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日〕内田树 石川康宏《青年们，读马克思吧！》（2010—2014）
书简2
内田树致石川康宏
2009年2月7日
石川老师，你好。
收到您的第一封信了。非常感谢。终于开始了。心情有些激动。
再次向读者朋友们问好。我是内田树。这种写法实在有些奇怪。
一方面要给石川老师写信，另一方面又要写给读者朋友们看，而且书里还包含着我们的心愿，那就是－希望年轻人能够读一读马克思。
仔细想一想，这本书的构成还真是有些麻烦。关于这个主意是怎么产生的，石川老师已经进行了详细描述，这里只好忍痛割爱略去不谈。
在这本书里，我们希望选取一些马克思及恩格斯的著作，以两个人对话的形式来进行热烈的探讨，比如“怎么样啊石川老师，这句话很尖刻，意义深远哪！”“嗯，不愧是马克思啊！”不知这种形式是否合适。
同时我也隐隐抱有一种期待，希望在看过我们书的年轻人当中，哪怕有一个人觉得“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在热烈地讨论，马克思真是了不起啊……要不然读读看吧”，我都会觉得是出色地完成了历史使命。
我与石川老师的解读方式
我跟石川老师对于马克思的解读方式也许非常不一样。不过我觉得没有关系。每个读者对于文章的解读方式都是不一样的，这是自然的。越是对文章的解读方式不同，越是说明文章的深度和厚度。
所以，在这本书里，我将进俩个提示与石川（哎呀，称呼有些随便了。不过没事的吧，平时也是有时称呼“石川老师”，有时称呼“石川＂的）不同的解读方式。并不是我特意要找喳儿，故意反对石川老师的解释，我只是想告诉读者，还有其他的一些理解方式。
对于音乐的理解应该也是如此吧。听音乐的时候，有些人是对曲子在音乐史中的位置比较感兴趣，有的人更喜欢研究一下歌词的意义，还有的人希望了解这个作曲家背后的轶事，或者还有些人比较在意的是发音的音韵和气息的使用……凡此种种，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这些欣赏方式并不相互排斥。对马克思的不同读解方法，也应与此类似。
我冒昧地说一句，石川老师的解读方式，恐怕会结合马克思的政治史、思想史系统，去细致地讲解书中非常重要的地方。石川老师，不愧是学者，做事也是一板一眼。
既然这么说，也就说明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如大家所知，我做事从来都不会“一板一眼”。我这个人，实在是比较懒，像这种先列举一下先行研究，再检查一下文献的引文是不是有错误的学者的基本工作，实在是做不来。
研究英美的一些学者在这一方面的确是做得很好。似乎还没有出现过引文出错的情况。一旦发现有错误，是会挨批的。不过，研究法国的学者在这方面似乎有些马虎了事。
我的老师伊曼纽尔·勒维纳斯先生的书就是这样的。
翻译他的作品的时候，就会发现他的书里有很多引用错误。所以翻译本的很多章节的脚注几乎全在罗列老师的引用错误（这样说似乎有些对老师不敬）。当然，有的引用错误跟论文的宗旨并没有什么关系，有的可能只是标点符号忘加了，或者引用的页数弄错了，有的是杂志名的大写小写不一样，诸如此类。尽管如此，类似的错误还是相当可观。
我考虑了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也许勒维纳斯老师的确是一个比较粗心的人。但是也许并不完全是这样。老师读文献的时候是不是太过于投入了呢？他在誊写引文的时候，脑子里还不停涌现出“接下来要写的东西”，单是誊写就已辛苦至极，所以不小心就会把标点符号写错，或者把另一面的页码写下来了。我们也只能这样理解了。
但是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这样很好。不过，现实生活中不是也有那种有了好的主意，高兴地一跃而起的情况吗？我希望在这本书里能够让年轻人体会到这种“高兴地一跃而起”的感觉。
哪怕说成是因为“知识感高涨”也可以。大家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因为某些机缘我们会感觉脑子突然开始加速，就像原先散落在各个地方的拼图都找到了它们的正确位置一样，脑子突然发热。石川老师肯定了解这种感受。我把它称为“知识感高涨”。同时希望年轻人能够切身体会一下，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可以。
为了体会这种感受，希望大家选择马克思来读。这也是我们急着编写本书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爱马克思的最大理由，并不是因为马克思把世界的构造明确地讲给我们听，也不是因为他告诉我们如何建造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的方法，而是因为读马克思会让我们感觉自己的脑子变得非常灵光。
在我印象中，似乎是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什么地方写到过。他说自己在写论文之前一定要从书架上把马克思的书拿下来，随意地读上儿页。他好像对于《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特别喜欢，据说在他读过几页马克思的著作之后，立即就会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不同于“醍醐灌顶”。对于一些非常复杂的问题，即使读过马克思之后，也不会顿时感觉什么都领悟了。如果只是读几页书就能轻松地把问题解决，那么谁也不想费工夫了。
