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转折时期的人》(中篇小说,1931)



  中岛铁工厂的旁边是一座析构式桥梁,它把第一号填海造地和第二号填海造地给连接起来了。走过这座桥,是一处煤厂,那里堆放着黑压压的一片煤,好像冈峦起伏的山脉一般。小樽市的背后是夕张、美呗和几春别等几个大矿山,小型的陈旧机车牵引着几十辆大型铁皮运煤车,在铁路上不停地来来往往。大型铁皮运煤车象蜈蚣一样被机车一直推到通近码头旁边的煤台上。苦力们拿着铁锹,在严冬即将到来的刺骨寒风中,抱起肩膀蜷曲着身子坐在煤车上,浑身沾满乌黑的煤粉,远远望去,好像乌鸦落在上面。车子开到指定的地点,打开煤车槽帮的挂钩,煤象雪崩一样倾泻在台子下面,天空腾起黑蒙蒙的煤粉。有时坐在煤车上的苦力,一失脚就象蚂蚁掉进沙窝里一样,跟着煤一起滚落到合子下面。伙伴们慌忙地从煤车上跳下来,就从煤堆里往出挖。这工夫,有的就被煤粉给呛死。从临海铁道千线向煤台子岔出去几十条支线,象扇形一样展开来。
  每逢驳船靠拢码头,几百个“脚力”赤露着半截身子,在颤巍巍的跳板上担着煤篓,川流不息地走动,小樽市的人,管担煤的日工叫做“脚力”。因为几百个肮脏的苦力都靠脚力挑煤,所以给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们用扁担挑,两头挂着篓子,里面装着煤,只消一拽篓子旁边的麻绳,篓子便翻过去,哗啦一声就把煤倒出去。监工站在跳板的渡口处,每挑一次就发给挑夫一个牌子。他们做完活儿,都要凭牌子领钱。几百个“脚力”都想多挑一次,所以在死劲儿干。
  哎嗬、哎嗬、哎嗬……
  在他们的号子声中,扁担被压得咯吱咯吱地响。
  “怎么装这么点儿!”
  监工递牌子时,眼睛往篓子里一瞥,大声吼叫着。
  那些挑不惯的.人,不到中午肩膀就磨破了皮,步子配合得不好,腆杆子又挺不直,总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蹭。掌锹的伙伴见他可怜,就给少装一点。工资是计件的,所以人人你追我赶往返在煤仓和驳船之间。那光景犹如杀气腾腾的战场,慌慌乱乱的。其中还夹杂着临时的女工。有小孩的妇女不能把孩子丢在家里,就在工地旁边铺上一块席子,让孩子坐在那里玩儿玩具。
  孩子一哭,母亲便把煤篓和扁担一齐扔下,膝盖着地跪在地上,敞开怀喂孩子奶。过后,又赶忙挑起篓子进到人群里去。
  二井、三菱和住友[1]三家的煤炭堆放场是挨着的。挑煤的“脚力”有五百多人。许多小贩担着带玻璃罩的食品匣子赶来卖大福饼、馅面包和汽水。因为劳动剧烈,大福饼和馅面包卖的很快。
  “啊……真累!”
  老李离开劳动行列来到小贩这里,买了一瓶汽水,用中指(大拇指太粗)把瓶口里的玻璃球往下一捅,仰面接住喷出来的汽水,咕嘟咕嘟一气喝光。在这些“脚力”中间,有不少人是住在岩城大楼里的。轮船临出港之前,因急着上煤,所以需要很多的临时工。
  “哦!”
  中岛铁工厂的工人陆陆续续穿过析构式桥梁走过来。老李发现龙吉也在里面,于是,他举起长胳膊来。老李的长胳膊和那双大手,在大楼里也是出名的。他说,总让朝鲜人比日本人多干一倍的活儿,所以胳膊就自然而然地长长了。
  “这就回去吗?.……”
  老李瞪圆眼睛看着龙吉,再用肮脏的手背擦着喝过汽水的嘴巴。
  “不,今天要迟一些。出事啦……”
  龙吉说。
  “方才从这里过去一个担架,是中岛铁工厂的吧。——出了伤号?”
