人翻译出版俄文本、法文本、英文本,以及其它文字本。一九七九年,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也收了这部手稿的中文译本。
  这部手稿写于巴黎,有时也称为《巴黎手稿》,或《巴黎手稿》中一个部份,因为马克思侨居巴黎时还写了其它手稿。这部手稿是三本不同的手稿合成的,都写于一八四四年四月至八月,即恩格斯来巴黎同他会面以前。手稿是残缺不全的
  这三个手稿,显然可见,只是马克思的读书笔记,或研究笔记,而不是什么著作。德文版编者说:这是马克思的「第一个经济学著作(Arbeit)」,那是以此词的广义来说的。马克思本来。不懂得经济学。他在后来发表的《经济学批评》的序言中叙述了他「研究经济学的经过」。大意说:他主编《莱茵报》时(一八四十一年至一八四三年),为了盗窃林木,分割地产,自由贸易,保护关税等「所谓物质利益」问题同普鲁士总督和其它。的人进行辩论,感到了困难,于是决心去研究经济问题,又因《莱茵报》上发表了有关法国社会主义的言论,他曾因为这种哲学言论过于肤浅而表示反对,后来觉得他以往的研究还不足以判断法国社会主义的是非,于是利用普鲁士政府取缔《莱茵报》的机会,退回书斋来研究经济学。他说:「我在巴黎开始研究经济学」。这部手稿就是他在巴黎所作的研究笔记中最有系统的最长的一部笔记,列宁在所作马克思传记中也说:「办报工作使马克思感到自己的经济学知识不够」。岂止知识不够而已,当马克思办《莱茵报》时,他尚未进入经济学这门学问之门哩。
  在研究经济学方面,恩格斯比马克思先走一步。在有名的《德法年报》(一八四四年二月出版)上,马克思发表的《黑格尔法哲学批评导言》只说到:为了解剖市民社会,应当去研究经济学;可是,就在同一期刊物上,恩格斯已经拿出他的研究经济学的文章,《经济学批评大纲》了。马克思立即被这篇文章所吸引。这部《手稿》正是《年报》出版以后开始写的。《手稿》的序言提到了恩格斯这篇文章:后来的《经济学批评》序言也提到恩格斯这篇文章,。而且称之为「天才的大纲」并且说「从此以后我同他不断通信交换意见」;「八四四年上半年,即与《手稿》同时,马克思也写了读恩格斯这篇文章的笔记,见这本《马思全集》第四十二卷:恩格斯这篇文章则见《马恩全集》第一卷。但恩格斯虽然先走一步,也不过用黑格尔哲学批评经济学而已,仍末登堂入室。后来,一八七一年「恩格斯在致威廉。李卜克内西的信中自言他这篇文章「早已过时了,而且充满了错误」。一八七一年,不仅已经出版了《经济学批评》,而且出版了《资本论》。剩余价值论,一八四四年,不仅马克思不知道,恩格斯也不知道。

