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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蒋光赤、萧三、王独清

郑超麟 口述 郑晓方 记录

(1990年3月17日-8月12日)


谈蒋光赤
谈萧三
谈王独清


谈蒋光赤


  :蒋光赤20年代初期留学于苏联,那时您也在苏联留学,您认识他吗?
  :认识,而且是好朋友。我1923年春天到莫斯科进东方大学时,蒋光赤已经在那里读了两年书。他是第一批从国内直接去莫斯科的,同时去的有三十几个学生。

  :蒋光赤在苏联时已经开始文学创作了吗?
  :他那时已经以作家自居,写许多新诗了。以此,他在东方大学的中国学生中处于特殊的地位,这地位决定了他的一生。

  :当时在苏联的中国学生怎样看待文学呢?
  :初去苏联的学生三十多人中发生了内部斗争,渐渐形成互相对立的两个派别。一个三十多人的团体总归要闹矛盾,要相互斗争的。首先是谁领导谁的问题。他们都是青年团员,但出国时未曾成立团委,到了莫斯科后才去竞争谁当书记。
  这两个派别,爱好文学的人自然而然地属于同一派,两派斗争不久就分出胜负来了。内地学生占据了领导地位,成立了旅莫支部,书记是罗亦农,组织是卜士奇,宣传是彭述之。三人都是湖南人,他们都不爱好文学,也不懂得文学。跟随他们走的,还有几个浙江学生,但都不是文学青年。反之,所有文学青年都是反对派,其中有蒋光赤,有以后驰名的曹靖华、韦素园,以及其他的人。反对派中自然也有非文学的青年。因为双方斗争基本上是谁统治谁的斗争,而文学与非文学的斗争是占次要的位置。
  旅莫支部中当时造成一种气氛,仿佛说:我们来莫斯科是要学习革命,不是要学习学问的。我们要做革命家,不要做学院派。支部领导并不明白地反对文学,却鄙视文学青年,以为这些人不能成为好同志。
  1922年暑假,学校成立一周年了,物质生活艰苦。支部于是叫人自报,愿意回国,还是愿意留下学习。反对派,包含文学青年,多自报回国,但蒋光赤自报留下来学习。反对派中的抱朴也自报留下来学习。这两个人是有勇气的。留下来学习,不仅物质生活艰苦,而且要受同党同团的同志歧视和打击。
  应当说,1922年暑假自报同国的学生并非都是反对派,也有当权派的。他们回国也并非完全为了不能吃苦,也有为了革命工作的。可以说,反对派中回国的人多,留下来的人少;当权派中留下来的人多,回国的人少。
  我们十几个人初到莫斯科时,所遇的气氛就是如此。旅莫支部的领导人,管组织的卜士奇刚回国去,剩下的是罗亦农和彭述之。他们的领导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他们造成的反文学的气氛是有约束力的。我们从法国去的人中,萧子暲(后改名萧三)是文学青年;王若飞也是文学青年,他在法国每期必看《小说月报》;我在法国也看了不少法文小说,也译了一本《文学入门》。但到了莫斯科以后,我们都收起来了,绝口不谈文学,觉得支部领导人说得也许有道理,他们毕竟比我们多领会一些十月革命的经验。所以,我们这些人当然站在支部领导人一边。
  我们刚到苏联时,大家都在冷落蒋光赤和抱朴,见面时也不打招呼一下,从不同他们往来。我们上课时,这两人也曾替我们当翻译。我们都住在大学本部的宿舍里,而这两人则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广场(似名普希金广场)东边女修道院楼上一个房间。支部领导人不放心,派一个华工王鸿勋跟他们一道住。我倒与他们来往,常常到他们的房间去,同他们聊天,有时同他们去逛马路。为此,我在小组会上屡次受了批评,但我并不改。我觉得同别人谈话都是一本正经的,同抱朴和蒋光赤谈话则可以随随便便,像朋友一样。但为此推迟了我由团入党的时间至几个月之久,直到内定要派我回国的时候。
  因此,现在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要了解党员作家蒋光赤,必须先知道他在莫斯科这一段的生活,知道当时时代的要求和蒋光赤本人对此时代的反应。