  “嗯。”
  岩城大楼里的房客们挑着煤篓,一个个走上前来问道:“嗬,这就回去啦?”
  “瞧,真够自在的!现在就回去啦。”
  里面有人轻蔑地冒出这么一句不三不四的话。
  “甚么?”
  山形说肴,急促地揉着鼻子下面——“糊涂蛋,你搞错了时间还在说闲话!现在不是五点了么!”
  渡边见山形真的急了,觉得很好笑。
  为了同一般的工人区别开来,街上的人都管在“中岛铁工厂”、“北海道堆头公司”等大工厂劳动的工人叫“职工先生”。谁也不把“职工先生”当工人看待。一提起工人来,指的是那些挑煤的“脚力”,或者装卸木材、杂粮的码头工人和苦力。职工的工钱高,活儿也比工人干净,时间是从早晨七点到下午五点。装卸工不同,不仅劳动剧烈,时间长达十二、三个小时,而且半数以上是日工,还不一定每天都有活儿干。
  每天到下班时间,当中岛铁工厂的工人沿着运河的柏油路往回走时,“脚力”和码头工人都要撂下活儿歇口气儿,在瞧着他们。一见到这种情况,他们就想起白己还得再干两个钟头……雄头工厂和中岛铁工厂的工人中间,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仿佛在说:“对不起,我们和你们可不能划等号!”对那些还在工地劳动的人理也不理就往回走。
  就连在清一色工人居住的“手宫街”里的杂货铺和粮店,他们对雄头工厂和中岛铁工厂的职工,和对小厂子的“学徒工”、码头工人以及“脚力”的看法,也是有明显差别的——“赊购”的限度都不一样。
  “虽然把时间搞错还说闲话……但找看不单纯是这个问题。”
  渡边把浓眉毛一挑,对山形说。
  “工地时常闹罢工,可是厂里的工人却认为事不关己,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
  山形晃动一下细高的身子,象小孩一样害羞起来。“话说回来,厂子里的工人过的是部长一样的生活吗?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比起‘脚力’的工作稍许体面些罢了!”
  “喂,大村……”
  老李放下篓子和扁担,用流利的日语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儿——”
  渡边他们先走开了。在席子上玩耍的孩子们冷得聚集在一起,两只小手缩到袖筒里,眼睛追随着挑煤篓的妈妈的背影。妈妈一来到面前,就“妈、妈、妈……”地鼓起肮脏的面颊看着。龙吉由于方才的刺激,身体不由得感到疲倦,于是就在席子边上坐了下来。
  “你瞧……”
  老李指着三井和下菱的工地说。从这里望去,挑煤的短工们忙忙碌碌地来注,好像无数的蚂蚁一般。
  “嗯?”
  “这回三井和三菱在那边安装有传送带的装煤机啦。喏,那边码头上不是有个象起重机一样的东西么。”
  “嗯。”
  “在那儿,他们修一条坑道,直通煤场的下面,先把煤倒在很宽的传送带上运出去,然后就可以从那一台象起重机似的顶端,哗啦一下直接装进驳船……”
  龙吉一面听老李说,一面吃惊地望着对方。他的谈吐,简直不象是一个平素呆呆地张着嘴巴的朝鲜人。
  “嗯。”
  “工地办公室的旁边不是有个棚子么。那里就是安装动力机的地方。三菱的机器己经从昨天到港的龙田号轮船上卸下来了,光是这儿的三百个‘脚力’都得要喝西北风!”
  脚力们吃喊着,正在发狠地挑着煤小步跑着。
  “三百人!……”
  “机器一开动,只消在入口处有几个人往下推煤,驳船上有四五个人把煤摊平就解决了。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所以连工地主任的脾气都大起来了……”
  “……不过,这里还不会有问题吧?”