马克思在他写《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候,还不很懂得经济学


  一个人的读书笔记,学习笔记或研究笔记,一般说来,是为了以后整理发挥成为正式著作的。如果已经有了研究成果发表出来,则其所作笔记就没有保存的价值」作者或者自己销毁:或者留给后人去销毁,后人不忍销毁,也不过藉此可以考见作者思想发展的过程而已。譬如一个人,他少时某一年穿过的一套衣服,到他长大时候还保存着,那也不过藉此可以知道这个人少时曾有适合于这种尺寸的衣服的身躯而已。但历史上加马克思那样伟大的思想家,他的事情又当别论。他留下的片纸只字都应发表出来,供人研究。所以《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表,是无可非议的。但我买到了中文版《马恩全集》第四十二卷,发现这部《十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不会去看的,因为马克思生时和身后发现的许多正式著作,我还没有工夫去看呢,何况他的读书笔记。然而我终于看了,而且反复地仔细地看了。那是因为特别在第二次大战以后这部《手稿》忽然脍炙人口,并在世界性的思想斗争和政治斗争中发生了重大的作用,||我们中国也曾为此发生一场思想斗争,以致政治斗争。那就不能不把这部公手稿》从马克思的其它读书笔记单独分出来而加以研究了。《手稿》仍是读书笔记,我今研究它,论述它,以为的要说明它为什么会在当代的思想斗争和政治斗争中发生如此重大的作用,说明人们对它的误解或曲解。国民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经济学
  请允许我,在进入本题以前,先跑一段野马。
  马克思这部《手稿》用的是National Okonomie,中文译本一概译为「国民经济学」。《手稿》序言提到恩格斯在《德法年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其题目用的也是「国民经济学」。至迟,一八五九年,马克思出版他的有名的《批评》时,用的则是politische Okonomie,中文译本篇「政治经济学」。我此文,凡引用马克思原文处,不管是National Okonomie或politische okonmie一概译为「经济学」。
  「国民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经济学」,究竟是一物异名,还是异物异名?恕我孤陋寡闻,我从未听人说明白这个问题。我却知道这个问题发生发展的历史。
  严复翻译亚当。斯密的《原富》时,译的是「计学」。这个译名不能通行。当时留日学生比留欧学生多,他们搬来日本现成的译名,叫做「经济学」。这个译名其实是不通的。汉语古文,「经济」二字是「经邦济国」四字的缩写,「经济学」应当就是现在说的「政治学」。「其人有经济才」,不是说此人有管理经济的才干,而是说他有治理国家的才干。「问汝经济亦何曾?」左宗棠这话是讥笑曾国藩不善于治国。「经济学」这个译名,虽然不通,但在中国通行已久,约定俗成,不必去改变了。
  廿年代莫斯科东方大学有一门「经济学」功课,俄文作politigeskaya economimya简写为poltotkonom,教授的是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中国班学生为了分别「无产阶级学说」和「资产阶级学说」的原故,于是用「经济学」专指资产阶级经济学,而无产阶级经济学则译为「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这个译名就是如此诞生的。可是学习深入下去,渐渐发现这种译名分法说不通了:教科书讲的虽是「无产阶级经济学」,但书中偶然也提到「资产阶级经济学」,俄文仍旧用politigekayaeconomiya,结果只好不分阶级,一律译为「政治经济学」,一直沿用至今天,看不出有纠正译名的前途。(编者按:这里的俄文改用拉丁字母打出。)
  什么是「政治经济学」呢?既然有「政治经济学」,那就应当有「非政治经济学」了。
  其实,从英国开始,这门学问称为political economy,其中potitical一字并非「政治的」之意。同中文一样,外文字有常用的意义,也有非常用的意义。political上的常用意义是「政治的」,但此字原出于古希腊文polipoli即是「城邦」,即是古希腊的国家。economy。也是由古希腊文来的,原意为一家一户的经济:十七世纪初出现这门学问时,因为它研究的不是一家一户的经济,而是公共的经济,社会的经济,或一国的经济,放在economy字上加一个定语political,表示它的研究对象是公共的经济。这个定语,此处只表示「公共的」之意,而非表示「政治的」之意。当时的行家都知道此字的非常用的意义。所以在马克思写此手稿的时代,德国人将这门学问的名称都意译为nationaliSche okonomie,或缩写为NationalOkonOmie,即「国民经济学」,表示它研究的对象是公共的,一国范围的经济。但以后,落后的德国渐渐赶上英法二国了,文化交流更加频繁,外来语更多进入德语之中、科学术语也改变意译为直译,所以至迟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德国人也直用了politiSche Okonomie这个外来语。马克思一八五九年发表的书就叫做Zur kritik der pOlitische okonomie,而不叫做Zur kritik der nationalokonomie了
  这门学问的德文名称先后不同,那是德语习惯的变化,与内容无涉。中国翻译马克思这部手稿,就不应当另出一个「国民经济学」的名称,而又不去说明所谓「国民经济学」是否有特殊的涵义,与「政治经济学」不同。
  还需要证明「国民经济学」就是所谓「政治经济学」么?那么马克思这本《手稿》中也有多次提到亚当。斯密、扎伊尔、里嘉图、魁奈、内斯蒙第、贝魁尔等人,并征引他们的著作,却称他们为「国民经济学家」,他们的学问为「国民经济学」。恩格斯在《德法年报》上发表的那篇文,这里马克思名之为《国民经济学批抨大纲》,而中文《马恩全集》第一卷则译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仅举数例,难道不出以证明「国民经济学」就是「政治经济学」,而此主者又就是「经济学」么?我所以说这一大堆题外的话,只为的说明我在本文中,只用「经济学」译名,而不用「政治经济学」和「国民经济学」。
  跑了这一段野马之后,现在可以回到本文主题去了。

《手稿》发生重大作用的时代背景


  我们现花所处的,是十月革命掀起的第一次世界革命浪潮消退而尚未看见第二次世界革命浪潮兴起端倪的时代。我们处在无革命的时代。这个时代早于列宁逝世以前开始了。无革命时代的马克思主义和革命时代的马克思主义,其命运总是不同的。人们似乎觉得马克思主义已经过时,不中用了。人们似乎把革命的失败看作马克思主义的失败。人们即使不根本抛弃马克思主义,也要「修正」它,「补充」它。历史上不乏先例。最明显的是俄国一九○五年革命失败以后,马克思主义者之间发生的种种理论斗争。那还只是一国革命的失败哩。我们现在是全世界革命的失败。
  尤其使人惶惑的,是世界革命浪潮消退后,在十月革命发源地的俄国出现了史大林主义。它仍标榜「马克思主义」,但它的所言所行并不符合于人所共知的马克思主义,它的恐怖更特别令人憎恶。恰好此时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发表了,于是马克思主义者中有一些人便利用《手稿》来反对史大林主义。他们觉得《手稿》中谈「异化」,谈「人道主义」,是很新鲜的,他们所学习的马克思主义未曾说过的。《手稿》使他们看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另一种面目。原来史大林实行的那些不符合于社会主义的制度,乃是社会主义的「异化」,必须「扬弃」这个「异化」,才能够恢复为社会主义。原来马克思也讲「人道主义」,而史大林的恐怖不合于「人道主义」,可见史大林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
  这些人分别了青年期的马克思和成熟期的马克思。他们要用青年期的马克思来改造成熟期的马克思;要以《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基础来重新提出和说明历史的唯物论,重新估价《资本论》。他们说:马克思的目的是在解放全人类,他的哲学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他主张革命,主张阶级斗争,仍是为了人类。对社会的分析,应当采用「异化」的观点等等。
  也有一些人仔细研究了马克思这部《手稿》,但并不主张以此《手稿》来改造成熟期马克思的成熟理论的。这些人只占少数。
  此外,又有一些人,站在反动立场,一向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但也利用青年期马克思这部手稿来反对马克思主义。这就更加可以说明马克思这部《手稿》,在如此时代背景之下,发生多么消极的作用了。
  正是为了这个原故,成熟期马克思的许多重要著作,我可以放在一边,却不能不去研究。这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的能够说明这部《手稿》在马克思全部著作中究竟占据什么位置,说明为什么不可以拿这部手稿以及在此时期马克思的其它著作来「改造或代替成熟期马克思的著作和理论。