  :刚才您说,王若飞、萧子暲和您在法国时都是文学爱好者,但到了莫斯科以后却抛弃文学了,您本人觉得可惜吗?
  :没有什么可惜的。我在法国也是把文学当作副业。初去法国时想进大学,主要精力放在准备入学考试上。后来接触了马克思主义,主要精力便转移到革命理论研究上了。以后参加“少年共产党”,那就研究之外还要活动。但作为业余,作为休息,作为提高法语水平,我始终未曾放弃看法文小说、读法国文学史以及一般的文学理论。到了莫斯科,在旅莫支部造成的气氛下,才完全抛弃了这种业余嗜好。即使不抛弃,在回国以后那种工作条件下,我在文学方面也不会有什么成就的。除非像蒋光赤那样,把文学当作正业,而把革命理论和革命活动当作业余。我年轻时不会选择文学道路的,年老回顾也没有觉得惋惜。

  :蒋光赤回国以后的情形怎么样?
  :蒋光赤是1924年第一批回国的,比我早两个多月回到国内。同行回来的好多人都派在党内或团内工作,惟有蒋光赤派在上海大学教书,而且是在中国文学系教书。他常来秋白家,中央宣传部就设在秋白家里,我也住在那里,因此常同蒋光赤见面。他自己住在成都路福煦路(今延安中路)处一个亭子间里,我也曾去看他。沈泽民夫妇住处离他不远,我就在他家初会沈泽民。冯玉样倒戈,孙文北上之后,上海群众运动起来了,先有“国民会议促进会”的运动,后有孙文追悼会的运动,这两次都是全体市民的运动,领导的是我们的同志。他们通知所有同志参加,把蒋光赤、沈泽民、我三人编成一组,上街演讲,发传单,但只限于中国地界。讲演是蒋光赤和沈泽民的事,我参加发传单。蒋光赤表现得很勇敢,很努力。他告诉我,1920年出国以前,他来上海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团,那年五一节他就一个人在外滩公园附近发过传单。
  在这个时候,遵守纪律,服从命令,进行党所分配的工作,并不妨害他的文学活动。他在上海大学教文学,组织学生成立文学团体,编辑文学刊物,出版自己的文学著作,并不妨害他作为党员应尽的义务。他的文学活动,同我见面时是不谈的。他知道我仍抱有旅莫支部对文学活动的成见,既不会参加他的活动,也不会发生兴趣。当时我们做党的工作的人都是如此。惟一例外是瞿秋白,瞿秋白自己不搞文学活动,但支持蒋光赤从事文学活动。
  不过在孙文追悼会运动之后不久,蒋光赤就遇到难题了。冯玉样接受了苏联的援助:金钱、军火、顾问。苏联军官派到张家口来,需要翻译人员。中央从上海大学调出蒋光赤去北京,受北方区调派,北方区派他去张家口作苏联顾问的翻译。那里是没有什么文学活动可搞的。蒋光赤不能不服从调派,但内心是不愿意的。他在张家口工作了不久,党性和文学的矛盾就发展到了极点。他写信给北方区组织,要求调回上海。组织当然不准,于是他不顾一切,自动离职跑回上海。这在当时是党纪所不能容许的。赵世炎报告中央,要求严厉处分蒋光赤。我不知道此事的下文。但显然没有开除党籍。他照样在上海大学教书,照样来中央宣传部串门,照样三日两头到瞿秋白家中高谈文学,照样发表他的文学著作。不过从此之后党组织再未分配他的工作了。他也不依靠党的生活费过生活,他的稿费足够他过活。他是否编入支部,我不清楚。莫斯科老同学,罗亦农、彭述之、赵世炎、王若飞等人,都不愿意谈到他。我还是同他往来的,有时在西门路秋白家里看到他,有时他来福生路宣传部看我们(宣传部搬到横浜桥以后,他就不来了)。春秋佳日,我和他常去郊游,一次去南翔游古猗园,一次去炮台游海滩,但他从不同我谈文学,我也不同他谈工作。
  在这个时期有三件事情可说。一件事情,我在他处已经说过了,即是:一次,他来福生路宣传部时,恰逢沈雁冰也在宣传部,我同时招待他们在客堂谈话。想不到这两个人为文学问题争起来了。一个站在创造社方面(蒋光赤常在《创造月刊》上发表文章),一个站在文学研究会方面,我作主人不知如何调解才好。另一件事,则是我未曾说过的。1926年,陈碧兰新任中央妇女部部长,主编《中国妇女》杂志,可是没有人写文章。她要蒋光赤和我两人各写一篇文章,写妇女运动问题,但须用女性笔名,蒋光赤用了“广慈女士”为笔名,我用了“绮纹女士”为笔名。还有一件事,是1927年10月的事情。那时我已随中央迁回上海了,蒋光赤约我见面,地点在北四川路创造社的一间房子里。一见面,蒋光赤就取出一张出版不久的小报给我看,上面有消息说共产党内盛行争夺爱人,蒋光赤的爱人被郑超麟抢去了,蒋光赤泣诉于陈独秀面前,陈独秀偏袒郑超麟,判决这个爱人归郑超麟所有。我看了这消息哈哈大笑,蒋光赤也笑了起来。蒋光赤的爱人,我连面都未见过。
  中央在武汉时,蒋光赤也到武汉去了。他在武汉没有工作,便在爱好文学的青年中间活动,组织文学社团,准备出版刊物。不久,武汉反动,他和这一批文学青年回到上海,很快就成立了太阳社。
  在反革命以后的上海,我同蒋光赤很少来往。我住的宣传部机关不能让他来,他住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偶然有事,需要见面时,只能通过组织约好时间和地点,记得有一次太阳社支部在钱杏邨家开会,我曾代表中央宣传部去参加。一次我去林伯修家里同他们几个人谈话,蒋光赤告诉我,他在《太阳》上写文章,说人的一切知识是从经验中产生来的,可是《文化批判》认为这话不对。我又记得他告诉我,王任叔发表文章批评他写的《短裤党》,说只有群众没有主角。他同我说这些话,是要我运用中央宣传部的权威制止人家批评他,但我没有理会。
  1929年我脱离中央宣传部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蒋光赤了。
  他死于1931年,那时我已经关在国民党狱中。