  对方在拚命地讲,但龙吉以为这和自己关系不大,只含含糊糊地应付了一句。
  “不!”老李吃惊地望着他。
  “多余下来的人数足有四百人,眼看年关又来到,所以都要拥到这儿来!这样,头儿就要更加盛气凌人了,还要往下大砍工钱哩l 现在已露出这个苗头来啦。”
  “……!”
  龙吉听了这番话,不知不觉的脸红了。港湾工人是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被迫劳动的,所以参加工会的人很多。他认为老李可能是一个会员,……
  “妈、妈!”
  坐在席子上的小孩儿又饿又冷,实在顶不住了,鼻涕象一撇胡子粘在腮颊上,歪着脑袋哭起来。
  “等一等,马上就完!啊,好宝贝!”
  母亲心中一面算计着挣的钱,一面又赶紧跑了过去。每当母亲从眼前走过时,席子上的女孩儿就“妈、妈!”地叫着。
  “好孩子,乖乖!还有一回,真的再挑一回就完啦。你好好儿地看着!”
  夹杂在粗野的男人中间挑煤,不是一件容易事。每挑完一次,母亲们就气喘吁吁的,肩膀随着一上一下地动弹。她们的眼睛上火了,由于过度的劳累,整个面孔都显得僵硬。龙吉一见到席子上的孩子,就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在上工棚子里饿着肚皮等候推翻斗车的爸爸、妈妈回来的情景。
  他身上带着一毛五分钱,从快要收摊的小贩那里买了三块大福饼分给了孩子们。孩子们一下愣住了,起初看了看大福饼,又看了着龙吉,把身子缩了回去。
  “你妈妈就回来啦。吃着这个等一等!”
  龙吉这么一说,孩子们才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来。
  等他们把饼拿到手里,转眼间嘴里就塞得满满的,吧嗒着嘴儿吃的直响,唯恐被别人给抢去。不过那两只小眼睛却还在警惕着,一个劲儿往上翻着看龙吉。
  “喔唷,您费心啦!”
  母亲从一旁走过时,向龙古道一声谢。
  虽然老李嘴上没说啥,可是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好感。他又继续说:
  “因此……”
  这时,他把扁担挑起。
  “大家都在商量办法……希望能得到中岛铁工厂的支援……”
  说到这儿,他便把话煞住,望着龙吉。
  “我很想跟古山先生谈一谈……”
  这时,在那边一面站着说话,一面等着龙吉的渡边等人在招翻呼他。
  “哦……”
  从来没有人向龙吉提出过这类事情。他搔着耳朵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和我是一起的,等跟他们研究一下。”
  “好,拜托了。”
  老李向渡边他们望去,把手举到褶皱不堪的便帽遮阳上敬了一个礼。
  旁边煤场的煤装完了,大家把牌子摆在席子上数着。——工地上不直接给兑换现金,因为把头在脚力和公司之间还要索取扣头。人们为一天的生活所迫,眼睁睁地明知道吃亏,还是得把牌子交给把头。
  冬天即将到来,干脚力的妇女们常常把煤块悄悄地藏在围裙下面带回家去。在大楼里住的人,都是半夜三更来偷煤。龙吉的母亲自从他爸爸死后,也干过几次。龙吉一问到厨房角落的煤是哪儿来的,母亲便象孩子似的慌张起来。然而,阿兼大婶却是明目张胆地搞,她说:“不够用的人到有富余的地方去拿,又有啥不好呀!”
  本来阿兼大婶是住在岩城大楼的寡妇。有一次,她偷煤被看守发现,说是要把她送交警察,在威通之下,她终于把肉体交给那个看守了。后来风声传开,再无法住下去,她就从大楼里搬走了。——一到年关,这类事层出不穷……
  龙吉随后赶到,他把老李的那番话跟渡边说了。
  “嗯……”
  渡边点着头:“姓李?是木子李,对吧?”
