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日〕内田树 石川康宏《青年们，读马克思吧！》（2010—2014）
第一篇 《共产党宣言》
书简1
石川康宏致内田树
2009年1月19日
内田老师，你好。
像这样给内田先生写信，还真是觉得有些奇妙。毕竟一年到头都在一起工作，时不时还会一起出去小酌一番。
而且，每到冬天，我们都会到长野县和野泽的温泉去享受“滑雪胜地”的热闹旅行，届时还会在同一个房间里共度三晚四日。到底以何种姿态来写这封信呢？……话虽如此，既然是为书写总结，那么我最终只能以最普通的样子来写吧。
重读自己的博客，找到了鸭川出版社的松竹先生和我一起去拜访任大学教务主任的内田先生的记录，似乎是 2008年11月6日的事情。这次谈话是关于这本书的最初的也是最后一次正式的讨论。
重新确认了一下之前的电子邮件，我跟内田先生试探着说起写这本书的打算，是在跟前面提到的松竹先生一起在新大阪的烧烤店喝酒聊天的第二天，也就是10月 15日。
当时的电邮，是这样写的。
主题“关于出版的讨论”（发自石川）
昨天晚上（10月14日）跟鸭川出版社的朋友一起喝酒，不过在喝醉之前，大家还是谈论了一些正经话题。出版社的人问了我们的意向，比如：“能不能做一本内田老师和石川老师对话的书呢？” “题目定为如何思考马克思主义怎样呢？” “我觉得内田先生的那本理解和批判马克思主义的书——《睡前读读构造主义》非常有意思啊！”
石川老师也说了一些话，比如：“要出版的东西已经堆了很多了”，“万一能够做成这本书，比起对话的形式，是不是以采访石川老师的形式进行会更有意思些呢？”
所以，虽然并没有定好什么时间，但是有两件事情已经基本确定：一是要跟石川老师一起写一本书；二是题目是关于马克思主义（当然可以随便谈谈）。内田先生心动了吗？
之后过了大概1小时20分钟——可以说是片刻之间，我就收到了下面的回信。
主题“可以”（发自内田先生）
跟石川老师一起讨论马克思，真是够刺激，够新奇，应该会很有意思。
这本书的初衷是希望青年读者读一下马克思，这具有很好的教育意义。
我们可以每次选取《德意志意识形态》或者《法国三部曲》之类的一部作品，两个人互相探讨一下里面的关键所在，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是的是的，是这样的”，不知道这种形式怎么样呢？
有了以上的沟通，在之后的11月6日，我们三个人再一次聚在一起进行了讨论。
还记得吗？那一天，内田老师的办公桌上随意地放了几把日本刀。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内田先生
“嗖”地抽出其中一把，说道：“这是练习用的刀具，所以都没有刀刃。”
一边说着，一边突然将刀指向我的胸前，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情。这种神情是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也许此刻是属于武士道家内田先生的独特表情吧。就在那个瞬间，我心里一惊，暗暗思索道：“嗯，这个人果然是个‘危险’入物啊！”（笑）
当天，在内田先生积极的撺掇之下，我们首先确定了以二人“来往信件”的形式对马克思的著作进行总结归纳。另外，关于书简当中谈到的马克思的文献，我们也一一定了下来。几乎是几分钟之内，我们就决定了以《共产党宣言》开始，以《资本论》结尾的宏大蓝图。
同时，在那一天，我们还决定了另外的一些事情，其中包括“书简的第一封信由石川老师开始写”，“什么时候开始都行”，等等。关于这一天的谈话，最长也不过30分钟的时间，其中还包括了“抽刀”、“危险”人物再认识等瞬间，之后的事情基本决定要“慢慢摸索”或者“边做边看”。
以上就是关于这本书产生的来龙去脉。我将在以下的第一书简当中，以《共产党宣言》为材料，来阐述马克思著作中的精彩之处。大家没想到我们最终是以这么轻松的笔调开始写起了吧？不知道这样是否可行？不管怎样，权且试试看了。
《共产党宣言》是政党纲领
翻翻我手头上这本《共产党宣言》，发现在“解说”的部分里写着，这本书在1848年2月末本来是以一本23页的小册子的形式印刷出版的。
也就是说，这本书最初创作出来是作为“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纲领来用的，而非由学者创作的一般性的著作或者解说书之类的东西。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这本最初的小册子上并没有写着“马克思 恩格斯 著”的字样。直到1850年之后才重新明确了这件事情。“共产主义者同盟”实际上就是共产党的雏形，也就是说，《共产党宣言》是世界上最早的共产党纲领。
纲领这个词汇，并不常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它指的是政党以及工会等团体将自己的活动目标以及为了实现目标所采取的方针等内容整理成册的基本文书。
就《共产党宣言》而言，就是参加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各位成员互相讨论，在“各位，我们现在的社会存在这样的缺点”、“我们可得进行一些改革”、“那么，我们用什么方法进行改革呢”之后，再把这些讨论的结果整理成册的东西。
在这里，顺便提一下马克思和恩格斯与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关系。他们二人是受茅斯的鼓动，于1847年加入同盟的。同盟在同一年6月的第一次大会（恩格斯出席）和11月的第二次大会（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出席，两次大会都在伦敦举行）就纲领的内容展开了长时间的讨论。
在第二次大会上，会议决定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将讨论的结果以文章的形式呈现出来。不过当时二人的情况是，马克思住在布鲁塞尔，恩格斯住在巴黎，所以基本上这本书就由马克思执笔了。他参考了当时恩格斯已经写完的《共产主义原理》（1847年），用德语完成了纲领的写作。
