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十月革命前后苏联文学流派

寻找伽拉忒娅

Д.戈尔鲍夫


  编者按:本文选自《苏联美学思想简史(1917—1932)》,艺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320-326页。原载文学论文集《寻找伽拉忒娅》,1929年版。这是戈尔鲍夫于1928年10月在“山隘”和拉普积极分子联席会议上的报告摘录。作者Д.А.戈尔鲍夫(1894-1967),苏联批评家和文艺学家。是“山隘”派的主要理论家之一。


  一个只重仪式的人虽然抛弃“多神教的”偶像,但是在自己的宗教里除了仪式和“神器”外什么也看不见。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完全取代了他也许真诚地赞同的学说的主旨。

  阿维尔巴赫同志的团体抛弃了艺术观上的多神教偶像。这个团体似乎并不相信艺术中形式是一回事,而内容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不认为,更正确地说,不想认为艺术是政治的附属品。他们不否认艺术的某些特殊规律的存在(并且似乎并不反对认识这些规律)。据我所知,他们不相信艺术会随着共产主义制度的到来而化为乌有。他们反对列夫派所理解的“社会定货”(而戈尔巴乔夫同志的立场却与它很接近)。他们反对把艺术降低到宣传品的水平(而在弗里契和戈尔巴乔夫看来,艺术的作用正是如此)。他们赞成写“文学中的活人”(而根据弗里契的看法,文学中的人首先应当是“纯理性主义的”)。他们反对构成主义者提出的“当代英雄”的那种单纯追求实际利益的美国化(这种美国化无非是体现于生活之中的纯理性主义的人)。他们赞成向古典作家学习,把这理解为似乎不仅只是掌握单纯的文学技巧,还有“观察世界”的某种本领甚至艺术(而戈尔巴乔夫同志却最后得出“把普希金从现在生活的轮船上扔出去”的经典结论)。

  不错,阿维尔巴赫同志的团体放弃了“多神教的”偶像。他们是否因此而变得象基督教徒那样了呢?样子看来是基督教徒的样子,这确实如此。不好的是仅仅只是样子相似而已。这些人的灵魂照旧是“戈尔巴乔夫和弗里契的”、多神教的灵魂。

  他们虽然不同意把艺术看作利用形象写成的政论这样的露骨的庸俗化观点,但是他们自己认为艺术只是物和人的单纯展示,此外什么也不是。他们不愿意跟着那些主张文学应直观地证明抽象原理的人走。他们清楚知道,这是偶像崇拜。但是他们还不懂得这样一个简单的真理。文学不是现实的简单展示(即使是从某一时刻具有社会重要性的事物的远景上展示)文学不是对现实中存在这样那样事实(即使是进步的事实)的直观证明。

  ……有人根据艺术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农民或工人的生活、是否在描写富农的同时描写了与他作恰当对照的贫农这一点来判断这部作品,这种判断本身实质上无非是那种政治性的判断如同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它不能整个抓住艺术作品的本质。根据诸如此类的判断作出的指示,无法把年轻的艺术家引上正确的道路。虽然在作出这个判断时在一定程度上考虑到了艺术的特点以及它与政论的区别,虽然重点已不放在作为口号的思想上,而放在描写上,虽然不仅对描写什么,而且也对如何描写给予更大的注意,总之,虽然已向艺术的实质跨进了几步,但是这种判断仍然是政治性的。

  跨进了几步,显然是不够的。因为最后的一步才具有决定意义,它对情况不是作部分的和表面的改善,而是作根本的和实质上的改善。这一步是:不再把艺术看作现实的展示,牢记这样一个简单的真理,即艺术的外貌还不是它真正的本质。

  那么艺术的真正本质(不懂得它就无法做艺术工作)是什么呢?

  著名的诗人兼思想家、聪明的艺术家巴拉丁斯基有一首诗,叫《雕塑家》:

  深刻的目光凝视石块,
  艺术家看出了藏着的女神,
  热情之火顺着血管流动,
  他的心飞向了那个神灵。

  他虽满怀无限的热望,
  仍能控制住自己:
  雕刻刀不慌不忙
  一刀一刀地从隐秘的女神身上
  去掉石头一层又一层。

  在愉快而又沉闷的工作中
  度过的不是一小时,一天和一年,
  但是最后的外罩还覆盖在
  预先猜到的、一心盼望的女神身上

  直到伽拉忒娅懂得了爱情,
  在雕刻刀的曲意奉承的爱抚下,
  她产生了情欲而满面通红,
  用含情的目光迷住贤者,
  这时外罩才最后落下。

  当然这首诗同艺术中的所有东西一样,有明确的阶级性。要弄清它的“社会学等价物”并不很困难。然而我不准备这样做。原因有二:第一,大多数瓦普的同志自己在求社会学等价物方面已积累了不少经验,对他们来说这件事毫不困难,因此就让他们去做。第二,如果我现在做这项工作,诗中最重要的东西就会从我的手指缝里漏走,我就会陷入非常难堪的境地。要知道这首诗是贵族的,地主的诗——这一点连小孩子都清楚。它是个人主义的、唯美主义的等等。而我引用它,很抱款,不是无意的,而是别有用意的。我想宣布这首诗是任何时代和任何阶级的任何艺术家必须经历的艺术过程的明确公式……我大声地宣布,对任何真正的艺术家来说,上面所引的巴拉丁斯基的诗是人人都应遵守的创作公式。

  我还要承认一个做得不对的地方。在瓦普的青年作家们写的所有东西中我真正地、毫无保留地喜欢的,只有下面法捷耶夫的一段话:

  “他悄悄地在阴燃的篝火中间穿过,极力避免踩在熟睡的人们的大衣上。靠最右边的一堆篝火燃得正旺,值班人蹲在火旁,出手在烤火。他显然是在出神,——黑羊皮帽滑到后脑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象在沉思,脸上还露出善良的、孩子般的笑意。‘多好啊!……’莱奋生想道。他看到这些微燃的蓝色火和微笑的值班人,又想到在黑夜中朦胧地等待着他的一切,一阵隐隐的、宁静而又有些骇人的喜悦,预时涌上心头,他不知为什么恰恰要用这句话来表达他的喜悦。

  “于是他把脚步放得更轻,走起来更小心——并不是怕被人觉察,而是怕把值班人脸上的微笑惊走。但是那人始终在出神似地对着火光微笑。大概是这火光和原始森林里传来的马儿吃草的清脆的声音,使他回忆起童年夜牧的情景:一弯新月照着满是露水的牧场,远远地传来村中的鸡啼,安静下来的马群不时把绊绳弄得发出声音,篝火的活泼的火苗在孩子们迷惘的眼睛前面晃动。……那堆篝火早已熄灭,因而它在值班人的想象中就显得比眼前的更为明亮、更为温暖。”

  在这个片断里有“展示”。换句话说,其中展示了某种东西。然而展示的东西在时代的背景上显得过于无足轻重。我喜欢的不是这个片断里展示的东西,而是喜欢没有展示的东西。我喜欢这个片断是因为在这画面上“隐秘的女神”伽拉忒娅迈着轻快的步伐暗暗地同我们能看得到的莱奋生并排走过。

  能找到地,这是作家的巨大幸福。须知作家的工作的全部意义在于不辞辛劳地寻找她。而且只有这种“预先猜到的、一心盼望的”见面能使一位平常的作家成为艺术家。因为艺术家的任务不在于展示现实,而在于从现实出发,用现实生活的材料建造一个新的世界——审美的、理想的现实的世界。建造这个理想的世界正是艺术的社会功能,这功能使它有别于其他各种类型的社会创作。正是艺术家所创造的理想的审美的现实,正是“隐秘的女神”伽拉忒娅的这个世界,才是艺术家倾注全部心血力图揭示的社会存在的特殊形式。

  艺术作品所“描写”或“展示”的现实中的事物和事实,没有独立的意义。因为它们不能作字面上的理解。它们被艺术家引入伽拉忒娅的世界后,便获得了新的、非现实的意义,在那里它们作为艺术家构造出来的理想的、审美的体系的符号出现。

  上面引自法捷耶夫的《毁灭》的片断在我们面前出现时,就是这样一种完整的、完备的体系,其中的各个部分都通过艺术家的审美构思结合和协调起来。整个《毁灭》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是这样的审美体系。正因为如此,我们把它列为年轻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巨大艺术成就。从《毁灭》开始,属于瓦普的艺术家第一次走出了刻板公式和单纯展示现实的世界而进入审美地表现现实的世界,进入伽拉忒娅的理想世界。

  如果瓦普按另一种方针开展工作,那么这样的突破当然会更多些。因为瓦普之所以缺少突破,亚不是由于有才能的人太少造成的。巨大的艺术才能一般说来并不多见。然而拥有三千人的作家组织不可能完全缺乏人才。问题不在人才上,而在于没有正确的方针上。

  瓦普正采取展示现实的方针。无论是自我批评还是向古典作家学习——一切都从这个角度着眼。但是,如果不先弄清古典作家创作工作的实质本身,不了解评价各种现象的内在过程(对它来说,展示本身只是附带的事)那么古典作家展示现实的本领是学不到手的。