  他叮问了几遍。
  “他就住在大楼里的。……不定哪天非找你大村龙吉不可的。”
  走过煤场就是货栈。每个货栈都敞着大门,里面黑洞洞的。肩上披着四角垫布,手拿铁钩的一些工人,在那里进进出出。货栈前划有一条“倒车线”,五六个苦力缓缓地推着一辆货车过来。正是青豌豆,大豆和扁豆等大量“上市季节”,虽然已经日没昏黑了,可是他们还在劳动。
  从货栈一侧走过去便是一块空场,两三个短工正迫逐着腰间系着印花布围裙的女人,在调戏她。山形一见,喊道:“嘿!嘿!”
  “你这家伙!”
  跑来楼抱女人的苦力,被噼啪噼啪地打了几记耳光。苦力一面挨着打,还一面嘻嘻地笑,没有撒手。女的在工人怀里挣扎着,这时,又过来一个人,他把手伸向她的胳肢窝下面……
  “哎哟!”女人真地放开喉咙叫起来。大伙这才停止逗弄。女的整理着敞开了的衣服,用男人一般的嘶哑嗓音骂道:
  “色鬼!”
  苦力们喘吁吁的,在渡边等人面前有些难为情,勉强一笑,很不自然地对同伙说:
  “走,去喝一杯!”
  “码头工人简直象种马!”
  年轻的庄司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
  “庄司,你也想当种马了吧。你……成人了吗?”山形笑嘻嘻地说,这句话是别有用意的。
  庄司没作声。山形又说:
  “嗬,真没想到庄司这样可爱!”
  渡边听了,噗嗤一笑。
  “庄司,你每个月去几趟?两次,还是一次?”
  山形说起下流话来,和谈正经事情时完全是两个人。他说下流话,在翻砂车间是大王。他总模仿伊势田工长的腔调——“你麻利点儿就好啦!" ——对渡边说:“你会说那话儿就好啦!”要依山形的看法,等渡边会说那话儿的时候,他就变得“更伟大”了。比起别人来,山形办事没准主意,可是要认真起来,他比渡边等人还要偏激。
  大家都有这个感觉,渡边和龙吉比山形单纯,而且有的地方象个孩子。现在,他们要到井上家去,龙吉根本没心思随和着他说。
  渡边没有理睬山形,沿着一座座货栈走过去。附近地上撒落一些杂粮,飞来很多麻雀。
  在苦力们背杂粮的旁边,龌龊不堪的拣豆子的妇女们,手里拿着小筐箩和短柄答帚站在那里。当选豆工厂的女工们成群结队回家时,苦力们立刻在“劳动号子”里填进即兴的词儿唱起来。

    哎,那边走的娘子啊,
    多么招人爱哟。
    大大的屁股呀,
    咿、呀、嘿。

  其中也有吹口哨的。工作累得他们死命喊叫。
  “给你们看好啦!”
  女工们用身子互相碰撞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没有活儿干的苦力,手提装着大瓷饭盒的包袱,张着满口胡子的嘴巴,五六个人一起在桥边上站着。一个卖苹果和柿子的女摊贩,缩着身子向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瞧着。有人从她眼前走过时,这才象想起来似的吆喊说:
  “买点苹果,柿子吧?”
  旁边一个乞丐模样的男人,坐在地上敞着怀捉虱子呢。
  海关那里,印有“富士制纸”商标的圆筒形新闻用纸,正一个一个在柏油路上滚动着往驳般里装。监工的跟在一旁,为一点小事在呶呶不休地责骂工人。
  “笨蛋!饭吃到哪儿去啦!”
  这些码头工人的现场分工很细,每个工地都有一个“把头制度”。工钱规定为每天工作(称为卸货额)的几成,但在发放实际工资之前,早已被把头巧立名目给苛扣去了。而且,按照工作性质,究竟自己一天搞了多少卸货额,工人本身也不知道。把头就利用这一点,不公开发表卸货额的真实情况。因此,尽管工人们觉得活儿干得比昨天多,可是临走领工钱的时候,却比心里盘算的数目要少得多,实在是太苛刻了。等提心吊胆地去问把头,他要么给你讲一大堆根本无法理解的计算方法,要么就说行市有涨有落。——一提起行市来,他就罗列许多难懂的“术语”,这时,大家只好唯唯诺诺地返回去。到头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认为小樽市的事首先该从这个港口闹起来!”