  :请您谈谈蒋光赤的作品当时影响的情况。
  :蒋光赤的小说,我认真看了一遍的,也只有《短裤党》。不错,他最早出版的《少年飘泊者》我也是匆匆翻了一遍的。其他的小说,我连碰也未碰过。至于他的诗,我从未读过一首。
  记得《少年飘泊者》出版不久时,我的房内写字台上放了一本。一天,陈独秀来我的房间,拿起来翻了一遍,说了他的评价,那是很不好的。瞿秋白支持蒋光赤搞文学,但他的评价也不高。记得有一次,秋白、光赤和我三人,在秋白家中谈文学,蒋光赤有事先走了。他刚出去,秋白就对我说:“这个人没有天才。”我同意他的话。现在我想,中国提倡“普罗文学”的第一人,如果不是蒋光赤,而是瞿秋白的话,那么成就一定更大。秋白是有天才的,但他不愿放弃政治活动而从事文学活动。六届四中全会后,他被迫放弃政治活动去作文学活动,成就也不大。我们并不希望中国历史出现一个文学家瞿秋白,哪怕他能写出像《子夜》那样的小说,也是一种损失。

  :据说《短裤党》中大多数人物是真人化名的,请您谈谈这部作品。
  :蒋光赤的《短裤党》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瞿秋白和蒋光赤合著的。文字是蒋光赤写的,但立意谋篇有瞿秋白的成分,连书名也是瞿秋白定的。但这个书名定错了。秋白要借用法国大革命中的革命群众的特殊名称Les Sans–Culottes来称呼蒋光赤书中所写的革命群众及其领导者,但将Les Seans–Culottes译为“短裤党”,则是错误的,此字恰好应当译为“长裤党”。原来,法国贵族服装有个特别标志,同平民不同,即是贵族要穿一种短裤,名为Culottes,面料、做工都很讲究,甚至绣了金丝银丝,裤脚很短,只能盖着膝盖,小腿则穿着长统袜子,袜子也是做得很讲究的。平民穿的是长裤,即现在的西装裤子。
  蒋光赤这部小说写的是1927年2月间上海工人第二次武装起义的故事。故事自然是虚构的,情节也不符合于当时的事实。王任叔认为此书只有群众,没有主角,蒋光赤则辩护说:没有主角的群众小说也是一种新的体裁。我则以为不能说书中完全没有主角,史兆炎、杨直夫也可算作主角。
  书中可注意的,是那些活动人物有原型,从他们的性格和姓名可以看得出来,这是有历史价值的,可供后人研究此时代的活动人物作参考。当然,这是小说,其中所写的人即使有原型,也不会完全符合于原型。事情发生以及小说出版,距今已有63年了,恐怕现在的人已经很难把书中的人物形象和真实的人对照起来了,我应当就我所知道的指出来,供后人研究。