有些时候，读过马克思之后，问题还是解决不了。 但是，你会有另外一种觉悟。你会切身体会到自己在
思考问题的方式上是多么的不够变通，又是多么的因循守旧。读过马克思之后，你会感觉到你自己思考的框子（或者说牢笼也可以）从外面被摇晃着，牢笼的墙壁上开始出现裂痕，铁栅栏也开始松动，于是你自己就会领悟到原来自己的思想是被关在一个牢笼当中啊！
也就是说，马克思并不能把我们从牢笼中拯救出去，但是他能告诉我们是被幽禁在牢笼中的。如果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牢笼中，也就不可能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马克思不能帮我们解决问题。读过马克思之后你会了解到所有的问题要靠自己来解决。
这是马克思最有“教育意义”的一点。石川老师也是这样写的吧：
“我与马克思的交流方式，只是在我想要研究什么东西的时候，比如现代经济、政治、女性地位和家族以及 “少子化”这些现代社会中存在的问题的时候，作为一项固定工作，我会想要借鉴一下马克思的独特视角，从而寻找一下对研究的启发。如果真的要解决现代社会的难题，除了具体地深入分析现代社会的事实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对于这一点，我百分之百赞同石川老师的说法。
关于马克思的经济原理和政治原理，我认为在现实政治生活中的意义很大。如果有些人读过马克思之后，重新又获得了知识的活力，意识到自己身体里，存在着将头脑困住的“牢笼”，并开始努力尝试从牢笼中逃出去。对于这些人来说，马克思是永远不会超出“保鲜期”的。
前奏先说这些。我们先从《共产党宣言》说起。石川老师已经进行了非常详细的解说，我想做的就是介绍一下
《共产党宣言》令人振聋发聩之处，哪句话让人读来心潮澎湃，让我们共同感受并品味马克思修辞学的滋味及其深刻内涵。
让人心潮澎湃的句子
那我们就从《共产党宣言》中最让人心潮澎湃的句子开始吧。石川老师已经做了援引，这里我也不能错过。
“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这真是让人感动的段落。如果有人让我从马克思的全部著作中选一个段落出来，我想也许会选它。短短的五句话，却充满了让惰夫战栗的尖锐气势。在古今中外的所有典籍当中，恐怕这一段是被引用次数最多的，堪称名文中的名文。
那么，请思考一下这一段话之所以成为名文的原因。迄今为止，还鲜有研究者将马克思的文章“之所以成为名文”的原因作为自己研究的主题，我却对此情有独钟。也就是说，我想知道，马克思的理性是如何驱动感性在高调运行的。
我觉得这段文字当中充满了马克思修辞学的“精华”。它们存在于“……是……”的“记述文”，“……必须……”的“义务文”，“……吧”的“命令文”所打造出的理论的运行当中。
我们具体看一下。
首先是，“他们公开宣布”。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这是作为共产主义者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宣言，所以是谁都无法反驳的事实。
其次是，“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这是一句命令文。
“命令”既然是“发出命令的人”说出的话，那么就从“发出命令”这一点来说，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不管命令的内容是否能实现，被命令者是否愿意实现。这都是事实。
也就是说，马克思把两条不可动摇的事实摆在读者面前。
这么实实在在的真理放在面前，我们会感觉到一阵目眩，只能随声附和说：“是，是的。是这样的。”这个时候，第三个句子又来了。
“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
好，问题来了。这是马克思修辞学的关键所在。同时也是最值得一读的地方。这就好比是美声唱法中的女高音在回旋，演歌当中花腔的部分。
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称这第三句为事实呢？
这也许的确可以被称为事实，但是这种真实的提出方式，让我深刻感受到了马克思超出常人的天分。
这是因为，从经验上来说，不管多么贫穷的工人，他们失去的，除了锁链之外，应该多少还有些别的东西。如果说“失去的只是锁链”用来形容少数像奴隶一样劳动的人（烧火房的工人或者佐渡金山的矿工，等等）还很恰当的话，那对于一般的工人来说又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
这么说，是因为再怎么贫穷受剥削的工人，他们都会至少保有着生命，享有着有条件的自由和仅有的一点点私有财产，简单的平安，以及卑微的快乐。这些人又怎么说呢？
但是，马克思用一个特殊的词汇——“无产者”——轻巧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我要为读者解释一下这个术语，当然，对于石川老师是没有必要再说明了。
“无产者” （proletarier）这个词在德语中是“把自己的劳动力卖给资本家赚取生活费用的工人”。过去指的是古代罗马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没有政治权利，不用服兵役，只把生孩子当作工作的无产者）。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政治术语，在指工人个人的时候是“无产者”，指工人阶级全体的时候就是“无产阶级” （proletariat）。