  一直在跟庄司说下流话的山形,好像想起甚么似的,突然急促地揉着鼻子,这样说。——山形的为人正是这样。
  山形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龙吉忽地想起刚才老李说的事情。

  井上家离龙吉父亲生前开的粗点心铺很近。虽然同是在手宫街,但自从龙吉搬走以后,他一次也不曾来过这里。所以,当他路过这条街道时,不由地唤起他自己已经忘却了的记忆。——招牌上的字形,路口上带着“伤痕”和泥巴的邮筒,堆积着木料的空场,一条条小巷和那昏暗的景象等等,都闪现在眼前。这一切对他都有活生生的意义。龙吉回忆起来那一日天刚破晓,只见一片雾气飘浮在空中的寒冷的清早,他跟在父亲的担架后面,从这条街走过的情景。——方才井上的担架也是在这条街上抬过去的。他总觉得吱咯吱咯响的担架声,仍在这一带回荡着。在离井上家不远的地方,山形也严肃起来,变得沉默寡言了。
  本来要绕三个弯子才能来到井上家,可是一进阴暗的小巷,就迎面扑来灵前的香火味儿,再闻不见平日阴沟里发散出来的臭气了。
  左邻右舍的老妈妈们打着布带[2],赤露出粗胳膊,忙忙叨叨地在井上家出来进去,把小巷里铺着的木板踏得咯哒咯哒响。井上家的电灯比往常亮多了;门全都敞开来,从门口就看到佛龛前上供的苹果和点心。屋子里挤满厂子里的人。
  井上的母亲五十多岁,矮个儿,稀薄的头发,看去已经年老体衰。不知为啥,她讲话老是歪着头,眼睛一眨一眨的。——原来眼睛哭红,肿了起来。山形弯腰施了一礼,说了几句哀悼的话。不料想他说的是那样得体、老练。
  母亲看见山形身后的渡边,手里握着油污的便帽站在那里,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真难怪您伤心!真是难怪啊!”
  山形理解她的心情,于是就解劝老人家。
  “他是个孝子呀!”
  井上的母亲说起儿子提工资快,厂长对他的评价好,等等。过去,渡边和山形跟井上的感情并不很好。只要是与工厂有关的,不管遇到什么不合理的事情,井上从来不讲一句话,而是拼命干。在发生火警时,跑去救火的人中,他是最卖力气的。
  “多亏各位帮忙!方才伊势田先生给送来了三十元香钱。”
  井上母亲谈起话来,常常显得六神无主,颠三倒四的。帮忙的人在厨房里,有时她也跑进去,其实没有啥事,回到屋中又象在寻觅什么似的,茫然地向四周张望。不论谁招呼她,总是呆呆地发愣。
  “啥事?”
  一看不对头,她就象受了惊吓一样站起来。龙吉回忆起父亲被抬回家时,自己的母亲也和她一样。
  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孩,看见来了这许多人,乐得她蹦蹦跳跳的。
  “大哥哥呢?”
  渡边问她。
  “那、那。”
  她用手指着佛龛说。
  “怎么啦?”
  “觉觉。”
  这时,六岁模样的男孩儿在一旁说:
  “撒谎!”
  他说大哥哥死了,但是跟妹妹说觉觉同样是无动于衷的。这个男孩儿是最讨井上喜爱的小弟弟。井上曾说过,“无论如何,我也不叫他当工人。”
  “死了吗?”
  “嗯,死了才睡下的。”
  “是么,是死了才睡下的吗?什么时候起来?”