  林鹤生——似乎是以何今亮(汪寿华)为原型,但又不像,就工作和性格来说都是不像的,连姓名也没有可联系之处,惟有留着小胡子像。
  郑仲德——陈独秀。他是最高领导人,主持会议的。性格、态度、语言都相似。陈独秀字仲甫,姓名只有一个“仲”字相同。
  鲁德甫——彭述之。性格、相貌、态度、语言都相似。彭述之的俄文名叫做彼特洛夫,这是后三字的谐音。
  曹雨林——郑超麟。名字谐音,性格相似。
  易宽——尹宽。名字谐音,相貌相似。
  何乐佛——罗亦农。他的俄文名布哈罗夫,这是后三字谐音,他确实是“架子十足”的。
  史兆炎——赵世炎。名字谐音,但事实上不像他,只有接近工人,主持工人运动这一点像他。
  华月娟——书中是史兆炎之妻,但不像夏之栩,她不作工人运动。
  杨直夫——瞿秋白。以他的爱人之姓为姓,性格、地位、态度相似。
  秋华——杨之华。以秋白名中一个字为姓,性格相似。
  鲁正平——似乎是以顾顺章为原型,但完全不像,姓名也没有联系。

  以上都是正面人物。反面人物的原型是:沈船舫影射孙传芳,李普璋影射李宝章,张仲长影射张宗昌,皮书城影射毕庶澄,章奇影射张继,郑启影射曾琦,左天宝影射左舜生,李明皇影射李璜,等等。

  :你认为小说中的“曹雨林”形象与您本人像不像?
  :小说中写的“曹雨林”,说他“不爱多发言”,说他厌恶彭述之开会时多说废话,说他对瞿秋白有好感,——这是符合事实的。但说他干涉彭述之发言,说他在秋白发言后称赞秋白说得好,则不是事实,我不会这样做的。
  蒋光赤未曾参加过中央会议或区委会议,也未曾旁听这些会议。小说写的这方面的事情,是他间接从瞿秋白听来的。不过小说虚构却留下一件事实,即我很早就厌恶彭述之。

  :蒋光赤的一生应当如何评价呢?
  :蒋光赤是个悲剧。他临死之前不久还被开除出党,据说并非为了路线斗争,而是为了文学活动不能与党员的义务相容。我们那时都是把党的工作看作高于文学活动的,像蒋光赤那样把文学活动和党的工作相提并论,这在当时是行不通的。

  :您同蒋光赤的个人关系如何?
  :作为朋友说,我现在还怀念着这个人,我们常在一起玩,很谈得来。可是,从1929年初,我退出宣传部以后就没有同他见面了。他同我同年,月份比我小。他如不死,今年也是九十岁了。

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七日



谈萧三


  :上次您在谈蒋光赤时,说到你们这批从法国去莫斯科学习的青年人中有几个是喜爱文学的,其中您也提到了萧子暲。他就是后来我们大家所熟悉的萧三。请您谈谈萧三早年的活动情况。
  :大革命失败以前,他始终叫做“萧子暲”,上海工人武装起义的领导机关“特委会”,他也是成员之一。现在保存下来的“特委会”记录,出席的名单上也写一个“暲”字(或“璋”字)。革命失败以后,他再去苏联,不知何时起才改名“萧三”从事文学活动了。我在莫斯科同他相当熟,革命高潮时他在上海青年团中央做工作,我同他更熟,常常陪他和他的俄国老婆逛公园。