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问题就很明显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采用“工人”这个中立的词（可能一般的德国人并不知道其意义），而是从历史用语中选出了“无产者”这个词，是为了彰显“无产者”这个词本来的意思。 “无产者”不仅仅是“工人”，他指的是“失去的只是锁链”的工人。所以“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这句话，仅仅是一种语言的定义（也可以说是同义反复）。这句话本身并没有要指出、分析、解释现状的作用。
但是，这句话的背后却蕴含着一种力量，一股强大的力量。
既然“失去的只有锁链”，也就是说，无产者在现实社会中的行动，除了“拖拽着铁链”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这句话的后面就是“他们获得的是整个世界”。
这真是了不起的文字。在我们那个年代，要读马克思的文献，一般都是从《共产党宣言》开始，读到这句 “他们获得的是整个世界”的时候，似乎会感到一种心灵的冲击。
“获得世界”，指的是什么呢？
虽然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但是总觉得这是一句诗歌一般的、使人为之振奋的话。
这就是“义务文”。也就是说“必须要”这样的句型。“义务”比”命令”的语气还要强烈。
刚才我也说过，“命令”指的是“我发出命令了”，从这个时间点来说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但是，“义务”不是这样的。你要说明为什么“必须”这样做，那就要先说明理由。
“读马克思吧！”是命令。这个句子在我说的瞬间是有着充分的基础的。不管怎样，我现在在下“命令”。但是，我光说“必须要读马克思”是不够充分的。“为什么”必须要读马克思呢？就要先把理由说清楚，使读者了解。
但是，一般情况下，“命令文”和“义务文”的差距，我们是感觉不出来的。马克思修辞学的关键之一恐怕就在于此。在此之后读到的各种各样的文献当中，我们也会不断遇到同样的修辞学问题。
当然，也许马克思自己是知道“命令”和“义务”之间的理论差距的。
但是，他却把它们结合起来使用了。我们似乎感觉到了跨越了“差距”时刻的一种悬浮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讲述与理论不相符合”内容的时候的“不协调”的感觉。
但是，马克思让我们感觉到的并非是“不协调”的感觉，而是“悬浮感”。马克思给我们送来的，并不是踩空之后，膝盖踏空的那种痛彻感，而是我们在想要越过间隙的时候被什么强有力的感觉托到上空的“跳跃感”。
马克思文章当中的伟大作用就在于此。
值得我们长时间反复读的文章当中会有一些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它们会给读者带来某种全能的体验。
马克思也是这样的。
当我们推论出某种结论的时候，读一读马克思，会让我们感觉豁然开朗。那种感觉就仿佛是被一些熟悉山路的人领着前行，我们只是低着头在后面跟着，而当自己有所意识的时候，发现已经站在高高的山峰上了。
在《骇客帝国》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尼欧（基努·里维斯饰）在睡眠中学习“大楼跳跃技术”。进行这个训练的时候，师傅莫菲斯（罗伦斯·费许朋饰）一开始便向他展示了身轻如燕的跳跃。尼欧看到这么优美的跳跃，最后自己也完成了“无法完成的跳跃”。
“死亡一跃”是马克思爱用的词语。也许马克思对读者的要求之一就是“跟马克思一起跳跃”吧！
好了，我们来看最后一句话。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真是了不起的结尾。
这结尾不是“奋起”、 “打倒”、 “夺回”，而是 “联合起来”，正是这句话才更加让人觉得非同一般。
如果要“奋起”或“打倒”，那么首先要组织一个地下团体，再拿起武器，这些都是很费工夫的事情，对于那些不想通过暴力解决问题的人来说，就变成了难以接受的词汇。但是，如果换成“联合”，则从合上书的那一刻就可以做起。你只要伸出手对你旁边的无产者说一句“加油”就可以了。
为了实现“获得世界”这个伟大的目标，马克思首先展现出来的是非常具体而生活化的“联合”姿态。马克思的那种极具战斗力的宣言最后是以“友爱”的语言来结尾的。
从这里，我感觉到了马克思的不平凡之处。带给世界正义和公正的战争，它的基本姿态应该是“联合”。在马克思之后，的确有很多的人以马克思为名，展开了“革命”的战斗。但是那些所谓的“革命家”宣言的绝大部分，在最后结尾的时候，都不会使用这么温和的词汇。
真正的革命宣言不会是宣扬“憎恶”和“破坏”的语言，而是以“友爱”的词汇为结尾的。就从这非常人性化的一点出发，马克思已经远远超越了19世纪20世纪无数平庸的革命家们。
暂时打住吧，以后应该还会有机会来探讨马克思对于人类理解的深刻性吧。
开头写得有点长了。其实我还想写一写《共产党宣言》中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其实有很多都能够适用于21世纪的日本社会，不过这得等到有机会的时候再说吧。
那么，石川老师，请您继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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