  男孩儿沉默一会,说:“不知道。”这时女孩儿跟渡边亲热地说:
  “妈妈说,大哥哥没脚脚——”
  妈妈一听,说:
  “瞧,这孩子在说些什么呀!”
  她猛地拽了一下女孩儿的衣袖。
  龙吉一看,山形在悄悄地擦着眼泪呢,——他性情急躁,可是有时还嬉皮笑脸地跟人说下流话,这反而使人感到和他的为人一十分相称。山形觉得龙吉已发现他在抹眼泪,于是便和平常一样急促地揉起鼻子来了。
  井上家里很象他这个人,收拾得千净利落。炉旁的钥匙和小工具都是完整的一套,好像是他利用厂子里的工作空暇时间做的。——井上母亲不厌其详地一个一个讲给渡边他们听。渡边等人临走时,井上母亲又突然慌张起来。然后,象下了决心似的,说道:
  “是这样——”
  渡边一面穿起肥大的鞋子,一面回过头去。
  “我们收到三十元香钱,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才好……是这样……”
  说到这里踌躇了一会儿。——“往后家里剩下的全是这样小的——反正他都是给厂子里干活儿才出这个事儿……是这样,本来不知道能给多少钱!我是怕…””
  井上母亲说得结结巴巴,拖泥带水的。接着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三十元是一大笔钱,这个恩德,我永远也忘不了!”
  ——果然不出所料!渡边心里想。
  “事情是这样——”
  渡边说。
  “公司毕竟是公司,不管你怎样为它效劳,一旦不顶用了,是连理也不理你的。我们这些人也很难说,保不住会和井上君一样的。我们都有父母和儿女,一想到将来,总觉得非让他们多拿出一些钱来不可……”
  井上母亲半张着嘴,突然直勾勾地望着渡边的胖脸,说:
  “那就拜托您了了……”
  厂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赶来。并上母亲又把对渡边等人说的这番话,重复地讲给他们听。

  在小巷里走路,不踏稳阴沟上的木板,暗处的污水就要溅到身上。——山形“哎哟!”一声,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腮颊。
  从到井上家,龙吉一言未发。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他们走出小巷,冰冷而干燥的夜风,忽地从脚下吹上来。
  龙吉一面走,一面将自己父亲的事,和家里过去的情况都讲给渡边听了。这类事情,龙吉很少跟外人谈。正在谈着的时候,父亲穿着草鞋站在学校门口的样子,父亲一声不响地背着面包匣子回去的心情,又活生生地浮现在脑海中。走在渡边另一侧的山形,马上转到龙吉身旁,“嗯、嗯”不住地听他讲。
  “一点不错!”
  渡边象打句点一般地说。
  “我以为工人在这个世界上,要么象大村龙吉的父亲,最后自己毁掉,要么象井上安三一样,为了那些家伙遭到杀身之祸……再不就是……”
  渡边溜了山形一眼,说:
  “再不就是为彻底改变和自己一样的所有工人们的生活,而豁出性命去干。——我以为只有这三条路。”
  “管它哪一条……”——山形又用他平常那种逗趣的口吻说了一句,但立即闭上了嘴。
  “是呀,只有这三条路。”
  渡边一面走,一面踢着脚下的石子。石子停下来又踢出去,一连踢了三脚。最后一脚,石子向侧面飞去,落在流经道路中间的小河里。三个人一声不响,但心里都很激动。
  “喂!”
  迎面走来两三个学生,突然喊了一声。
  “大村君!”
  其中一个人亲昵地说。原来是商专的学生。
  龙吉的肩膀好像被人突然一把扭住,他这才从激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那人是他在商业学校时的同学。他大概是今年考入商专的,制服和钮扣还新着呢。
  龙吉立刻涨红了脸。当他记起来的时候,本能地把自己的身子隐藏在山形的背后。
  “我还住在那个老地方。你一定来玩啊。我还有事跟你商量哪。”
  对方的腋下夹着装满了书的帆布手提包,他往上提了提,看去是那祥和蔼可亲。
  龙吉胡乱地说了几句。后来问道:
  “学校怎样?”