一八四四年还没有马克思主义


  在一八四四年,有马克思,但还没有马克思主义。
  在一八四四年,马克思刚满二十六岁,是一个青年人,用中国现在惯用的话来说,还是一个「小青年」,但在同一辈青年中已经是很有地位的思想家和政治活动家了。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德国酝酿着一场资产阶级革命。当时,资产阶级青年(马克思和恩格斯亦在其内)纷纷投身于革命。这些青年中,走在前面的,就是「青年黑格尔派」。黑格尔死去十年了(一八三一年),但他的学说支配了整个的德国思想。马克思来不及听黑格尔讲课,可是进了柏林大学之后也变成了黑格尔派。他本是学法律,准备继承父业为律师的,但受了当时黑格尔的感染,放弃了或放松了法律,而去学历史和哲学。他的博土论文就是一篇以黑格尔学说为基础的哲学论文。
  黑格尔学说是普鲁士专制制度的御用哲学,替普鲁士专制制度作辩护的。可是,到四十年代,这个哲学已经同时代要求格格不相入了。革命首先要求冲破这个守旧哲学的藩篱。青年人的思想活动不能囿于哲学的范围之内。酝酿中的革命要求批评现实的政治。而要批评政治,首先必须批评宗教。宗教和政治是当时德国思想的禁区:也是黑格尔哲学的禁区。法朗十八世纪的启蒙哲学以及后来的大革命,早已冲破这二个禁区了,德国则原封末动。但酝酿中的革命力量渐渐盖过了顽固的守旧的力量。奇怪的,是这个理论的革命是从这个普鲁士御用哲学内部诞生出来的。青年黑格尔派中出了一个施特劳斯和一个布鲁诸。炮威尔,他们都去研究基督教圣经,考证四福音书记载的故事,证明这些故事都是伪造的,连耶稣是否真有其人也成了问题。他们以此根本挖去了整个基督教大厦的地基,但用的还是黑格尔哲学的语言。继上列二人之后,费尔巴赫出来了。他不沉溺于《圣经》考证及由此引起的抽象的争论,他直接说明基督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并从那里产生出来的?为此,他不能不抛弃黑格尔的唯心论而走到英法二国早已流行的唯物论。一八四一年,贺尔巴赫出版了他的最重要的著作《基督教本质》。
  马克思在青年黑格尔派中算是最年轻的,但已有很高声望了。牠的地位并不逊于当时最有名的布鲁诺·鲍威尔。一八四二年创办的《莱茵报》,聘请鲍威尔为总编辑,马克思为副编辑,不久之后马克思作了总编辑。此时,《基督教本质》出版不久。恩格斯晚年回忆此时他们二人思想的变化。他道:费尔巴赫「这部书的解放作用,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想象得到。那时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赫派。马克思曾经怎样热烈地欢迎这种新观点,这种新观点又是如何影响了他(尽管还有批评性的保留意见),这可以从《神圣家庭》中看得出来」。(见《费尔巴赫论》)
  恩格斯这几句话告诉我们:在一八四四年,即他们二人合写《神圣家庭》之前一年,马克思还是一个费尔巴赫派,离开了黑格尔,但还停留在费尔巴赫。马克思是立足于费尔巴赫新观点上去研究经济学,去写这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这个时候当然还没有马克思主义。什么时候才开始产生马克思主义呢?恩格斯晚年又说:「这个超出费尔巴赫而进一步发展费尔巴赫观点的工作,是由马克思一八四五年在《神圣家庭》中开始的」。《神圣家庭》一书既热烈拥护费尔巴赫,又开始离开费尔巴赫。《神圣家庭》也不过「开始」向马克思主义走去罢了。
  由此可见,拿马克思在还没有自己特有的观点的时候所写的研究笔记来对抗后来成熟而有马克思主义时候所写的辉煌的著作来纠正成改造马克思主义,那是荒谬的。