最初，纲领只印刷了100多份以供同盟会员使用，但是后来在全世界各地被翻译出版。时至今日，《共产党宣言》已经成为马克思的文献当中最被人熟知也是最被人熟读的著作之一。这本书也有很多日语译文的版本。据说最初是在1904年被刊登在《平民新闻》上。
了解了这本书的性质，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本书开头的部分了。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①
“现在是共产党人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图并且拿党自己的宣言来反驳关于共产主义幽灵的神话的时候了。”②
“为了这个目的，各国共产党人集会于伦敦，拟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拉芒文和丹麦文公布于世。”③
我与马克思的交流方式
接下来看一下《共产党宣言》的内容。整个纲领分为以下四个部分。
第一，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指的是资本家，无产阶级指的是工人。在这一部分，马克思以二者的关系为轴，描述了“近代资产阶级社会”（在这个时期，马克思还没有使用“资本主义”这个词）的构造和历史，以及无产阶级革命（共产主义革命）的必然性。
第二，无产阶级和共产党人。在这一部分，马克思开头提出“共产党人同全体无产阶级的关系是怎样的”，并讲述了共产主义运动的目的以及共产主义社会是什么。
第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文献。这一部分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各种思潮进行了批判。我们读到这里会了解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进行真正的讨论和运动之前，世界各国已经存在着相当多的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了。所以才会有人把它们当作是拥有各种面孔的、不知其真面目的“幽灵”。
第四，共产党人对各种反对党派的态度。这一部分描述了共产党人对于非共产党的各种反政府党和革命党是采取何种态度的。
为了避免产生误会，我在这里特别说明一下。我并没有直接研究过马克思等人的思想发展、思想体系以及他们生活的年代和思想的关系，等等。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只是马克思的一个读者，或者说是一个关于马克思的专著的读者，而并非专门研究马克思的学者。
不过，我从年轻的时候就读了很多马克思的书，特别是从他考察人类社会的构造及历史的方法论——历史唯物论中感受到了巨大的魅力。不管承认与否，这些东西都已经深深扎根到了我的心中。
此外，对于《资本论》等一些经济学的体系，我也有很多领悟。不过，我与马克思的交流方式，只是在我想要研究什么东西的时候，比如现代经济、政治、女性地位和家族以及“少子化”这些现代社会中存在的问题的时候，作为一项固定工作，我会想要借鉴一下马克思的独特视角，从而寻找一下对研究的启发。如果真的要解决现代社会的难题，除了具体地深入分析研究现代社会的事实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要说一句，这种与马克思交流的方式本身，可能只是我自己对马克思的吸收和理解。在这本书当中，之后会多次提到马克思的唯物论哲学，就对那种把现实世界和理论割裂开来，对理论纸上谈兵的行为进行了批评。
到现在了，我好像还是没有进入正题。
被伟大的精神所震撼
我最初读到《共产党宣言》是在1975年刚刚进入立命馆大学学习的时候。当时我作为一个学生，一有空闲时间就去读韦伯、凯恩斯、马克思，然后再跟大家进行讨论，并且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的学习方式。
当时我听着前辈的讨论（当然有很多内容都听不懂），对一件事情感到了强烈的震撼，这就是马克思那种想要全盘了解社会的构造和历史的大胆无畏的精神。当时在自己的常识当中，还从来没有设想过像马克思一样宏大的视角以及如此大胆的提出问题的方式。
其实，我上面谈到的正是晚年的恩格斯曾经总结过的《共产党宣言》的“关键”所在（用内田先生在邮件当中使用的词汇）。
贯穿《共产党宣言》的根本思想，也就是以下所述：
①不管是哪个历史时代，经济以及由此而必然会生成的社会构成，构成这个时代的政治以及精神历史的基础；②因此，在古代的土地公有制瓦解之后，全部的历史就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也就是在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所进行的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的斗争的历史；③但是这种争斗必须由被剥削被压榨的阶级（无产阶级）同时赢得全社会从剥削、压榨以及阶级斗争的解放，才能从剥削压榨阶级（资产阶级）中赢得解放——这种根本思想，完完全全属于一个人，他就是马克思。
其中，上文中的 ①为我们清楚地描述了“不管是哪个历史时代”，构成人类社会“基础”的是经济这一基本关系；②讲到的是进入阶级社会之后的“全部的历史”的原动力也就是“阶级斗争”这件事情； ③所讲述的内容，是在此基础上所进行的今天的“资产阶级社会”中阶级斗争的方式，以及斗争的历史意义。刚才用到了“历史唯物论”这个概念，接下来会在这本书中多次提到，恩格斯的这篇文章可以说是他大量文献中对其进行总结的一篇。