  :他有个俄国老婆?
  :是的。一个俄国女孩子,他在哈尔滨认识的。那时,我还会说几句俄国话。
  我们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旅莫支部造成一种风气,反对学生搞文学。从法国来的几个文学青年都不再搞文学了,惟有萧子暲还在从事文学活动。

  :在这种风气下,他的文学活动是否有特别值得说的地方?
  :那是奉命搞的,与蒋光赤的个人活动不同。但究竟是旅莫支部给他的任务呢,还是事先取得支部允许让他搞的,这我就不知道了。

  :关于萧三在东方大学的文学活动,您能具体谈谈吗?
  :我记得两件事。第一件是翻译《国际歌》。东方大学本有瞿秋白翻译的《国际歌》,不是完全根据俄文,而是参考了法文原文的,可是唱起来不大顺口。可能是萧子暲建议以法文原文为主另外翻译《国际歌》,而旅莫支部同意了的。有几天,在宿舍内,以萧子暲的床铺为中心,萧子暲、陈乔年、王若飞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在那里翻译,有时也在那里唱。我的床铺在萧子暲的斜对面。有时他也把我叫了去,解决某些法文字句的疑难问题。我的法文当时被认为较好的。萧子暲有时给法国朋友写信也要问我:某种意思应当用什么法国字来表达。翻译《国际歌》时,我只记得他们问我:“团结起来。到明天,”是否可行?这里,“团结起来”后面是句号,结束上句;而“到明天”后面则是逗号,引起下句的。法国诗歌中常有这种句法。我认为“可行”,就是这样定稿了。
  在1925年至27年的革命中,全国唱的《国际歌》就是用萧子暲翻译的歌词,解放后虽有改动,但也是以萧子暲歌词为底而修改的。
  但上述那一句中,半句承前,半句启后,中国人毕竟不大习惯,以致大家把那七个字联合为一个意思,好像说:我们要团结起来,一直到明天都不分散。解放初年,有个电影的片名就叫《团结起来到明天》。这是不符合于法文歌词的本意。

  :您刚才说的翻译《国际歌》歌词的事,我们恐怕在别处是听不到的。请您接着说他的第二件事。
  :那是在1924年2月间,东方大学的中国班学生在本校附属的“黑猫电影院”开一个晚会,招待本校师生和校外客人(似乎马林也来了)。主要是演一场话剧,《二七惨案》(或类似的名称)。这个话剧就是萧子暲编的。显然是奉命编的,因为旅莫支部宣传部长彭述之就在剧中扮演施洋,一直演到施洋被枪毙。萧子暲自己也在剧中扮演一个女工,女工的衣服是向俄国女同学借来的。
  不记得是在同一次“晚会”,或在另一次“晚会”(中国班不止举行一次“晚会”),萧子暲也编了一场舞蹈:四对夫妇同台跳舞。记得其中一对,男人是李仲武扮的,女人是李季达扮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我是中国资本家。”女人自我介绍说:“我是他的老婆。”其他三对也是这样奇形怪状的。这场舞蹈的舞曲,我在中学学过。未演前,我就在“黑猫俱乐部”一架钢琴前弹这首乐曲。萧子暲听了走过来,要我再弹一遍。他听了摇摇头说“不行”。以后不知找什么人弹钢琴伴舞。

  :为什么你们那个时代,尤其是你们那一批青年人,从事文学活动那么少,那么困难呢?
  :我在莫斯科时,旅莫支部确实是歧视文学青年,反对文学活动的。特别反对写诗、写小说。回国后,在革命中也没有人提倡文学。办俱乐部、作化装宣传,则是另一回事。这是普遍现象,当时苏联也是如此。高尔基住在意大利一个海岛上,受墨索里尼庇护。1929年我脱离中央宣传部以后,形势改变了。苏联以及各国共产党都提倡文学。高尔基回到莫斯科,布哈林代表共产党中央去车站迎接。就在这个时候,萧子暲也可以进行文学活动,最后他成为有名的诗人。但此时他不见得仍认为我是他的好朋友了。