异化论变马克思未成熟时期的标志


  马克思一八四四年在巴黎才开始研究经济学。他当时懂得法文,但不懂得英文(或者说他英文还不好),以致英国经济学家的著作,他不是看原本,而是看法文译本。
  他这个外行人毕竟是以哲学家,以黑格尔派哲学家的身份去研究这门业已成熟的学问的;他又是因为在政治斗争中感觉到自己缺乏这门学问的知识才去研究这门学问的。他一开始就用批评的眼光去研究这门新学问。马克思此时抛弃了黑格尔的唯心论体系,但未抛弃黑格尔的辩证法。他要在经济学中建立自己的观点,要把辩说法输入于经济学中,总之要批评经济学。他一开始就明白经济学是资产阶级的学问。这一点,至少恩格斯的《经济学批评大纲》已经告诉他了,如果不是在开始研究中自己发现了的话。第一个手稿一开始就并排列出了「工资」,「资本的利润」和「地租」三大栏,以此区分「市民社会」的三大阶级。这本是经济学家的话。马克思首先看出三大阶级的划分不是自古已然而又永世不灭的。他在「地租」一栏内,于摘录经济学家著作之外,发挥了很多的议论,其中主要的结论就是说「地租」必将并入于「资本利润」,地主阶级必将并入于资本家阶级。
  可是,在这部《手稿》中马克思并未建立自己的观点,如后来《经济学批评》那样的观点,他乞灵于异化论。
  他写此《手稿》时并未忘记同他过去的好友布鲁诺·鲍威尔论战。他在《手稿》的序言中不指名地攻击鲍威尔,说:「不学无术的评论家,则企图用「乌托邦的词句」,或「完全纯粹的,完全决定性的,完全社会的社会」,「密集的大批群众」,「代大批群众发言的发言人」,等等,一类空话,来非难实证的批评家,以掩饰自己的无知和思想贫乏。这个评论家还应当首先提供证据:证明他除了神学的家务以外还有权过问世俗的事务。」
  布鲁诺·鲍威尔冲破了宗教批评的禁区,是进步的,但他始终限于宗教批评的圈子之内,不能越出一步,则是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而他还要用处理神学问题的方法来过问「世俗事务」即「市民社会」问题,那就难怪马克思要鄙视他。。
  可是,马克思自己,在这一年,写此《手稿》的时候,虽然不用处理神学问题的方法,却仍使用处理哲学问题的方法来批评经济学。
  他在同一序言中又说:「整个实证的批评:从而德国人对经济学的实证的批评,全靠费尔巴赫的发现给它打下真正的基础」。这话并不是说,费尔巴赫写下了批评经济学的著作,这话只是说:要批评经济学,必须以费尔巴赫的哲学为基础。序言又说:「只是从费尔巴赫,才开始了实证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批评」。这话只是说,马克思那时还没有自己的哲学,他是站在费尔巴赫的「实证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哲学的基础上去批评经济学的。这有什么奇怪呢?恩格斯晚年不是说了么,那几年「大家都很兴奋:我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赫派」。恩格斯又说,马克思那时对于费尔巴赫「还有批评性的保留意见」。不过是「批评性的保留意见」而已,在基本点上马克思仍是接受费尔巴赫哲学的:
  「批评性的保留意见」之一,就是马克思认为费尔巴赫只解决了神和人之间的矛盾,而未解决人的社会中间的矛盾,并不知道这个矛盾。马克思认为费尔巴赫没有做的工作,他应富去做。这至多只是落费尔巴赫,而非超越费尔巴赫,因为他还是肯定了费尔巴赫解决神人矛盾的功绩以及此解决所采取的方法,即异化论。
  马克思指责布鲁诺·鲍威尔用「空话」来「过问世俗的事务」。马克思自己却是认真而仔细地研究「世俗事务」及其理论表现即经济学的。但在「开始」研究的第一年,一八四四年,他尚未曾得出什么结果。他尚未把握着研究的方法。他只好乞灵于异化论。费尔巴赫周异化论解决了神和人之间的矛盾,他为什么不可以用异化论解决「市民社会」内部的矛盾呢?于是,《手稿》在研究了三大阶级和三种不同的「收入」之后,便以很多篇幅发挥「劳动异化论」。他说:
  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劳动不仅生产商品,它还生产作为商品的劳动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它一般生产商品的比率而生产的。
  这一事实不过表明: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被经济学作为前提的那种状态下,劳动的这种实现表现为工人的失去现实性,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所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
  这一切后果包含在这样一个规定中: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关系,就是同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因为,根据这个前提,很明显,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本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宗教方面的情况也是如此。人奉献给上帝的越多,他留给自身的就越少。
  以上是从《手稿》中论劳动兴化的一节抄下来的。此节中还有好多的议论值得抄下的,但不必再抄了。好在原文具见于《马恩全集》第四十二卷中文本,可以参阅。
  从上面所抄的最后几句话,可以知道马克思的劳动异化论完全模仿费尔巴赫的宗教异化论。
  马克思也说:「人是类存在物」。这也完全是费尔巴赫的话。人既然是以「类」而存任,既然过着「类」的生活,表现着「类」的本质,那么人类社会的矛盾就是次要的,不能与神和人之问的矛盾相提并论。费尔巴赫也不否认人和人之间有矛盾,但认为这种矛盾是偶然的,并非不可避免的,至于人的「类」生活则是和谐的。马克思在这新《手稿》中说的也同费尔巴赫相差不远。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异化,不是一个人的劳动的异化,也不是一个阶级的劳动的异化,而是人「类」的劳动的异化。前面说劳动异化时总是说「工人」的劳动的异化,到了强调「人是类存在物」以后,就说「人」的劳动的异化了。「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社会的阶级划分,乃是整个人「类」劳动异化的结果。「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追一事实所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这就是说,先有「类」的兴化,然后有人同人相异化。「在异化劳动的条件下:每个人都按照他本身作为工人所虚的那种关系和尺度来观察他人」。这就是说,人作为「类存在物」,每个人都是「工人」。
  那么何处来的地主和资本家呢?「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而是一种异己的活动,被迫的活动,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马克思自己回答说:不是属于神,只能属于「人本身」,「只行人本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
  马克思便是这样说明人类社会内部矛盾的。他也把神和人的矛盾引到人和人的矛盾来。他说:「宗教的自我异化也必然表现在俗人同教士成俗人同耶稣基督的关系上」。
  马克思这里说的「人同人相异化」,并非阶级斗争之意,不过是人「类」劳动兴化的结果罢了。总之,马克思此时还没有后来那个「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的思想。从异化论得不到这个思想。「我们通过分析,从外化劳动这一概念,即从外化的人,异化劳动,兴化的生命,异化的人这一概念,得出私有财产这一概念」。马克思写着「私有财产」这一概念,就去说明经济学的一切范畴了。他说:「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劳动藉以外化的手段,是这一外化的实现」。
  马克思至此便以为他已经完全了解经济学这门学问了。他做出结论说:
  「这些论述,使至今没有解决的各种矛盾立刻得到阐明」。
  《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作出的这个结论,幸而马克思以后抛弃了;否则,他发挥下去。在异化论之上建立他的经济学批评,姑无论整个体系的是非如何,体系本身,人家就看不懂,就没有说服力,就不能为群众所掌握。