写《共产党宣言》的时候，马克思只有29岁，恩格斯只有27岁。这么年轻就开始思索如此高深的问题，并且自己还给出了丰富而大胆的回答。印象中，还在读大学一年级的我，为他们这种无畏的精神感到震撼，同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怎么描述比较好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觉得这精神的后面似乎藏有一个了不起的世界”。我为这种预感感到紧张和激动。现在重新来读，我发现这个“根本思想”的内容，基本集中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一部分当中。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读这本书就能感受到这种紧张和激动了。对我来说，直到现在这一部分仍然是“关键中的关键”。
因为这是马克思早年的作品，所以跟以后的著作相比，我们会发现一些什么。从个人角度出发，我注意到马克思比较成熟的经济理论，在这个时期几乎还没有登场。这一点，成为马克思在讲资产阶级和无产者的关系，以及“资本主义社会”构造问题时的制约。不过，关于这一点，在讲到他之后的著作的时候，还会有机会提到。
共产主义革命是什么？
“当阶级差别在发展进程中已经消失而全部生产集中在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手里的时候，公共权力就失去政治性质。原来意义上的政治权力，是一个阶级用以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有组织的暴力。”
在这里，生产工具被移交至无产阶级的手中，进而生产活动变成没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分的“联合起来的个人”的东西，必须首先消除促使社会分化成阶级的经济基础。这种变化会影响到政治领域，公众权力当中资产阶级压榨无产阶级的“政治性质”将会消失。马克思用下面的语言简单描述了到达这个阶段后的人类社会。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我们对于共产主义社会的印象，可能会认为它是由一个少数的精英（阶级）或者共产党（他们拥有力量）来掌握国家权力，能够将全体国民按照计划进行管理的社会。但是，从马克思的角度来说共产主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它本身就是要在国家消失之后才会出现的社会。
关于革命的方法和阶段
关于革命的方法和顺序，我在这里先简单介绍一下。
关于革命的方法
“在叙述无产阶级发展的最一般的阶段的时候，我们循序探讨了现存社会内部或多或少隐蔽着的国内战争，直到这个战争爆发为公开的革命，无产阶级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而建立自己的统治。”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
在这里，马克思认为工人要获得政治权力，必须通过暴力才能得到。也就是凭武力夺取政权。很多人据此认为：“共产主义者总是想要进行暴力革命。”实际上，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必须要考虑当时欧洲的历史情况，那就是通过国民大多数人的选举选出有一定权限的议会的例子，只在瑞士出现过。实际上，在《共产党宣言》发行后不久，各地都发生了一些打倒王权以及要求民族独立的革命运动，这些运动并非共产主义革命，都是不得已才采取了“暴力”的形式。
另一方面，在谋求工人阶级选举权的英国宪章运动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曾于1846年送来鼓励的信件，在此之后，马克思等人一直到晚年都在不停地探究着如何通过议会获得政治权力。
民主革命和共产主义革命
“共产党人为工人阶级的最近的目的和利益而斗争，但是他们在当前的运动中同时代表运动的未来。”
“在德国，只要资产阶级采取革命的行动，共产党就同它一起去反对专制君主制、封建土地所有制和小资产阶级。”
“但是，共产党一分钟也不忽略教育工人尽可能明确地意识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敌对的对立，以便德国工人能够立刻利用资产阶级统治所必然带来的社会的和政治的条件作为反对资产阶级的武器，以便在推翻德国的反动阶级之后立即开始反对资产阶级本身的斗争。”
“总之，共产党人到处都支持一切反对现存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革命运动。”
这里的描述很有意思。在这里，马克思并没有抱有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要进行共产主义革命的态度。最重要的事情首先是“争取眼前的目的和利益”，为了跟资产阶级进行革命，甚至可以跟资产阶级进行联合。也就是说，在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历史时期，首先进行当时最重要的 “现在的运动”之后，再一步步接近“运动的未来”，也就是共产主义的革命。说起革命家，一般人可能都会觉得他们都很容易心急，似乎第二天就要投入到斗争当中。从这一点上来说，马克思可以说是非常的冷静。
一旦开了头就没完没了。这次的信，先到这里吧。
《共产党宣言》是距今160多年前以欧洲为舞台，为了明确革命方针而做的文章，对于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来说，实在很难流利地阅读。不过，作为纲领，它还是简单明确地展示了马克思的革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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