  古典作家把艺术当作社会存在的特殊类别来看待,向他们(而且不仅是向他们)学习应该首先学这种观察问题的角度。需要向他们学习寻找伽拉忒娅的毅力和本领。在古典作家和其他艺术家那里,甚至在我们称之为颓废派(尽管我们经常弄不清这个词的意义)的艺术家那里,可以找到不止一种用来揭示把作为素材的现实变为审美的、理想的现实的内在过程的说法。

  举例来说,李别进斯基同志谈论向古典作家学习谈得很多,不知他是否弄清了普希金这样一个说法的含义和意义?这个说法是如此地有代表性和如此地重要,同时又是如此地为人们所共知,它使得研究掌握文学遗产问题的人无法置之不理,要求他确定对它的态度。我指的是普希金的著名十四行诗《致诗人》中的下面几行诗:

  ……你是沙皇,独自生活吧。按照自由理智的指引,
  沿着自由的道路前进。
  不断完善喜爱的思想的果实,
  不为这高尚的行为谋求奖赏。
  奖赏在你本身之中。你是最高的法官,
  你一定会最严格地评判你自己的作品。

  李别进斯基同志,您认为怎么样,这个说法是否确定了每个艺术家(也包括无产阶级艺术家)内心里想走的道路呢?是值得利用这遗产呢,还是最好让它锁在“文学更感反响表现”的档案库里?这种说法能够促进无产阶级艺术家向古典作家学习呢,还是相反,它会使艺术家传染上异己的思想?我预见到李别进斯基同志会作这样的回答:“普列汉诺夫已经讲清楚,普希金的这篇作品不外是诗人与他周围的人无法共处的结果,这些人由于一系列社会原因对他是敌视的。他的这种说法是个人主义的,因此无产阶级应当在思想上加以排斥。”李别进斯基同志如果想做到前后一贯的话,他应当作出的正是这样的回答,因为他所关心的,只不过是向古典作家借用展示现实的手法,可是当一个艺术家公开同自己周围的人断绝往来,避开现实,专注于自我,那还有什么展示可言呢。

  在我看来,普希金的说法是人人必须遵循的公式之一,不掌握这些公式,没有一个作家能在本质上成为艺术家。需要教给我们的无产阶级作家的,首先是普希金的这种对自己的高傲的严格性,需要教给他们不理会任何“社会定货”的本领。因为任何艺术家(包括无产阶级艺术家在内)只有不再理会它,只有完全倾听自己,只有自己冒着风险创作,只有自己“高傲地”承担升降的责任,才能最好地,即最忠实地、最深刻地和最诚实地完成他的阶级和他的时代给予他的定货。普列汉诺夫的看法是对的,他用普希金同周围的人的决裂来解释诗人这些毫不掩饰地和危言耸听地表示高傲的话。这从社会学观点来看是无可争辩的。但是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认为这些话的内容本身是诗人所处的恶劣处境强加给他的。处境只不过起这样的作用,它迫使普希金极其尖锐地说出艺术工作的基本的、典型的特点,不具备这种特点就没有和不可能有任何创作。

  ……现在讲另一种说法,这不是普希金提出的,而是一位小得多的艺术家提出的,这个人不是古典作家,是一个普通的“颓废派”。我现在就说这个人的名字,它一定会引起愤慨。我说的是费多尔·索洛古勃。他写道:“我拿来一部分粗糙的和贫乏的生活,用它创造出甜蜜的神话,因为我是诗人。试问,是否可以把索洛古勃的这些话作为对我们的无产阶级文学进行艺术教育的基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关系特别重大,因为如作肯定回答,就意味着承认无产阶级作家不仅可以向古典作家(似乎全是上升阶级的代表)学习,而且可以向代表所谓“腐朽的资产阶级”的象征主义者学习。而我认为,对这个问题应作这样的肯定回答:是的,每个年轻作家,包括无产阶级作家在内,应当领会索洛古勃的这些话。李别进斯基同志!请您教给无产阶级作家把简单的和粗糙的生活素材变为甜蜜的神话的本领吧!神话里所包含的生活要比乍一看见时所感觉到的多!一个甜蜜的神话所反映的痛苦的生活真理,要多子对生活中的事实的单纯展示!

  我就讲到这里为止。我谈的题目很大。在一个简短的报告里不可能完全讲清。我的任务是把它提到日程上来。我国年轻文学的发展离不开这个题目。瓦普的领导人应当懂得这一点,否则文学将不照他们的方向去发展。我们阶级的新生的文学应当是有武装的。美学素养是艺术学的武器。无产阶级作家们!用美学知识和技巧武装起来吧。你们都去寻找“隐秘的女神”伽拉忒娅吧,不要因为她是“神”而动摇。要知道“神”是人创造的。其中远不是所有的神都是对人无益的。

张捷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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