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维克多·塞尔日《从列宁到斯大林》(1937)
恐惧
庆贺胜利之后,他回家去。最稳妥可靠的人保护着他,这些人受了最严密的监视,而且互相监视。他的活动往来是秘密的。他高兴。机器动转得很灵活。欢呼,拍掌,投票,命令,法律,决议,加入共产国际的三十个党中央委员会(不要忘记了哥伦比亚共产党和菲律宾共产党),几百万人签字的祝贺书,外国的电报,诗人的诗章,民众的爱戴,——只需做一个手势,这一切立刻可以得到了,在一种再好没有的形式之下。赞美的界限被超过了。民众的爱戴的界限被超过了。全体一致的界限,热情崇拜的界限,信仰的界限,欢喜的界限,都被超过了。全联盟——全帝国吧?——有全体一致的居民一亿七千万人。不过事前一二日,须他自己命令一切,还须付钱,——不错,一切,以至于瑞士《自由报》的论文……为的是这些欢呼可以掩盖全般的静默。没有命令便听不到一句话的声音,也见不到一个动作,收不到一封电报,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世界上,而他是自夸自赞的。
他于是忧虑起来。没有命令,就无论何时何处都没有动静。倘若他不发出命令,那么就丝毫没有动静吗?这机器不能自行动转吗?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出来吗?这个没有界限的“服从”,也许是一种“反抗”化妆的呢?他的命令都一字一句地执行了,执行得成了不合理,迫得他非发出相反的命令来补救不可,而此相反的命令也执行得成了不合理。他说:“全盘集体化呀”,——于是三星期之后果然做到了,而牲畜也差不多屠杀完了。此时他不得不叫喊说:“自愿集体化呀”,——于是集体农庄的人都走光了。此时他又不得不叫喊说:“够了!”他说:“学科学不能不先知晓马克思主义”,——于是就连助产学的论文中也处处充斥着从《资本论》中抄的警句。此时他不得不干涉说:“将马克思主义和妇女病理学混合起来是没有用的。”(照抄他的话)他命令新编历史教科书,——于是人家替他编了几本,使得他不得不公开提出来指责。他叫人检查共产党员过去言行,为着揭露暗藏的托洛茨基派,——于是几千个如格罗伯一类人,以及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堂表兄、他们的朋友、他们的邻居,都受了迫害……够了,够了!他希望有个证据,表明群众爱护他吗?两百万人的签字,宣布他是“太阳”……难道是人家在讥讽他吗?
所有这些人,谄媚的,柔顺的,在所有这些机关里面,他们究竟要的是什么呢?是舒适的生活,不管什么社会主义不社会主义。那么应当倚靠什么人呢?假如明天他的铁手不能抓紧政治大舵时候,那么谁来操持呢?除了身旁几个庸庸碌碌的软骨头之外,没有别的人。伏罗希洛夫还是一个忠顺的人,而且是老干部,虽然没有多少见识……奥尔忠尼启则比较聪明些,读过好多的书,但做过好多亏心的事情,也许是由于神经失常所致……报纸得到一个信号,于是替奥氏预备五十岁大寿,加封其“亲密战友和接班人”的头衔。然而这两个人都不行的。所有那些不见经传的人物,长俐齿的,善钻营的,无廉耻,无历史,无理想的,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人,是他能真正依靠的助手,因为是他使他们这滩污泥直升为殿上人,但正因为这个缘故,一到他的手腕松懈的时候,他们一定要背叛他的……孤独的,他是孤僻的。
危险吗?什么人可以信任呢?护卫的人是十分可靠的吗?并不见得。其中有几个人已经枪毙了,其他的人都知道。他们害怕。很好,但由惧而生恨。他们崇拜他。但其中若有一个恨他,那怎么办呢?靠不住,靠不住,克里姆林宫的办事人员,一个个地详细检查过吗?一个醉酒的工人说……于是,替政府机关地板涂蜡的二十五个工人被捕了(一九三五年),都被控犯恐怖主义之罪。苏俄人民委员会一个主席谢尔盖·塞尔佐夫[1],本是他自己任命的,居然阴谋反对他。他的一个私人秘书巴扎诺夫[2]逃出国外去了。他的妻子自杀死了。军队中最优秀的领袖,在其灵魂深处,都是托洛茨基主义者,因为他们不能不是托洛茨基主义者。拉狄克,当他接见时候,曾说……皮达可夫酒醉的时候,曾说……在舌头制止不住的时候,仇恨就泄露出来。他害怕了。
人家将最秘密的报告严封在信封内,要他自己开拆。又是那样的吗?好多年来总是这样!在上乌拉尔斯克隔离监中,人家搜到了一群托洛茨基主义者写的大纲,其中说:斯大林本身是等于零的,他只以保护官僚分子利益而存在;那些暴发户形成了一个新的剥削者阶级;种种背叛革命的行为都已做过了……在莫德韦集中营内,托洛茨基主义者举行绝食。其中一个人所住的监房内搜出了一封致斯大林的信:“低额头的叛徒啊,我将我的尸首甩到你的脸上……”在苏兹达尔监狱中,有个老头子安德烈·鲍里索维奇,他只能撑着一根拐杖走路;人家秘密同他谈判要放他自由,给他养老金,让他清清静静过着暮年生活,只需他表示转变就够了。人家问他:你期望“领袖”什么呢?他无礼貌地轻轻笑道:“叫他滚蛋吧,——现在他还能替革命服务的,唯有这件事情吧了。”在莫斯科菜市场上,人家捕到一个做小贩的女人,她说:民众的痛苦是“他”赐予的。列宁格勒的一些学生,称“他”为“掘墓者”。某工厂工人将那印有T.O.S字样[3]的香烟,叫做“斯大林之墓”(按“拖拉机”和“坟墓”头一个字母都是T字)。他们对卖香烟的人说:“请给我一包‘坟墓’,这里是六十个戈比,这货色也只能值这个价钱。”[4]
还有呢?还有托洛茨基派在毛泽东的军队中散发传单,还有托洛茨基派在里约热内卢出版了一个公报,还有第四国际重新提出第三国际前三次大会的口号,还有托洛茨基在写作……
叛徒,掘墓者,弑兄者,热月党人,党的破坏者——他的额头上已烙下耻辱的金印。他害怕了。但他的身上还有一种比害怕更强的东西,就是仇愤。
注释:
[1]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塞尔佐夫(Серге́й Ива́нович Сырцо́в,1893-1937),1913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属布尔什维克。十月革命后,任顿河州军事革命委员会主席,负责组织武装与顿河哥萨克交战。1920年任敖德萨省党委书记。1924年任俄共(布)中央宣传部部长。1926年任西伯利亚边疆区党委书记。1929年任苏俄人民委员会主席,反对农业集体化运动,并要求罢免斯大林。1930年被解职,改任林业出口公司董事局副主席。1937年被捕,9月10日被杀害。——校对者注
[2] 鲍里斯·格奥尔基耶维奇·巴扎诺夫(Борис Георгиевич Бажанов,1900-1983)1900年生于乌克兰。1919年加入布尔什维克党。曾在党中央组织部等机关工作,后调到党中央政治局工作。1923-1927年任斯大林的私人秘书兼政治局秘书。1928年叛逃国外,著有回忆录。1983年死于巴黎。——校对者注
[3] “斯大林格勒拖拉机”之简写。
[4] 以上所有故事都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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