  “学校?——无聊极了!”
  他冷淡地说。
  “……?”.
  可是他说的这句话,龙吉觉得是一句反话,没有作声。——突然,对他们产生一种强烈的憎恶感。
  “改天我去找你好啦……”
  这个同学叫佐佐木,直到龙吉突然辍学之前,他俩非常要好。可是,龙吉想到自己家是在岩城大楼卖糖块、洋画和卖弹子的“粗点心铺”,所以连忙说:
  “不,我去找你吧。”
  和他们分手以后,渡边说:“唔,原来大村龙吉还有这样的同学……”
  只因遇到佐佐木等人,所以龙吉思想上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混乱。他中途停止学习时,学校里有一位商科大学毕业的年轻教师,正在讲授福田德三的《国民经济讲话》。不知为什么,他只对经济学感兴趣,而对其他课程几乎都不喜欢。但商专的经济学课时最多,而且还有一位写过《囚禁中的经济学》的著名学者大西猪之介。龙吉想,佐佐木等人真幸福啊。佐佐木的经济学也学得很好。
  过一会儿,他却又说:
  “他们算得了什么!”
  他说的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还不是啃老家儿!”
  龙吉认为:正如渡边所说,“我们”要走我们的路。然而,在他的这种想法后面,心情上反而感到很沉重,自己觉得不如他们。后来,他不再说话了。
  在回家的路上,渡边和山形是同一个方向,到了分手的地方时,渡边说:
  “大村龙吉,跟我们再走一段路吧?”
  那里是小樽市的工人街和非工人街的交界处,是一条从开凿的山豁口往上斜过去的路。这时,小孩们手拿木棒还在那里跑着玩呢。工地上的工人和身穿号坎儿衣服的日工,脑袋耷拉在胸前,两手交叉在怀里,正弓着背往回走。路上的行人乱纷纷的。
  走到中途,渡边停下脚步,指着从那里拐进去的小巷,说道:
  “右边的二层楼就是工会!——就是敞着玻璃窗子的那个。"
  工会?
  龙吉只听人家说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噢!”
  龙吉说着,不由得向四外张望了一下。他想,说不定会被警察给盯上的。
  “从前面走过去好吗?”
  “这?”
  龙吉含含糊糊地说着在看庄司。庄司每次说话,总要颤动几下他那非常滑稽的薄嘴唇。龙吉想起今早上因失火的事,庄司说话触到了他的痛处。因此,他说:
  “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走过去得啦……”
  老山默默地看着龙吉。
  那是极普通的房子,这有点出乎龙吉的预料。楼下的进门处是一块比较阴暗,但还算宽敞的空地。许多的鞋子、胶底袜和草鞋乱丢在地面上。在破旧的纸槅扇上,横七竖八地贴着各种画,有的象赤面鬼的一只弯弯的胳膊,有的象工厂里的铁锤和齿轮。从半开着的纸槅扇那里,可以看到一个面黄肌瘦,长头发的男人,叉开腿站在半截煤油桶做的火盆前一面取暖,一面大声说话。他一只手往后拢着垂在额前的头发,一面高谈阔论。因为隔着玻璃门,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二楼上点着明亮的电灯,和楼下一比很不相称。那里好像有许多人在集会,从敞开的窗子里一股脑儿地传出来各种说话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那个工会里的人不断用手往后拢着垂在额前的头发。这给龙吉留下很深的印象。再一点,他们的气色都很难看。他下意识地这样想:工会的人要么象岩城大楼的立石那样是个身强力壮的人,要么象山形那样的人,都是令人望而生畏,' ‘勇不可当”(他懂得这个词)的人物。
  龙吉一提起这件事,渡边抿着嘴嘿嘿地乐。




[1] 均日本垄断资本集团。

[2] 日本妇女穿和服工作时,为操作方便起见,常用布带在前后心打成十字股,把袖子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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