成熟的马克思抛弃了异化论


  哲学上谈「异化」,是自古已有的。但到了黑格尔,「异化」才被提高为一种原理,才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应用异化论而得成功的,其实只有两例。一例是黑格尔自己作出的。他主要在《现象论》和《逻辑》二书中应用异化论。他设定「绝对观念」为本体,「绝对观念」异化为自然界,自然界本身发展下去,经过种种阶段而达到精神,精神最后就认识了「绝对观念」,如此扬弃了兴化,而复归本身。另一例是费尔巴赫做的。他为了批评宗教而去研究宗教的本质。他在《基督教本质》一书中,从人出发,即从作为「类存在物」的人出发,得出结论,认为宗教所说的那个世外,彼岸,即神及一切与神有关的事物: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而已。例如,基督教徒做弥撒时把面包和酒当作圣物,神甫祝福之后给教徒面包说是吃耶稣的肉,给教徒晒说是喝耶稣的血:费尔巴赫认为把面包和酒品作圣物,只是因为在人的生活中食物和饮料是不可缺少的物质条件。
  马克思热烈欢迎贺尔巴赫的学说之后,也应用异化论去研究「市民社会」,结果写出了这部《手稿》。可是,马克思这个尝试失败了。
  写完《手稿》之后只隔一年,一八四五年,比克思就对费尔巴赫采取批评的态度。他把批评的意见写了十一条,不是为了发表的,而是为了自己以后发挥的。这就是恩格斯晚年找出来发表的那个《费尔巴赫论纲》。