谈王独清


  :记得您曾代表中央,同创造社有过来往。王独清作为创造社的一个老作家,您认识他吗?
  :认识,而且很熟。

  :您和他的认识经过是否还记得,请您回忆一下。
  :我在《回忆录》中说起1928年5月间中央派我去同创造社联系的事。那天约好的会面时间到了,正在准备出发,忽然中央交通处送来了一封信,是王独清写给我的,好像老朋友之间写便条的亲热口气,内容是他约我在去创造社总部以前先到他家去一下,他住在施高塔路12号底层。我当然知道王独清这个人,也听说了他在法国的一些故事,但从未认识他。我很惊讶,他怎么会写信给我,而且这信能寄到我手里。
  后来,我才知道是蔡畅告诉他中央派我去同创造杜联系,因此他写信交给蔡畅,通过中央交通转给我的。原来他在法国也到蒙达尔中学读书,同蔡和森一家人以及其他的新民学会会员都很熟。1928年,蔡畅和他亲密来往,王独清把他的母亲的一个侄女介绍给创造社做女职员(后来成了彭康夫人)。

  :您还能谈谈您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我自然不会先去找他再去创造社总部开会了。但开会以后,我便去施高塔路12号找他。这是个身材不高,相当肥胖的人。听我自报姓名后,立刻像多年老朋友一样拉我坐下来。
  我们刚要开始谈话,成仿吾、郑伯奇、张资平三人突然走了进来。这三人,我在创造社总部开会时刚见过面,我知道他们是来告诉王独清开会经过的。我于是向主人告别,并约好下次见面日期。
  第二次我到他家,他立刻带我到北四川路虬江路口一家咖啡店里。我在北四川路住了很久,此时才知道那里也有巴黎街上那种咖啡馆,进去喝一杯咖啡,就可以在那里谈半天话。王独清告诉我创造社的内幕,其中的人事关系,让我心中有数。他约我先去他家,就是为了谈这一类事情。其实,中央派我去创造社,只要我向他们说明党的理论和政策,只要我从政治上影响他们,并不要操纵他们的组织。我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什么用。我必须知道的事情,三个“小伙计”,李民治、欧阳继修、潘汉年也会告诉我的。

  :在这次见面之后,你们后来经常来往吗?
  :以后,我常去找王独清,我们成了真正的老朋友,无话不谈。我们甚至谈到了吴若膺。

  :谁是吴若膺?
  :哈哈。吴若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支手打孔家店的四川老英雄吴虞,吴又酸的女儿。她也在法国读书。她是王独清的爱人,后来破裂了。这件事当时勤工俭学生中传说很多。

  :王独清那时的文学表现怎么样?您对他的作品如何看待?
  :我自然看到了王独清在中国报刊上发表的诗和文章,知道他接近于颓废派。他写的是新诗,但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旧诗是很有根底的。他的诗句精炼,讲究对偶、色彩、声音。有一次,我们谈话时,我说起了法国19世纪末的诗人波德莱尔、兰坡、魏尔仑,他睁大眼睛对我看。他大概以为我不过写写政论文章而已,怎么会知道法国的世纪末诗派。后来,他也常常同我谈他的诗和他的创作计划。有时,我同他谈了苏联马雅可夫斯基,特别是这位诗人的诗的排列形式。
  一天,我去找他,他拿出一首新作的长诗给我看。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诗句的排列方式:不仅各行排列不整齐,而且每行字数多少也不同。诗的内容是关于广州暴动的,没有题目。他问我用什么诗题好,我建议用《Lldec》,他接受了。这一首长诗后来印成了一本薄书出版。

  :最后,请您谈谈王独清与托派的关系。
  :我和他密切来往时,中国还没有托派,我自己还不是托派。
  1931年,我被国民党逮捕前,他因为同我们来往(那时我们是托派了),受了创造社朋友的攻击,但他并不后退。其实那时他还没有参加托派组织。我在狱中时他才参加了组织。那时他认识了彭述之,再由彭述之去认识陈独秀,这都不是通过我的关系,而是通过汪泽楷。汪泽楷是王独清在法国蒙达尔中学的同学。
  1940年我重新返回上海时,还看到王独清,但就在这一年夏天他患伤寒病死了。

一九九〇年八月十二日




感谢 先知在1917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