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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步

(散文)



  十八岁,今天看来,还是个大孩子。那年一月份,我已是圣约翰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了,那是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
  上一年冬天,我从中学的秋季班毕业。继续升学还是就业,成了我和我们全家的难题。因为一年前,爆发了太平洋战争,接着日军进入称作“孤岛”的上海租界地区。家里的经济日益拮据。以每日三餐来说,早夜两顿吃的都是混杂着稗子和石粒的碎米粥。中午不是吃涩嘴的黄面粉,便是掺“六谷”(苞米〉粉的陈米。晚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多次看到平时喜爱说笑的父亲,蹙眉沉思,为全家的开支发愁。不过,父亲还是说:“家里再困难,咬紧牙,也要供你读大学。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只有靠文化知识才能谋生。”
  那时,我已对文学产生兴趣。报考时,想以文学作为主修课。对此,父亲提出了异议。他说:“你喜爱文学,我不能勉强你,但是当前社会,靠文学是要挨饿的。我建议你还是读经济。在经济系可以主修会计。如果能当上会计师,是个自由职业,既能解决食,又可以有自由支配的时间,供你从事写作。”我听从了父亲的建议,考的是文科经济系。入学时,心里明白这是一家人节衣缩食,供应我进的大学。“文化大革命”中,工宣队批判我,定说是工农群众培养我读大学的。我心忖,那时工人农民都还没有摆脱压迫剥削,怎么能培养我读成大学呢?你们自己连中学都没有进,为什么不先培养自己呢。对此,我一直无法想通。
  虽然我进了名牌大学,却没有半点得意。我当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我感觉到父母亲为送我进大学,在生活上承受的沉重负担,另一方面,我对选读的经济、银行、会计等课程,实在提不起兴趣。我穿着“绒呢”(一种布料)的中式长袍和布鞋去上课,在一些衣着入时的富家子弟同学中,还不免感到有点压抑。
  圣约翰大学是美式学分制的,除了基础课和主修课,其他课程都可以自由选择。于是,我尽可能选择现代文学、古典诗词以及心理学、社会学等与文学有关的课目。大学校园占地很广。图书馆是一幢单独的红砖楼房。周围有成片的青茂草坪和葱茏林木。馆藏着丰富的中英文书籍。坐在二楼宽敞而静谧的阅览室里看书,眼角间常映入窗外苍翠的绿荫,耳际陪伴着鸟雀清脆的鸣叫。真成了我的乐园。
  初进学校,比较接近的还是几个来自同一所中学的同学。有一位钱春海(后名钱大卫〉同学和我同住在霞飞路(今淮海路)附近。我们都是骑自行车上学的走读生。他离我家约有十分钟路程,去学校是可以经过我家的。从上学的第一天起,他每天总先到我家来约我同行。从我家到学校有三刻钟左右路程。我们两车相并,互相紧傍着,正好交谈。两个青年人充满着纯真、坦率和热情,一路上,从家庭、社会、国家到个人爱好、理想、前途,无所不谈。那时,我接触社会很少,视野狭隘,认识幼稚。是钱大卫开导,帮助着我,拓宽了我的视野,驱散了我思想上的迷蒙。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在中学时代已经参加了无产阶级先锋队。在班里组织、开展活动,都是党的任务。半年来,他约我一起上学,同然是同窗情谊,也是他有意识的安排。一学期后,他在学校中结识的人多了起来,活动也多了,直至成了学生运动的一个领袖人物,就没有时间每天上学时与我同行了。
  不过,他始终关心着我,委托同校的另一位中学校友和我加强联系。他们邀约我以课余时间去参加各种座谈会、助学义卖、同学交往等活动。这些活动侵占了我的读书时间。我留恋着我的阅读乐园。是沉浸在书堆里,还是腾出时间,投身到同学们火热的活动中去,一度在我思想上引起了剧烈的矛盾。在苦恼的斗争中,我想到了家庭和个人的遭际,联想到从进步书刊中感受到的国家、民族的屈辱和人民的苦难,而友情的开导,更给了我强有力的推动。我不能不考虑到一个当代青年学子的理想、使命和自己的人生道路。
  我开始投身于学生运动。三年以后,我终于成了党的地下组织的一名新战士。我永远记得那一个初春的晚上,在钱大卫的家里,我们三人扭抱在了一起,兴高采烈地唱着一首又一首当时学运中流行的群众革命歌曲。

(2003年《海上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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