一八四四年手稿要用异化来分析现代工人阶级的劳动的矛盾性质,是因为他还未发现剩余价值说。一旦他发现了剩余价值,就可以充份解释资本主义劳动,不必再求救于异化了


  同我们这里讨论最有关系的,是《论纲》第四条:
  费尔巴赫是从宗教上的自我异化,从世界被二重化为宗教的想象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一事实出发的。他致力于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他没有注意到,做完这个工作之后主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因为世俗基础使自己和自己本身分离,并使自己转入云宵,成为一个独立王国,这一事实,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因此,对于世俗基础本身,首先应当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然后用排除这种矛盾的方法在实践中使之革命化。因此,例如,在世俗家庭中发现了神圣家庭的秘密之后,世俗家庭本身就应当在理论上受到批评,并在实践中受到革命改道。
  这二条论纲还是肯定费尔巴赫已有的成绩的,即肯定他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其它俗基础。这条论纲至少没有否定费尔巴赫周异化论做出这个成绩。论纲所批评的,只是怪责费尔巴赫未曾更进一步去批评世俗基础。同恩格斯晚年对于费尔巴赫的批评比较起来,马克思这里说的是很肤浅的。这也表示马克思此时不过初步脱离费尔巴赫罢了。但我们从这条论纲毕竟看出了马克思自己比一年以前大有进步。他此时着重指出了世俗基础,即经济学所研究的「市民社会」,是「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的,更重要的是他不再谈「劳动异化」了,不再用异化论来阐明「市民社会」了,因之不是人(作为类存在的人)的劳动异化产生了资本家,而是资本家和工人的「分裂」和「矛盾」是既成事实。整个十一条论纲,除第四条开始提到贺尔巴赫的「宗教上自我异化」一句以外,不再提什么「异化」了。
  《论纲》第六条同我们这里的讨论也有关系:
  费尔巴赫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之总和。
  费尔巴赫不是对这种现实的本质进行批评,所以他不得不
  一、撇开历史的进程,孤立地观察宗教感情,并假定出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类个体;
  二、所以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的共同性。
  这也是一年来的进步。我们还记得,一年前,写《手稿》时候:马克思也是主张「人是类存在物」的,也是以此为基础来说明劳动异化的。他对费尔已赫这个命题没有表示丝毫异议。但现在他根本否定这个命题了。这也就是说他否定了费尔巴赫的「人道主义」。这一点,后面还要详说。
  这十一条《论纲》,恩格斯称之为「包含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马克思同一年写的《神圣家庭》一书,恩格斯认为既显示了费尔巴赫对马克思的思想影响,又标志了马克思开始超出费尔巴赫。
  说「萌芽」,说「开始」,可以表明,在一八四五年,马克思尚未正式形成他的「新世界观」,尚未完全「超出」贸尔巴赫。但以后,在同恩格斯合作之下,马克思继续进步。完成了从德国占典哲学的旧世界观到以他为各的新世界观的全部过程。
  马克思毕竟是以政治家、革命家的身份进行「实证批评」而不像布鲁诺·鲍威尔那样尽靠「空话」,尽用抽象原则的。他深入当时的「市民社会」,研究经济学和社会主义者对于这个社会的理论反映,结果发现了「剩余价值」。这是一个伟人的发现。恩格斯将马克思发现「剩余价值」比喻做拉瓦西耶发现氧气。(见《资本论》第二卷序言)试想,如果没有发现氧气,近化化学这门科学将成什么样子?同样,如果没有发现剩余价值,则「经济学批评」这门科学就不能成立了。对于经济学的批评,充其量也只能达到那几位空想社会主义大师的水平、即批评不到经济学的要害,只能乞灵于「人道」和「正义」等等道德的说教,而道德的说教是不能触动经济学一根毫毛的:
  马克思深入研究了「市民社会」的种种经济事实之后,发现一切商品都有一定的价值,归根到底都是以相等的价值互相交换的:惟有一种商品是例外,这就是「劳动力」。劳动力的价值是以生产它时所用的生活数据的价值来决定的,即以生产这些生活数据所耗费的劳动来决定的。可是,资本家用工资(即生活数据)去购买劳动力,却不是等价交换。因为别的商品不能增产价值,惟有这种特殊的商品,劳动力,能够增产价值。工人劳动,除了偿还资本家所给生活数据的价值以外,还做了无偿的劳动。这个无偿的劳动造成的价值就是「剩余价值」。
  发现了剩余价值之后,经济学上一切争论不休的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而工资。利润,地租三大收入以及其它的经济学范畴,也都具有新的意义,得到新的解释。
  不是劳动异化论,而是剩余价值论,「使至今没有解决的各种矛盾立刻得到阐明」。
  发现了剩余价值之后,马克思已经抛弃「异化论」了,至少是事实上抛弃了的。
  我这个结论可能引出异议。人们可以反驳说,劳动异化和剩余价值并不矛盾;马克思在那部《手稿》中说:「现在要问:人怎么使牠的劳动外化、异化?」马克思后来发现了剩余价值,不过是找到劳动如何异化的具体方式罢了。马克思后来并非完全不谈「异化」,《资本论》中便有几处出现了「异化」一词。
  这个反驳是不能接受的。不错,我尚未发现马克思曾明白宣布费尔巴赫的异化论不能适用于研究「市民社会」,如同他明白宣布费尔巴赫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是错误的一样。也许,《资本论》中有几处提到了「异化」。我不需要在《资本论》中去导出那「几处」而加以研究和说明。我只要说,在《手稿》中;马克思有数不清的地方说到「异化」,而且把他的经济学批评全部建立在异化论上,而在「资本论」中,则只有「几处」说到「异化」而已。他不见得会把「剩余价值」说做「异化」的具体方式罢?
  更重要的,是马克思不仅自己不再用异化论来阐明经济学问题,而且通过恩格斯之笔否定了费尔巴赫周异化论来阐明宗教问题。恩格斯在《费尔巴赫论》中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说明宗教时完全不用异化论,即不把神当作人的异化,不把神的世界当作人的世界的异化了。当初,马克思和恩格斯却曾热烈欢迎费尔巴赫追个宗教异化论的。
  恩格斯在《费尔巴赫论》中说;「宗教是在最原始的时代,从人们关于自己本身的自然界和周围外部的自然界的最原始的观念中」产生的。「可见,宗教并非人的本质的「异化」。原始社会进入阶级社会以后,会阶级便利用宗教为斗争的武器」。在中世纪,随着封建制度的发展,基督教形成为一种同它相适应的,具有相应的封建教阶制的宗教。当市民阶级兴起的时候,新教异端首先在法国南部的艾伯塔派中间,在那里的城市最繁荣的时代,同封建的人主教相对抗,而发展起来」。「新教异端的不可根绝,是同正在兴起的市民阶级的不可战胜,相适应的。当这个市民阶级已经充份强大的时候,他们从前的,主要是同封建贵族进行的地方性的斗争,更开始采取全国的规模了。第一次大规模的行动发生花德国,这就是所谓宗教改革。「路易十四的暴力措施,只是方便了法国的市民阶级,使他们可以赋予自己的革命以唯一同已经发展起来的资产阶级相适应的,非宗教的,纯粹政治的形式。出席国约会议的,不是新教派,而是自由思想家了」。
  恩格斯以上的话,是在概述马克思的唯物的历史观时说的。由此可见,马克思和恩格斯不是发展费尔巴赫,而是超过费尔巴赫,特别是抛弃费尔巴赫的宗教异化论。如此才有马克思主义。
  难道不可以由此作出结论说:马克思已经抛弃一般的异化论么?
  想不到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弃旧敝屣的工具,近年却被人拾起来当作神奇的武器。

论人道主义


  马克思抛弃的另一个工具,就是「人道主义」。
  今人利用这部《手稿》中几处说到「人道主义」的话,便作出结论说:马克思主义就是以「人道主义」为基础的,而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提倡阶级斗争,以至于史大林实行那种恐怖,都是违反马克思的。他们主张用青年期的马克思来解释:甚至改造成熟期的马克思。他们根据的就是《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党部《手稿》有如下几处说到「人道主义」:
  《序言》中有一处说:「费尔巴赫才开始了实证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批评」。这意思就是说:「人道主义的批评」是费尔巴赫开始的。
  《共产主义》节中说:「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今人抓着这句话,便断言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就是人道主义。其实,这里虽未提到费尔巴赫,说的仍旧是费尔巴赫的话:因为费尔巴赫把人类看作自然界的一个部份,归根到底人道主义就是自然主义。
  同节中又说:「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这里说的也就是上面说的那个意思,即人道主义就是自然主义。
  《哲学批评》节中说:「我们在这里看到,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的真理。我们同时也看到只有自然主义能够理解世界历史的行动」。这里,马克思说:人道主义就是彻底的自然主义。这里,又可看出马克思此时在哲学上仍旧是完全的费尔巴赫派,因为费尔巴赫否认自己的哲学是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而自称为自然主义即人道主义。
  同节中又说:「无神论作为神的扬弃就曼理论的人道主义的生成,而共产主义作为有财私产的扬弃就是对真正人的生活这种人的不可剥夺的要求,就是实践的人道主义的生成一样。或者说:无神论是以扬弃宗教作为自己中介的人道主义,共产主义则是以扬弃私有财产作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义」。这里也是把「人道主义」提高到哲学原则平面的、也是费尔巴赫的哲学原则。
  以上便是《手稿》中所有的提到「人道主义」的几段话(如果我没有遗漏的话)。由这几段话看来,马克思说的「人道主义」都是当作哲学原则,与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同等平面的原则,来说的。中文《马恩全集》第四十二卷都采用了「人道主义」译名。这个译名是否妥当呢?因为中国通行的对于「人道主义」一词的理解,乃是慈悲,怜悯,救死扶伤,把人当作人看待,等等。总之,我们的语言在「人道主义」一词下所理解的,是一种德性,是属于伦理方面的。
  我身边恰好有《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德文原本。我翻出德文原本对照,发现中文所译「人道主义」一词,德文作Humanism。Humanismus。中国另有译名,叫做「人文主义」或「人本主义」。那是指文艺复兴时代开始兴起的一种思潮,主张以人为中心来处理一切问题,而反对中古时代通行的那种以神为中心来处理一切问题。这个思潮随着资本主义发展而发展起来,终于形成了十八世纪法国启蒙运动。这个思潮,在以人为中心的这个共同基础上,有种种不同的倾向或派别。费尔巴赫哲学,一般说来,可以归人于humanismus,但它有它的特殊性。费尔巴赫哲学能够在哲学发展史上占据突出的地位,恰好不是为了它的一般性,而是为了它的特殊性。费尔巴赫本人宁愿称牠的哲学为Anthropolologismus。Anthropologismus出于希腊文语根anthropos,Humanismus出于拉丁文语根。两个语根都是「人」字。Anthropologismus就是humanismus。费尔巴赫宁愿用前者,是为了突出他的哲学不同于一般「人文主义」或「人本主义」而已。费尔巴赫特别强调「人是类存在物」。为了区别起见,我主张Anthropologismus。应当译为「人类主义」。
  自然,文艺复兴时代开始的Humanismus思想,中国也有人译为「人道主义」的。就字面上说来,亦无不可,但就中国流行的意义说来,则是不适当的。
  如此一来,马克思这部《手稿》中说的「人道主义」(姑承受这个不适当的译名罢),就无法被利用来反对史大林的恐怖了。即使用中国流行意义的人道主义来反对史大林恐怖,也是软弱无力的。
  马克思主义者并不反对法国一七九三年的红色恐怖和俄国一九一八年的红色恐怖,因为那是促使历史前进的:但反对法俄二国大革命中的热月政变后的白色恐怖,因为那是历史的反动。
  马克思写了这部《手稿》之后第二年,一八四五年,就在他的《费尔巴赫论纲》明白抛弃了费尔巴赫的「人类主义」,即「人道主义」。马克思批评费尔巴赫的哲学,说他把宗教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他把人的本质看做单个人的抽象物,而不知道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费尔巴赫错误地假定出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类个体错误地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杂揉的共同性。
  如此否定了「人是类存在物」之后,还有什么「人类主义」可言?
  今人如此喧嚷不休的所谓「人道主义」,主张用来改造或补充成熟期马克思所建立的马克思主义的所谓「人道主义」,就是这么一回事!

结论


  不能否认我们正处于马克思主义发生危机的时期,在此时期中出现了形形式式的「马克思主义」,提出了奇奇怪怪的「理论」。有人要补充马克思,要改造马克思,要用青年期的马克思去抵制成熟期的马克思,等等。我们还看不到这个危机的出路。
  但危机终归要解决的。解决危机仍须依靠马克思主义。
  首先,马克思主义所以发生危机,只是因为我们处在二个世界革命浪潮之间的低谷,过于长久了,远望不见第二次浪潮的桅顶。但这个低潮为什么拖延得这样长久,我们只能用马克思主义去研究和说明。
  其次,在这拖延长久的低潮期中: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不仅稳定,而且繁荣,据说七十年代中期二十年间科学技术的发明胜于过去的二千年。这也只能用马克思主义去研究和说明。此外,在回一时期中有一系列自称为「社会主义」的国家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和平共处,同样享受稳定、繁荣、科技发展。这也只能用马克思主义去研究和说明。这些现象都同低潮期的拖延有关系,而且能决定第二次世界革命浪潮到来的方式。
  最后,第二次革命浪潮必然到来是不能怀疑的;届时也必然采取新的方式,提出新的方式,提出新的问题。不仅届时,而且现在,在肯定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原则之下,也就应当审查某些非根本的原则是否过时,是否需要修正。修正某些非根本的过时的原则,并无损于马克思主义。一八七二年,即《共产党宣言》写成四分之一世纪以后,《宣言》的二个作者论《宣言》德文新版作序时,于肯定其中「一般基本原理整个说来直到现在还是完全正确的」以外,也还宣布个别地方可以修改,宣布「这个纲领现在有些地方已经过时了」。
  随着客观形势变化而修正某些部份的基本原理,也是马克思主义的应有之义:但明知马克思青年期在探索中写出的言论,后来已为本人抛弃了的,现在重新捡起来去修正成熟期所建立的理论体系,即马克思主义,那是不能许可的。
  什么叫做「异化」?为什么能够发生「异化」?未见能令人信服的说明。黑格尔运用「异化」,是不必说明的。他说「绝对观念」异化为自然界,没有人要求他说明「绝对观念「何以能「异化」为自然界。因为没有人要求他说明什么叫做「绝对观念」。后来恩格斯才问道「绝对观念」存在何处呢?当马克思和恩格斯做「青年黑格尔派」时是不会提出这个问题的。抽象物「抽象地」变化为一种「异物」,那有什么奇怪的呢?但费尔巴赫说:人「异化」为神,那就需要说明:二种自然物为里么会「异化」为非自然物呢?但当时费尔巴赫这个「异化论」使得德国方典哲学从唯心论转到唯物论,发生「解放」的作用,也就不必去深究。后来,恩格斯才抛弃那种「宗教异化论」,而用历史唯物论来说明宗教的发生和发展。马克思一八四四年要用「异化论」来解释「市民社会」的矛盾,那就更加需要说明劳动为什么会发生「异化」的问题。马克思研究下去,发现了剩余价值,由此抛弃他的「劳动异化论」了。
  「人道主义」,中国流行意义下的「人道主义」,则更加没有着落。马克思这部《手稿》内说的「人道主义」,应译为「人文主义」,「人本主义」或「人类主义」:即都是作为世界观的「人道主义」。《手稿》根本未说作为伦理观的「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绝不主张对人残忍,漠视人的疾苦,不把人当作人。但马克思主义者在阶级社会中是重视阶级斗争的,为了大多数人利益可以镇压少数人的反动,为了对多数人仁慈,可以对少数人残忍。这也不违反作为伦理观的「人道主义」。至于作为世界观的「人道主义」,则马克思于写出《手稿》一年之后就在批评费尔巴赫时候抛弃了。
  总之,用「异化论」和「人道主义」来反对史大林主义,毕竟是软弱无力的。把干部享受特权,以权谋私,无法可依,有法不依,互相扯皮,人民无权,等等现象,称为「社会主义的异化」,那首先就要肯定史大林主义所建立的社会制度是「社会主义」。至于「人道主义」。即使马克思在《手稿》中所说的「人道主义」真是作为一种德性的「人道主义」,那也搔不着史大林主义的痒处。
  在这世界革命低潮时期,要为必然到来的第二次世界革命浪潮而准备革命理论,应当做的工作很多,澄清马克思《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发表以来所引起的思想混乱,就是这种工作的一个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